《孤鸟》西荣

2、第2章

　　顾昭凌没有爸爸。
　　但顾昭凌从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缺了什么。她的妈妈天下第一好，比得过一万个十万个不好的爸爸。
　　一直到最后，她也这么想。
　　如果没有缪启，她会和妈妈畅想的一样，老老实实地毕业找工作，再嫁给一个和她一样的普通人，过最平淡的生活。那就是妈妈为她打算的最好的幸福。
　　可这一切都不是现在在会所里等着进去送果盘的顾昭凌该想的。她拉拉身上的制服，这已经是她上班的第七天了，她已经习惯了这件不分男女的侍者制服，起码不像情趣内衣那样暴露。
　　包间的门开了，一连串没被叫号的公主鱼贯而出，这是今晚第六批，也是最后一批的公主们。她们沿着灯光昏暗的走廊回休息室去，手上的水晶号牌偶尔折出五彩的光。这样一遍遍的挑选对她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她们并不显得十分沮丧。反倒是还立在包间里的许经理手足无措，里面冷气开得很足，从包间门缝里漏出来一缕就让顾昭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经理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看来这是很有身份的顾客。顾昭凌心想，许经理亲自上阵，还紧张成这样。
　　这间会所大概很有名气，她来应聘服务生时还颇自作多情地担心着，假如对方一定要她去陪酒，她又要怎么拒绝？她甚至想，如果陪酒赚得比当服务生多得多，那么陪酒也没什么。她太需要钱了。
　　可惜当时许经理正巧路过，对着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打量了半晌，摇摇头，指桑骂槐地数落面试她的副经理：“让你挑柔的、媚的、会来事的，你找的什么人？”
　　许经理以下的班头都叫副经理，多得两只手也数不过来，面前的杨副经理难得受许经理指点，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是是是。她是来应聘服务员的，高材生，会说英语，我看还行。”
　　闻言，许经理换了副神情，又扫了扫顾昭凌，顾昭凌低眉顺眼地让他看了半天，终于听见他说：“留下试试吧。”
　　虽然日后许经理还是不满意顾昭凌直愣愣又不会变通，常常指名道姓地叫她滚出去，但毕竟没有真开除她。或许经理责骂服务生，也是表演给顾客看的小笑料之一。顾昭凌还是感谢他给了自己这份高薪的工作，她每天只要在晚上八点到第二天四点上班，一个月就有万把块进账。虽然收小费的好运通常落在嘴皮子灵巧的人身上，但她偶尔也能沾沾光，或者遇到财大气粗的客人，赚得比其他自费实习的同学多得多。
　　最要紧的是，她下了班还来得及回家洗个澡，去医院给妈妈打早饭，听主治医师查房，再回学校上最后的几门课。
　　许经理送出去一排的公主，站在包间里赔笑，视线正扫见端着果盘站在门外的顾昭凌，连忙道：“各位老板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我下去就找，实在是不好意思，送咱们包间两份果盘，今晚开酒打六折，算和老板们结个善缘。”
　　一边说，一边朝顾昭凌打眼色，顾昭凌和身后的服务员连忙推开包间门，捧着水晶果盘进去，矮下身把沉甸甸的果盘放在矮几上。
　　两份果盘上用瓜皮雕龙刻凤，摆在桌子两侧遥遥对望，顾昭凌退到许经理身后，等着和他一起出去。
　　包间里坐了两个公主，但规规矩矩地挨在一侧，一声也不吭。一时的寂静让顾昭凌也紧张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这家会所的隔音效果居然这么好。
　　顾昭凌垂着头，只能看见踩在地毯上的光亮皮鞋和上面的西裤沿。
　　许经理还期期艾艾地站着，正斟酌再说两句什么，席上有老板一出声就把许经理的话堵了回去：“缪总不满意，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温山脚下有个私人会所，远是远了一点，但妞质量高，清净。去那儿？”
　　“那儿确实还行，缪总怎么说？”
　　“折腾。”
　　所谓缪总终于开了尊口：“就这儿吧。”
　　“行行行，那你们几个出去吧，有事儿叫你们。”
　　另有几位老板轰人，分明是被轰出去，许经理却得了特赦一样长舒一口气，预备领着小鸡仔般的顾昭凌和另一人出去。
　　顾昭凌鞠躬时悄悄抬起眼皮，见坐在中间的男人西装革履，翘着二郎腿，指间夹着细长香烟，随手点了点烟灰。似乎察觉到顾昭凌的眼神，他眸光扫过，在顾昭凌身上停了一瞬，然后挪开。
　　“许经理，刚刚那个包间里的人什么来头啊？这么大佬？”和顾昭凌一起当班的晓雯性格开朗，刚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顾昭凌被她小鸟般叽叽喳喳的声音惊醒，才发现她已经出了那个男人的视线范围。
　　“不该问的别问。”许经理又恢复了他的那点威严，狠狠嘱咐了晓雯一句。不过他嘴上向来没门，就是晓雯不问他也要说，何况现在？
　　“听说中间的缪总是隔壁A市宏远地产的董事长外孙呢。董事长都八十多了，实权早就给他了。”许经理也点了一根烟，但形容全不如方才的缪总一般潇洒，他猛吸了一口，才接着说，“这风口，谁不知道房地产又稳又猛？听说是来谈招投标的，看其他几个那个巴结的样子。”
　　晓雯听得一知半解，只把董事长、房地产几个字听进耳朵里去。顾昭凌想想宏远地产，要是真有那么稳，买两支它的股票也不是不行。
　　还未走到休息室，许经理肩上的远程呼机就响了，他按下按钮，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包含的信息，似乎只有他能听懂。
　　片刻，许经理拧着眉毛喊道：“9318号，去VIP5开酒。”
　　一时无人应答。晓雯和顾昭凌只是服务生，端茶倒水擦桌子扫地，开酒拿提成的活儿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们？
　　许经理却不耐了，点点顾昭凌的头，一字一句道：“9、3、1、8、号，VIP5点你去开酒。”
　　顾昭凌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牌，赫然刻着小小的9318号。
　　她突然想起刚刚那双波澜不惊、藏在浓而长的眉毛下的眼睛。
　　缪启也一样的回想着方才的服务员。他身边不缺美人，这一个算不上绝色，穿上不分男女的制服、扎着马尾，俊秀有余，美艳不足。在见到她之前，缪启并不喜欢一看就有几分木呆呆的傲气的女人。
　　只是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脸型，都让缪启觉得说不出的顺眼，她转身关门的时候，手背上显出纤纤玉手所没有的几丝明显的脉络，显得很有生命力。
　　缪启好奇，点了她回来开酒。
　　顾昭凌捧着酒册敲开包间门，方才还拘谨的公主正陪唱，中间缪启燃着另一只香烟，顾昭凌福至心灵，走过去跪坐在软垫上，向他展开了酒册，干巴巴地介绍酒品种类。
　　这是她刚才路上连忙看的。
　　她垂着头，缪启的眼神落在后颈突出的骨节上，皮肤上有细细的绒毛。只有青涩的女人才有水蜜桃般的绒毛。
　　“几岁了？”
　　“二十二。”顾昭凌回答。
　　按理说卖酒拉拉家常很正常，只是这位看起来动动手指就要让他们这个会所翻天覆地的老总拉家常，让顾昭凌不太适应。可惜本能告诉她，一瓶最普通的酒，提成也够她一礼拜生活费，她应该乖乖的少问多答。
　　“还在读书？”
　　“嗯，大四了。”
　　“叫什么？”
　　“顾昭凌。”
　　“怎么写？”
　　“昭告……”
　　“写。”
　　缪启打断了顾昭凌说文解字的企图，把手掌摊开，示意她写在手心里。纵使顾昭凌情感经历寥寥，她也知道，这样的举动过于暧昧，多半居心不良。
　　顾昭凌咬着下唇，把自己的手心对着缪启，尽量写得清楚明白：“这个昭，这个凌。”
　　缪启却看也不看，只说看不清，手掌摊在膝头。
　　包间里其他人虽自忙自的，耳朵眼睛却都粘在了缪启身上，此刻见他不像高兴的样子，都有些惴惴，生怕伺候不好这尊活佛，凭白丢了笔大生意。
　　顾昭凌无法，轻轻地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下。
　　是昭告天下的昭，凌云壮志的凌。像个男孩的名字，倒和她的人相称。缪启感受着掌心里指甲和指尖划过的痒和酥麻，唇边带了一丝笑意。
　　这晚什么也没有发生，顾昭凌的担心仿佛是又一次的自视甚高和自作多情。她也汗湿了背上的衣服，得到一笔不菲的提成。妈妈这几天的医药费有了着落。顾昭凌回到家，花洒里温热的水打在她身上，年轻就是本钱，日夜连轴转也不会让她看起来太过憔悴。她在水雾里想着，昭昭凌云，好宏大的志向。可她只想要妈妈好好的，她只想过最普通的生活。
　　淅淅沥沥的雨同样打在车窗上，想来生意场上的人都要有些眼色，缪启的手机握在掌心，里面躺着顾昭凌的手机号码。方才散场，一位大腹便便的建材老总把号码发送给他，颇有几分心领神会：“打听过了，B大的学生，她妈生病急用钱，才来上班一个礼拜，还干净着呢。看缪总有几分意，做个顺水人情。”
　　缪启想起顾昭凌的耳廓和下颌角，是略带倔强意味的弧度，倚在车上笑了起来，路灯从窗外闪过，忽明忽灭。他拿起手机把号码发给秘书，仿佛等限量版玩具从海外邮回来的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