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在眼前的雏菊》岑曼

2、第 2 章

　　第二天一早，何媛透过窗户往外看，天气还算凑合。
　　临出门时，孙立昆叮嘱了几句，老话常谈的那些，让何建平不要减剂量，医生开什么药就拿什么药。
　　何媛没吭声，在一旁默默记着。
　　何建平回头看他，含糊其词说：“没事，我心里有数。”
　　孙立昆点点头。
　　“你陪维东去看房，要多挑几家，有些一看是外地租客就收得高。”
　　孙立昆微微颔首：“好。”
　　这是何媛第二次陪何建军去医院，在市区，要乘公交车。
　　姑娘人小灵活，眼瞅着斜侧方一个女的要下车，前脚刚走，后脚就把位子给占了。
　　“爸，你来坐呀！”
　　何建平愣住，心里暖暖的，看着何媛脸上肆意的笑，这大概是一个月里跟他最亲近的一刻。
　　同时又有些愧疚，愧疚这些年回家的次数少，愧疚何媛是没有在一个父母温暖下长大的孩子。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有几个穿着条纹住院服的人步履缓慢地走过。
　　何媛坐不住，从椅子上起身，沿着过道看两侧病房里的人。
　　里面全部是正在治疗肾衰竭的患者，每一个人的胳膊，腹部或者脖子上都插满了管子。
　　脚步停在一处，目光不自觉地定住在一架机器上，透析仪器看起来挺复杂的，管子里的血液不停运作，抽出去，然后输回来，病床上的人表情很痛苦，何媛不忍再看，最终还是坐回走廊椅子上了。
　　因为身体生病从来都是无可奈何的。
　　办公室里，何建平坐在椅子上听着张医生对他的病情分析，其实他听不懂这些，因为从没想过自己会患上这种病。
　　张医生尽可能地说得清楚一点：“你还是要继续坚持透析，不透析话的话结果你也是知道的，所以别再有这种想法了。”
　　何建平摸了一把脸，缓缓抬头道：“那大夫，我一周要来三次？”
　　医生大概是见惯了这种场面，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这很正常，一般情况下既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一周两到三次是正常现象，还是那句话，有□□我会通知你。”
　　何建平沉默片刻，一脸倦容：“如果...如果能换肾，还能有多少年？”
　　张医生摇了摇头，直白说：“这个不好讲，要看情况也要根据自身条件，有些人只能活到五年左右，也有些人十年到二十年，但这个前提是你必须要坚持下去，而且是在没有任何并发症的情况下。”他顿了顿：“但我记得你是有高血压，还是要注意一下。”
　　何建平心里想了想，如果自己足够幸运能活到十年，那何媛也成年了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是每个月只透析花费的钱就要大几千，无疑是一笔大的开销。
　　张医生似乎也看出了他怎么想的，说了句实话：“我知道，每年因为这个病花费不少钱的人大有人在，可是想想，总比人没了好，是吧。”
　　何建平宽慰地笑了：“好，周二我会来的，谢谢你了张医生。”
　　孙立昆骑上车，带着李维东往北街去，他没打算带东子在建设街租，一是这没剩什么好的房子了，附近都是店铺和本地居民。
　　二来，就是这本地居民忒黑了，专门宰外地来这儿打工的，一间小破屋能要四百块。
　　这条建设路原先分为北街港和南街港，其实就是个做点小生意的街，并不是什么港口，不过北街的居民区多点房租便宜点，只是本地人喜欢在后面加个港，一想到这孙立昆就噗笑了声，呵，还真以为加了港就成香港了，他摇摇头，提了车速。
　　“操，你在前面乐什么呢，好好骑车，晃来晃去的。”
　　孙立昆不搭理他，两人就这样晃晃悠悠的到了北街。
　　他打电话联系了人带他们看了几间房，最终定下了一个二楼的一居室老房子，一人住正好。
　　“还成，收拾收拾今天你就能住了。”
　　李维东没接他这话，在屋里转了一圈，才抬眼看他：“你真不和我一起跑水电？虽然活不确定，慢慢来应该也能凑合。”
　　孙立昆面无表情，瞅了他一眼：“都是会些皮毛，当年跟着我爸捣鼓的，现在可比不了了。”
　　李维东用胳膊肘碰他，一脸贼笑：“那你就继续在那修自行车啊，挣的够吃得不？”
　　孙立昆用鞋底打磨着地，过了好半晌才慢慢转过身来。
　　他正色道：“其实我觉得还行，每天活也固定，虽然挣得不多吧，但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而且日子安稳舒服。”
　　李维东咧咧嘴：“你不存钱了，你不娶媳妇了？”
　　孙立昆眯着眼答：“庸俗！”
　　“嗬，那来给我说说这儿的女人都怎么样啊？”
　　一人一句闲话伴着嘴，像是回到了多年前。
　　他叼着根烟，含糊不清的答：“滚蛋，快走吧。”
　　两人说着笑着下了楼梯，孙立昆又想到了什么，问他：“中午还去我那？”
　　东子想了想，答：“先这样，等几天再去吧，总去也不方便，我正好回旅馆收拾收拾”。
　　正值太阳最烫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热浪。
　　孙立昆把车提了速度，送走东子后又回了修车铺，喊了两声也没人搭理他，就估摸着是人还没回来。
　　何媛扭过头来，仔细打量着何建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是与病情有关，想到在走廊的时候，看到他们治疗时痛苦的样子，心里就隐隐难受。
　　但其实直到现在，她也并不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
　　何建平脑子里一直回忆着医生的话，张医生让他考虑换肾，肾移植后可以将机体的生理状态维持到最佳，虽然风险是有的，也可能会出现排斥反应，但如果可以找到合适的□□，这无疑是一个好的治疗方法。
　　可何建平拒绝了，因为他实在没有能力去支付换肾的费用，万一手术失败了，就什么都没了，他答应会去好好透析也是因为何媛，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何建平双手搓了搓脸，又算了算治疗的费用，最终还是决定坚持去血液透析。
　　两人进了建设街往修车铺去，何建平笑着摸摸何媛头：“中午想吃什么啊？”
　　何媛眨眨眼，还真仔细想了想，仰起头说：“麻婆豆腐和鸡爪吧。”
　　何建平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去，笑了笑：“好，再买一条带鱼，你孙哥喜欢吃这个。”
　　何媛笑了笑，蓦地想到了那个面冷的男人。
　　修车铺。
　　何媛进门时，就见孙立昆正在给客人上摩托车的配件，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
　　何媛抬起头，看向何建平：“爸，我先去洗菜了，你坐下休息会吧。”
　　何建平见孙立昆一个人忙不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都递给何媛，“好，爸先干会活儿。”
　　孙立昆站起身，对着客人说道：“你骑上试试，该换的配件也都换了，有点老旧，别的没什么毛病。”
　　对面男人掏出钱包，咧咧嘴：“行了，知道你技术，先走了啊。”
　　“嗯，有什么问题再过来。”
　　孙立昆猜出何建平意图，伸手去拉他，“不用师傅，这几辆不急，明天客人才要。”
　　何建平愣了愣，半晌，才说好。
　　不远处，摩托车的声音渐渐消失。
　　估摸着中午没什么人，孙立昆把工具收了，又洗了洗手，才回身把院子门关上。
　　进了客厅，伸手拿桌子上的梨，边啃边问何建平：“怎么样师傅，医生今天怎么讲？”
　　何建平瞅了他一眼：“那梨子洗了吗？”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男人转身去厨房将剩下那半个胡乱冲了几下，又回头道：“你还没跟我说呢，医生到底怎么讲？”
　　“没事，就让我坚持透析。”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立昆啊，最近店里怎么样。”
　　孙立昆笑笑，知道他想问什么：“还行，就是看车，最近的话收入还不错，你不用担心这个。”
　　何建平点点头，叹了口气：“最近辛苦你了，小媛上学还是你去接一下，等熟悉了路，以后就让她自己坐公交车吧。”
　　孙立昆点头，没说什么。
　　“你歇会儿吧，我去给你兄妹俩弄点吃的。”
　　孙立昆扬起唇，想到姑娘一见自己就怯生生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
　　他盯着那抹隐约带着点佝偻的身影，嘴角又平了下来。
　　按照原先的情况，每月除掉他的工资，剩下的收入也只够何建平自己的日常开销，现在他每周都要往医院来回跑，何媛上学也要钱，确实挺不容易。

　　……

　　外面灰蒙蒙一片。
　　何媛估摸着要下雨，不好让孙立昆等，洗脸刷牙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两倍。
　　开了门，就见孙立昆喇着腿，坐在椅子上等她。
　　孙立昆瞟了眼，手指了指桌面上的包子，对她说：“快吃，今天早走会儿，路上可能要下雨。”
　　何媛挠挠脸，向前走几步，视线落到桌子上，还跟原来一样。
　　他是真的喜欢吃包子这些面食。
　　没多会儿。
　　何建平也从屋里出来，往外看了眼，又折身进去找了身雨衣和一把伞。
　　“立昆，雨衣拿着，下雨就穿上。”
　　孙立昆笑了声，起身拿上车钥匙：“不用，骑车穿这个不方便。”
　　何建平瞪了眼，“有多麻烦，淋着好？”
　　“我拿我拿，别生气。”
　　孙立昆离家多年，早已忘记被家人关心是什么感觉了，但这半年来，何建平不仅给了他安定的工作，也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小媛，这是你的。”何建平把伞塞到她书包里。
　　“爸，你不是去医院吗？让孙哥接你吧，我可以和陈小茹坐公交车回来。”她边咬包子边回答。
　　何建平拍了拍孙立昆的手臂，沉吟开口：“不用，这儿去医院远，店铺也不能总是关门。”
　　何媛点点头，背起书包站在门口等孙立昆推车。
　　不出所料，两人时间还是没抓好，骑到一半，雨还是落了下来。
　　孙立昆没让她打伞，风一吹她拿不住，从前面袋子里把雨衣拿出来她，帮她套上。
　　男人骑得快，迎着雨往前赶。
　　片刻后，车子停到了校门口。
　　雨衣大，何媛被前面帽檐遮住了脸，身上也一点没湿。
　　把她抱下车后，孙立昆让她把胳膊伸直，从上面一把脱掉了。
　　前面没了束缚，眼前清晰可见。
　　何媛忽地笑了声，男人额前的碎发全部被打湿了，缕缕头发向下滴着水，样子有些狼狈。
　　“怎么了？”
　　何媛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昆哥，你一脸的水...”
　　孙立昆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她会跟自己开玩笑，把伞撑开，递给她，“趁我还没发火儿，你先进去吧。”
　　何媛咯咯笑了两声，眼睛从他身上移开，挥了挥手，大步跑进了学校。
　　她刚把书包放进抽屉，陈小茹就坐下来了，“小媛，今天又是你哥哥送你来的嘛？”
　　何媛把作业交给了前桌的人，笑着点了点头：“是的，我爸爸最近都不能来了，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公交车回去。”
　　陈小茹嘟着嘴：“唉，有个哥哥真好，你哥看起来比你大很多啊。”
　　何媛：“……”
　　上午的课似乎格外漫长，上数学课的时候直打哈欠，一抬头，刚好看到班主任站在门口对着数学老师招手示意，吓得顿时精神多了。
　　何媛不知道班主任说了什么，数学老师偏过头，隔着窗户朝自己的方向瞄。
　　片刻后，数学老师站到了何媛桌前。
　　“何媛，你...李老师在门口找你说些话，你先过去吧。” 教室里的注意力也都转到了这边。
　　何媛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出去了。
　　李老师脚下不停着在原地打转，平时见多了她沉着冷静的样子，很少能看到她慌乱，不免有些紧张。
　　“李老师好。”何媛怯怯地喊了一声。
　　李老师回过身，垂下头看着她。
　　半晌，才说出口。
　　“何媛啊，你...你爸爸出了点事，正在医院，你哥哥在门口等你，收拾收拾书包先过去吧。”
　　人总以为一辈子很长，长到你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提前做好准备，可往往生活会给你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