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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回到家已经是午后了。这次回来,没有告诉母亲,所以远远的就离了大门,来到后巷。我知道的,后墙有一段儿比别处矮了半截。稍稍费点力气,翻墙过去,就是后园了。悄没声儿的穿过后园,前边应该就是母亲的套院儿吧。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母亲应该会高兴吧。
      后墙远没有料想的那么好翻,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才灰头土脸的跳进院子。边拍着身上的土,边想到,也是的,这要是好爬了,才是最可怕的吧。这要是都能跳进院子了,家里的管事儿的也该打板子了。
      时值四月,虽不至燥热,那风却也是温温的,午后的太阳随处斑驳着。我边继续拍打身上的尘土,边四下看看。虽是家里的后园,却是几乎没有来过,对它的记忆也几乎是空白的。仔细看时,真是个不错的园子。垂柳掩映处是一米多宽的沿路水道,曲曲折折的,遥望似是有个不小的池塘。水道里的水,也就两三尺深。清凌凌的水,透着水底大颗大颗的鹅卵石。水面上零落着些睡莲的叶子,东一簇西一簇的。顺着水道往前走,才发现原来里边还养了不少金鱼。大的几乎过尺,小的刚刚盈寸,都排了队在水道里巡游着。偶或有一只慵懒的,悄悄躲在睡莲叶子底下,半晌也不动一下子。
      这后园原来竟有如此的好景致。我不禁放慢了步子,慢慢欣赏起来。缘水道向前十分钟左右,水面慢慢变宽,果然是一处池塘。塘里密密匝匝的是莲花的叶子,比水道中的繁茂得多了。池塘的东边是一处不大的水榭,联接水榭的回廊看上去恰是通往母亲的院落。心中暗喜,果然没走错路,便加快脚步往水榭走去。
      蓦地,一抹人影闯入我的眼帘。说是一抹,是因为她正倚了水榭的栏杆,若不是那绣花绷子露在外边,我断然是发现不了她。难道是母亲?这次可以吓她一吓了。弯了身子,蹑手蹑脚的靠近水榭,靠近回廊时,我才发现那并不是母亲。
      一种怪怪的情绪攀上心头,借了回廊旁的紫藤花阴,我静静的思忖着面前的女人。纤瘦的身段,淡雅的脸,穿了白色软缎绣鞋的脚,若有若无的磕着水榭的地面。依她那纤细身躯上裹着的云锦旗袍,我知道,她断不是家里新来的丫鬟、婆子。母亲平日里那样讲究也不太肯穿的。也许她是母亲的亲戚或者友人?
      正想着,女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正了正身子,向左边望过来。我心里一惊,以为被发现了,忙不迭的往深处躲。却又懊恼不知因何而躲。透了紫藤的缝隙看过去,却原来并不是发现了我,只是在看这一架繁花而已。
      只见她拿了绣绷比在眼前看看,又放下看看紫藤架,再拿起看看,轻笑说:“哎呀,怎么绣都没有长着的好。”
      我恍然,原来她绣的就是一枝紫藤花。紫藤正值盛放,午后的太阳暖暖的照着,仿佛升起一片淡紫色的雾霭。风也氤氲着浓郁的香气,人都整个的醉起来。
      “这花倒是绣好了,左边还空着一片,怎么办呢?难不成再绣一枝?”女人微蹙了眉头,把绣绷在眼前拿进再拿远,小巧的粉唇撅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也不免思索起来,左边一片,该添点什么呢。
      半响无声,耳边只有紫藤架下嗡嗡的蜂蝶之声,我不由得屏气凝神起来。
      “有了。”嘴唇又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就在这左边绣几行蝇头小楷,应该会好看吧。”女人又望了紫藤花架,似在凝神思索。“倚亭傍水本无根,拨云携月岫里寻。浓淡添得春光好……”吟到这里,似乎卡住了,牙齿轻咬了下唇,粉粉的唇色漾起一抹艳红。
      心中一荡,我高声说出酝酿了半晌的一句:“动静摇乱世上人。”
      女人显是吓了一大跳,拿了绣绷遮了脸庞,一迭声的问我是谁。
      诗也收了尾,心虽还在怦怦乱跳,还是故作镇定的转出身来。“这本来就是我家,被别人询问是谁,倒也奇怪了。”
      女人一呆,旋即轻笑起来:“你……你是逸轩吧?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裹在襁褓里,现在都这么大了。你可是穿着我做的衣服长起来的呢。”
      更加疑惑。女人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说起话来倒是以我的长辈自居。眼角扫过她方才置于膝上的绣绷。一枝盛放着的紫藤花蔓。左上角是一片空白,右下角是一弯几欲飘起的羽毛。
      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我确实是穿了绣有这个标记的衣物长大的。可我一直以为做这些的是母亲。
      “你……,你……难道是……”我不敢说下去。
      “轩儿,我是羽薰”。
      女人脸上浮起慈母一样的笑容,那是远比母亲更像慈母的笑容。我一直以为,那片羽毛是母亲为了我名字中间的逸字而绣的。就是为着这个理由,我坚信,严厉的母亲也是温柔得爱着我的。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她名字中的一个字。
      我不知如何是好,膝头却自顾自的跪下去:“孩儿见过大娘……”
      不敢抬头,视线里是云锦旗袍下她纤细的脚踝。
      “快起来,快起来,大娘什么的,叫我姨娘吧”!
      耳边是她软软的声音,可以感觉得到她的气息,耳畔都仿佛被吹动了,痒痒的。闭了眼,还是不敢抬头,心思却是百转千回。到底是谁嚼舌根说父亲的原配夫人奇丑,在结婚的当夜就被赶出房门的。到底是谁乱说大夫人生性乖张,才被幽禁起来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逸轩,你怎么在这儿?”
      母亲饱含了怒气的话语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抬头,回廊上是怒容满面的母亲。
      “我……我今天回家来,想给您一个惊喜,就……就从后墙翻过来的。免得从正门走,都大惊小怪的。”偷眼看看母亲,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见到我忽然归来的喜悦。
      “旁门左道!看看你穿的什么,看看你这灰头土脸的!赶紧的给我起来收拾去,别跟这儿碍眼了。”没有喜悦,只有嫌恶。低头看看身上的紧身夹克,马裤配半长靴的打扮,可自己不是一向如此么?一丝委屈撞上心头。
      正赌了气不起来,一双细白的手扯了我的手肘,拉我起身。
      “静怡,轩儿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这么凶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姨娘给你做主。”
      “哼,根本是个管不了的孽障,你给我回去换好衣服,老老实实的呆着,看我待会儿回去收拾你。”母亲一把打开我的胳膊,继而转身向着姨娘:“哼,见都没见过两次,倒会向着她说话了。天天盯着绣啊绣的,也不怕眼睛疼,回房去吧。”说着挽了姨娘便走。倒是姨娘边被拉扯着一路小跑,边回头叫道:“轩儿快回去吧,有空来看姨娘啊。”
      母亲的步子极快,很快就看不到她与姨娘的身影了。我怅然的捡起栏杆上的绣绷,呆立良久。

      我近乎恼怒的质问奶娘,府里的下人们为什么一直在说姨娘的坏话。那个温婉若云霞般的女子,我丝毫找不出她的错处。她怎么就成了众人口中那个丑陋不堪,又行为乖张的坏女人了?
      奶娘听了我的话却连说怪事。她说听家里的老妈子讲过,父亲确实是在洞房花烛夜摔门而去的,只因为掀了盖头的新娘子满面都是胞疮。那新娘子原是大户千金,与父亲自少时便有婚约。后父母骤然双亡,父亲意图早日吞并岳父家财产,故在百日之内就与新娘成亲。没成想新娘却似身有痼疾。万贯家财到手,碍于人言,父亲也难做得出钱入手便赶走结发妻之事。只得找了幽僻之所,令她居住。后来幸与陪嫁静怡燕好,再生下我,母亲静怡俨然已成了这栋大宅的女主人。
      我对了奶娘一直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奶娘,你可知道她是何等的美貌么?我从没见过如此温婉的女人。”
      奶娘只苦笑着摇头,说这么多年,漫说是丑陋,就是不丑,也是徐娘半老,哪里来的美貌一说。“小祖宗,你就是说一出,是一出。谁知道你又在哪里碰见了人家美貌姑娘,就回家来混说。咱们家的大太太,这十几年是没什么人见过的。又有谁敢过去啊。老爷死后,就更没人提起了。倒是太太,一直还是念着原来的好,时常过去看看她。要说好看,谁也比不得咱们逸轩好看。”
      看奶娘言之凿凿,我甚至怀疑从进入后巷的那一刻起,我都在发梦。我没见过后园,没见到她,也没见到母亲。我也许同往日一样,还是被簇拥着进的正门。
      不愿再想,我拔腿往母亲的房间跑去。
      没有!母亲她不在房里。
      我继续往外飞奔。转过去就是回廊,回廊过去就是水榭,水榭再过去应该就是后园里的房子。嗒嗒嗒的脚步声响在整个回廊上,也一下下叩在我的心上。我开始焦躁,甚至因为明白自己焦躁的原因而更加焦躁。我开始胆颤心惊,我怕回廊上忽然有个丑陋的女人将我拦住说:“轩儿,你往哪里去?我是大娘啊……”我闭了眼,在廊上跑着,跑着……
      到了水榭了!我停下脚步。绣棚还静静的躺在栏杆上。我欣喜若狂,一把把它抓在手里。它是真的,它是真的,它是真的!我定了定神,长出一口气,向白天母亲离开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院落,青竹为篱,卵石为径。精巧的三间屋子,东边的一侧透着微红的烛光。我不敢进去,缩了身子,在窗下偷望。
      月白缎衣的姨娘端坐在梳妆台前,乌黑的头发一直散到腰间。母亲正拿了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梳着头。镜子里映着姨娘的脸,也映着母亲的。我痴痴的望着镜子里姨娘的脸,我恨恨的看着镜子里母亲的脸。母亲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就仿佛其实她生的不是我,而是姨娘。
      母亲放下手里的梳子,端起身后桌子上的瓷盏。她一勺一勺的喂给姨娘喝,还拿了帕子轻轻得擦拭姨娘的嘴角。她扶起姨娘来到塌前。她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儿。她就说了两个字“睡吧”。便久久得坐在榻前凝视着姨娘。姨娘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得任她摆布。仿佛已经被这样摆布了几十年。
      我滑坐在窗下无声的抽泣,为姨娘,为母亲,也为我自己。
      我搂住膝头无声的哭,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前面卵石路上母亲穿了绣鞋的脚。

      距离赶我出门不过一年半光景,母亲突然病重。等我远涉万里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走了。依稀,我听得下人念叨说从与我大吵一架,母亲身上就不好。今年又沾染了风寒,谁也料不得她会走那么快。最令下人们惊异的不是母亲的死,而是大太太的出现。她叫着“静怡”扑在堂前的时候,所有的下人与族人都瞪大了双眼。下人们说,他们觉得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甘于长眠。
      “轩儿,你可是回来了。你若不回来,姨娘该怎么办?”她清减了好多。
      听了她的话语,我扑通一声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姨娘……”我声嘶力竭的哭喊,令堂上所有的人动容。我知道我此时作别的不仅仅是我的母亲。

      大殡的那天晚上,姨娘迟迟不肯睡下。她在屋里一遍一遍的走,泪扑簌簌的流下。我跪在她膝前,求她节哀。她只是捧了我的脸,一遍一遍的说,静怡替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宁可死的那个是我。我就一遍一遍的回应,姨娘,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我不能告诉她,是母亲把她一生都禁锢在自己的牢笼,是母亲让她如十岁幼女一般得无邪又懵懂。是母亲告诉她,父亲是如何的暴戾、无情,是母亲亲手为她涂上满脸生满毒疮一样的草药。是母亲散布了她怪癖的谣言,是母亲把她永远锁在后园里。我不能告诉她,是一年之前,我对母亲的口不择言种下了她的病根。
      “姨娘,你第一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我把头埋在姨娘膝盖上,闷闷的讲。

      那其实是个俗套的故事。上元节,富家的千金小姐,碰到冰天雪地里讨饭的孩子。“你来我家吧,这个兔子灯给你玩儿,以后我就叫你静怡吧。”暖暖的灯光映了姨娘当时年幼的脸,也映了母亲当时就坚毅的眼。

      我变卖了几乎所有可以变卖的家产携姨娘离开。扔掉那些往日的旧衣,只剩下当年那些姨娘绣的。我送还那副紫藤绣品时,姨娘脸上绽放出自母亲去世半年都没有过的笑容。

      又是四月。我一下一下为姨娘梳理着长发。她恬静的透过拉门,看院里一架盛放的紫藤。“姨娘今天有没有好好休息?不准整东整西的,知道么?”
      “嗯。”她点点头,并不多话。她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岛国,习惯了我的装扮,也习惯了我暗哑的嗓音。
      耳边传来轻扣拉门的声音,侍女百合子碰了茶盘过来,我正色迎过去。百合子瞪大了眼睛看向姨娘的方向。那是前几日自京都带回的友禅染和服。肩头紫中透蓝的紫藤与下摆蓝中带粉的朝颜交相呼应,与姨娘十分相称。
      “綺麗な奥さん。”
      百合子小声嘟囔着离开,我听了淡淡一笑。
      “かおる……”我轻轻在姨娘耳边呢喃。她转过头来,眼中写满了疑惑。
      我不禁轻笑出声,拥住她的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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