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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他如晨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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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雪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莫奕林。
她留恋他的温柔,会在他的身影出现时,心跳加快,这点连对着沈琰都不会有。
沈琰与她而言,太过熟悉,所以她看到他的时候,会高兴,会想要冲上去拥抱他,却很少会脸红心跳。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总是无聊而漫长的,闲极了的时候,她曾闭上眼睛试着幻想沈琰卧床时的心情,最后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代入。
她那么熟悉沈琰,却还是永远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像现在,她开始还确信沈琰是关心她的,不然警方的行动不会那么有力。
她之所以能获救,有莫奕林的功劳,更有他在背后的推动。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反倒逐渐开始怀疑:沈琰有为她担心过?那为什么他能够沉得住气连一个电话都不曾来过?
到底哪些是真正的沈琰?是和她相处时温柔宠溺着她的那个琰哥哥,还是能够如此沉着且冷漠地对待着她的大家长?
在石膏拆掉之前,汪立建议她一直住院,傅雪能看出来是沈琰的意思,所以也没反对。
她住了四周的院,B市的春天已经渐渐到来了,窗外的新柳添上了绿意,照耀进病房的阳光也日渐软暖。
她有时候也会坐在轮椅上,被护工和同学们推到室外去活动,医院永远都有着大片的草坪和花园。
她人生中的前十几年,总是在各种惊慌和充实中度过,不是忙于生存,就是忙于把自己变得更加优秀。现在她坐在那里,看着阳光下的人在闲聊或者打瞌睡,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天是个周四,班里有全天的课,小霍他们要到晚上才能过来探视,傅雪正在琢磨如何度过下午的漫长时光,莫奕林就来了。
他虽然每天都到,但来得时间也很随意,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下午,晚上也来过几次,傅雪猜测他每天也要上课,所以只能抽空过来。
天气很好,他换上了一件米色的风衣,里面穿了件藕粉色的羊毛衫,本来这种接近粉红的颜色,男人穿上去总会看着有些女气,穿在他身上却只衬托出了那种出尘的儒雅。
也许是为了给她换个心情,他带了一束紫罗兰。
把花插在傅雪床头的花瓶里,他才坐下笑了笑:“今天怎么样?”
傅雪假装忧郁地叹了口气:“很伤感啊,再这么在医院里住下去,我会被喂成一只不思进取的猪的。”
就算会出去散心,但她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室内,肤色是比之前还要更白了一些,脸颊也略微圆了一点。
莫奕林略顿了下,稍微侧开了一些眼睛,才继续笑:“石膏没取下来,回宿舍有诸多不便,还是在医院里有人照顾,会好一点。”
他承认,刚才那个瞬间,他是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没有造次地抬手去捏她微微嘟起的下颌。
注意到他略微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傅雪也是一愣。当她还小的时候,她曾注意到沈琰有时候会在谈话中将目光移开,那时她只认为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现在她才懂得,也许并不是那样。
注视着他柔和的侧脸,心跳又有加快的趋势,傅雪咬了下唇角,再次抬起头时,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红晕。
为了掩饰,她微扬了头说:“莫老师,我们出去逛一下好吗?”
莫奕林是师长,所以这还是傅雪第一次出口向他要求些什么,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问完了,就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有些紧张地等他回答。
目光闪动了一下,莫奕林已经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起身笑了笑说:“好啊。”
轮椅就在病房里放着,莫奕林将它推过来放在床头,又扶着傅雪坐上去。
她一边单脚跳着移动过去,一边低声抱怨不过是一条腿骨折了,怎么打完石膏就像残疾人一样还得依靠轮椅。
她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就算性格再沉稳,也还是要比成年人要好动得多,困在医院里不能跑跑跳跳,还真是不亚于给他们上个酷刑。
莫奕林听着她的嘀咕就笑起来:“你还是老实听医嘱吧,那么漂亮的一双长腿,要是留下什么缺憾多可惜。”
傅雪眨了眨眼睛,仰头看着他:“莫老师觉得我的腿很漂亮?”
莫奕林风度翩翩一笑,不夹带任何狎玩的成分:“从美学的角度来讲,非常漂亮。”
傅雪得意地扬起了眉:“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可惜姑姑不准我穿短裙,只能在体育课上秀一秀了。”
她到底还是小孩子,一丁点小小的赞美就能开心成这样子。
莫奕林低笑着,体贴地给她穿上外套,才推她走出病房。
因为每天都来,在护士站做登记的女护士已经很熟悉莫奕林了,看是他带傅雪出去,很快就写好了卡片,笑着交待:“要遵守外出时间哦。”
工作日的医院里探视人员也少了许多,莫奕林推着她走到楼下的小花园中,放开轮椅走到她身前,笑笑说:“要下来走走吗?”
傅雪当然是万分赞同的,挽住他的胳膊雀跃地说:“太好了,不然另一条腿也要萎缩了!”
小霍他们来时,她还总顾忌着面子,毕竟金鸡独跳并不是多么雅观的事,所以总是矜持地推掉下地走走的提议。
当着莫奕林的面,她反倒放得更开一些,他是老师,而且口碑那么好,那么会照顾学生,一定不会把她的糗态说出去的。
看到她异乎寻常的兴奋表情,莫奕林大概就猜到了原因,忍着笑伸出手臂来给她扶着:“那么小雪同学,暂时来让我做你的骑士吧。”
终于得到了能自己行动的机会,傅雪抱着莫奕林的胳膊,单脚跳着,直走到额上出了汗,还是拉着他指着稍远处的假山和池塘:“那里肯定养鱼了,我在病房里看了好多天了!我们去看看吧?”
那个小池塘里会养什么珍贵稀有的鱼,大半还是随便放进去的观赏鱼罢了,莫奕林还是耐心地笑着:“好,我们去看。”
单脚跳着走路的艰难程度,肯定是要远远大于正常步行的,看起来没多远的地方,等傅雪跳近了,早就气喘嘘嘘。
那个池塘里也果然只有瘦小的几尾红鲫鱼,人走近了也懒洋洋浮在水中游着。
大失所望之下,傅雪就又要求莫奕林扶她在路旁的长椅上先歇一会儿再回去。
莫奕林一直微笑着陪她,这时候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来递给她:“擦一擦汗,不要感冒了。”
那方手帕也带着他的风格,是浅灰色的亚麻棉布,触感柔软,也很像沈琰会用的那种。
傅雪愣了片刻,才接过来笑了下:“谢谢您。”
刚才那短暂轻松的时刻,她竟然不自觉就将莫奕林当成了沈琰,所以一再要求,还坦然地让他陪自己疯玩。
方才的融洽和亲密像是很快就消散了,下午温暖的阳光下,她垂着头,慢慢擦干自己脸上的汗水。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身旁的莫奕林轻叹了一声,接着她的眼睛就被他温热的手掌盖了起来,她听到他轻声说:“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注:出自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那个声音太过温柔,又太过怅惘,低沉磁性的尾音好像飘荡在空中,而她通过他的指缝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庭院。
世界在这一刻,除了她和他之外,再无其他。
眼泪不知为何就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除了获救后,在医院醒来的那个瞬间的失声痛哭外,她再没有流过泪。
无论是在黑夜里被噩梦惊醒,还是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甚至无望又执着地等待着沈琰出现,她没有再流过泪。
哭泣是一件过于软弱的事情,她不允许自己一再示弱。
盖在她脸上的手一直都没有移开,他任由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掌心,她颤动的双睫像是微弱挣扎的蝶翼,那种触动,好像能延伸到心底。
傅雪就那样沉默地流着泪,当停下哭泣,微风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握住他的手掌,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顾城?”
莫奕林勾了唇角:“是啊,那个杀妻的顾城。”
这大概是傅雪第一次直接和莫奕林做着身体接触,她却紧握着他的手,一点也不介意这样近乎于恋人间的亲密举动。
她保持着仰望的姿势,看着他的眼睛:“莫老师,我可以喜欢你吗?”
和沈琰不同,莫奕林的瞳孔是棕色的,很像经过了风霜沉淀的秋叶,不仅没有清冷,反而更增温暖。
他就这样安静看着她,最后温和地笑起来:“你准备放弃了吗?那个‘求不得’?”
傅雪也笑了:“对不起,用哭肿了眼睛的样子,向您表白。”
“小雪。”莫奕林半蹲了下来,他第一次这样叫她,语气却熟悉地像已经这样叫过她许多年,“我可以替代他吗?那个你爱着的人。”
他全都清楚,她的犹豫和试探,以及她心中深藏着的那个人,然而他还是问她:我可不可以替代他?
他甚至不介意自己是个替代品。在他坦荡温和的目光下,傅雪几乎无地自容。
她牢牢握着他的手,轻声说:“我不知道。”
莫奕林早就了然般笑了下:“小雪,我会一直等你。”
这世上有很多人,说一句“一直等”,不过是敷衍的托词或一时的冲动,但却有一种人,说了“一直等”,就会真的去等。
哪怕一生在没有边际的等待中度过,哪怕再也没有人去苛求他们继续等下去,甚至连被等待的那个人,也早已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他们也还会信守最初的承诺。
莫奕林的语气很平和,也并没有用上很激烈的词句,但傅雪却知道,他会是第二种人。
抬头看着他的双眼,傅雪几乎忘记了说话。
莫奕林却挑起唇角笑了,轻淡地将话题带开:“休息够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再走回去?”
后来他们就还是像过来时一样,缓慢走了回去。
回到了病房,莫奕林对待傅雪的态度,也像是之前一样,亲密却不带有其他色彩。
直到晚上,小霍他们来了,他才告辞离去。
小霍等他走了,才对傅雪神秘笑笑:“你对莫老师表白了吗?”
傅雪觉得自己低估了女生的敏锐,就算是小霍这样咋咋呼呼的女人,在这种事情上,也有着自己灵敏的嗅觉。
她就笑了下:“怎么?看得出来?”
“莫老师还是老样子啊,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小霍说着,侧头想了下,“你好像更注意莫老师了。原来你老是会朝着别的方向发愣,今天却一直看着莫老师。”
她在发愣的时候,想到的当然是沈琰,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是不同的人,但莫奕林和沈琰相似的气质,常让她会分神去相起沈琰,想到他如果在,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什么样的动作。
但今天,一整个下午,她竟然没有一次想起沈琰来,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莫奕林。
看他在阳光下的侧脸,看他微笑着和学生打招呼的样子,还有他会坐在窗前看书,姿势闲适随意,目光深远。
她渐渐地有些分不清他和沈琰的样子,却又清楚地知道,他是另外的一个人。
她笑着对小霍说:“是啊,我向莫老师表白了,可惜我不够好。”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自惭形愧,莫奕林很好,好到她在未能完全忘记沈琰之前,不敢亵渎。
在那天之后,莫奕林还会每天带着小礼物来看望她,但却不再提起那天下午她的失态。
无所事事的时光总会过得很快,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就到了,她拆除了手臂和腿上的石膏。
本来也不是很严重的伤势,医生又很尽职尽责,拆除石膏后的手臂和腿,除了肌肤在石膏长期的显得有些发白褶皱,恢复几乎可以说是完美,她也被批准正式出院。
她出院的那天正是周五,汪立带着车来将她接回那所公寓。
莫奕林因为有课没能到场,班里的同学却来了几个,傅雪上车后笑笑对小霍和其他几个同学说:“周一见哦。”
因为这次受伤,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改变了许多,以往她虽然会礼貌周到,却绝对不会用这样亲密的语气和同学们说话。
小霍也在车窗外对她挥手:“原地满血复活的雪美人,周一见!”
傅雪也笑着对她挥手,她的人生总是充满了变化,这一刻她没有想到,这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些同学们。
被汪立带回那个公寓,傅雪就看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赵子岩。
寒假期间曾经来过几次,赵子岩也有些轻车熟路了,正用热水瓶烧了些水,给自己泡了杯绿茶,闲适地坐在沙发上。
这一次他面前的茶几上,同样放着一摞文件。
身后的汪立还在忙着将行李物品放下来,傅雪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袋子随手放在玄关,就走了过去:“又有什么事?”
赵子岩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说寒假沈琰还在时,她看起来有些像一个十七岁的娇憨少女,那么现在的她,就又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沉着冷静,还带着隐约的疏离,虽然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却如同裹着一层看不到的冰壳。
赵子岩笑了笑,还是那种有些惫懒的语气:“你的转学手续,你可敬的监护人哥哥,感觉到国内的大学还是不太适合你,于是替你办理了转学手续。”
傅雪悄悄握了握拳:“我没说过我想要转学。”
赵子岩摊了下手:“所以我说了,这是你那位可敬的监护人做出的决定。”
傅雪轻吸口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个月前,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了。”
她的生日就是她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日子,是还会下春雪的3月份,那时候她正受伤躺在医院里,给她庆祝生日的,是班里的同学,还有莫奕林。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在很多人的环绕下,吹熄生日蜡烛。那天同学们散去后,她一直躺在病床上等着,希望能等来沈琰的电话。可惜直到夜深人静,时钟跳过了零点,她放在床头的手机也始终沉寂着。
对她这种近乎幼稚的宣言,赵子岩也只是挑了下眉:“这种话,等你真正可以经济独立了再说也不迟。”
傅雪没再说话,她也没坐下来,只是执拗地站在客厅里看着他。
赵子岩晃了下手里的手机:“这次你还要再跟沈琰通个话,确认这是他的意思吗?”
傅雪抿了抿唇,隔了一阵,抛出一句:“不用。”
赵子岩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没去注意,她甚至没去问沈琰要将她转到哪个国家的哪所大学。
无论去哪里,不过都是另外一所牢笼而已。
她坐在沙发上,听着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还在替她收拾东西的汪立。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来来回回忙着,脚步轻快。
“汪先生,”等他又一次经过自己身前,傅雪叫住了他,坐直身体,“谢谢您。”
这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笑了起来:“傅小姐不用客气的,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傅雪顿了下,接着问:“我去国外后,还是你负责照顾我吗?”
“怎么会?我在哪边又不熟悉,沈先生会安排更合适的人选的。”汪立笑着,“傅小姐也别太闹脾气啊,沈先生肯定是为了你的安全和学业考虑,才会帮你转学的。”
她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又全都依靠沈琰为她安排一切,所以她的意愿,就会被认为是耍脾气和无理取闹。
傅雪微笑了下:“那么我更应该好好感谢您了,在这里的半年多时间里,麻烦您了。”
汪立摇摇手,分别在即,他说话也多少没了顾忌:“没关系的,实在也没麻烦多少,何况沈先生又升了我的职,我还有些不大好意思。”
那就怪不得他心情这么好了,沈琰对于给他办事的下属,向来慷慨大方,他只不过多承担了些照顾她的任务,就有不错的报酬和大好前途。
傅雪没再说什么,她站起来笑了笑:“那么我上楼休息一下了,您请随意。”
缓步走上楼梯,来到她的那间卧室,她躺下来看着窗外的天空。
在经过了漫长的严冬后,B市的春光总是格外让人舒心,树木长出新叶,繁花竞相开放,就这样隔着玻璃去看,也仿佛能感受到那种新生的欣悦。
两天后,她就被汪立和赵子岩带着,送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在登机之前,她躲开其他人的目光,给莫奕林发了一条短信:莫老师,再见。
傅雪到当地的时候,才不到6月份。她要读的学校8月份才开学,剩下的两个月时间,正好可以熟悉下新学校的课程和周围的环境。
这一次沈琰更加周到,除了早就在距离学校很近的郊区购置了房产,还给她安排了一个管理家政的中年华人妇女还有一个专门接送她的司机。
那个司机有四十多岁了,中文名字叫韩伟,他算是第二代移民了,英文和汉语都说得不错。开车带她出去的途中,还能中文给她讲几个笑话。
除此之外,她还会在住所周围看到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走路的步伐能看出受过专业训练,应该是保镖。
她看到韩伟去跟其中的一个说过几句话,回来后看到被她发现,脸上有稍纵即逝的尴尬。
她是被更好地保护起来了?还是更加严密地被看管着?傅雪不是很清楚。
这一次,沈琰彻底单方面断绝了和她的联系。身边都是他安排来的人,即将去他安排好的学校读书,她却没有来自于他的任何消息。
两个月的过渡期后,8月来临,她顺利地进入了新的学校,没有用长时间,就用自己优秀的成绩和无可挑剔的社交礼仪,赢得了大部分教授和同学的好感。
她在美国待了三年时间,几乎没有浪费任何一天,她拿着最高等的奖学金,假期时和其他出身良好的同学一起去欧洲滑雪,到夏威夷度假。
相比于B大那些单纯的同学,在这里念着商科的学生大都有着不错的家世,并且要成熟练达许多,她没有跟任何一个人发展出过于亲密的关系,也没有疏远任何一个。
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一切都在沈琰的目光之下,在这三年里,她也变成了最听话懂事的被抚养人,对于“能够做的事”和“不能够做的事”的界限,有了很好的认识。
如果说这三年的生活中,有什么意外的话,那么就是和卫黎的重逢了。
当初他匆忙离开,傅雪甚至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在学校里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
几年不见,他又长高了一些,肤色也因为热爱运动变得深了点,那头深棕色的头发和灰蓝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改变。
傅雪看到他是正是中午,她下午还有课,所以告诉韩伟等下午来再接她回家,中午就在学校附近的餐厅随便解决一下。
然后她就在街角看到了那个和几个男同学走在一起,亲昵谈笑的熟悉身影。
她蓦然停下了脚步,如同心有灵犀般,对方也很快停下并看了过来。
接着她就看到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蓝色眼睛突然更加明亮了,他大步走过来,径直抱住她的双肩,朗笑着大声说:“小雪儿!”
傅雪轻舒了口气,抬起手臂也抱住他:“你好啊,艾利。”
他们最后一起去吃了午饭,几年来的遭遇和对她的思念之情,卫黎像是说不完,明明是身材高大的俊朗男生,却像一只弃犬一样用委屈的目光看着她不停念叨。
傅雪微笑着听他说,还不时抬手轻抚他的后背,说一声:“辛苦了。”
下午各自还有课,一起回学校后,卫黎还意犹未尽地提出晚上要一起吃饭。
傅雪摇了摇头,她可以刻意对其他同学保持距离,对卫黎却无法隐瞒:“艾利,我不能和你走得太近。”
出乎意料,卫黎脸上的神情是一片了然:“沈先生对你有种特别的占有欲,我明白。”
经过时光的磨砺,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友善的大男孩。
傅雪笑了,伸出拳头来,将正面对着他:“所以我们要保持地下友谊。”
卫黎出拳和她的拳头轻击,裂开嘴露出灿烂的八颗牙齿:“可不可以是地下恋情?”
他得到的,当然是傅雪的一记粉拳。
之后的三年,她和卫黎就这样保持着联系,他们不会相约出去,却会在都有课的中午一起吃午饭,坐下来聊一聊近况。
完全瞒住沈琰的耳目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身旁那些保镖大概就会报告。但也许是这种半地下收敛的“交往”,没有惹怒沈琰,所以卫黎没有再被迫转校,她也没有接到来自那边的警告。
他们唯一的一次出格,是在毕业典礼的前夕,那天卫黎三年来第一次在她下午下课的时候来找她。
他等在教室前的空地上,看她走出来,就上去抓住她的手臂说:“跟我来。”
她不明所以,跟着他几乎是飞奔的步伐,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了校园。
校外的马路边挺着一亮明黄色的跑车,卫黎一把将她塞进去,不等她系好安全带,车子就飞速冲到了路上。
下午微凉的风吹得傅雪长发乱飞,她还抽空转头对卫黎说:“你要干什么?”
那边卫黎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大笑:“带你私奔!”
他还真是胡闹,傅雪从倒车镜里赫然已经看到了一辆迅速追上来的SUV。
她本来应该呵斥卫黎停车的,但看到那辆慌慌张张追来的SUV,她不知为何心情就好了起来,扣好安全带一拍卫黎的肩膀:“艾利,甩掉他们!”
“当然!”卫黎哈哈笑了起来,他车技着实一流,又熟悉路况,几个惊险的超车和转弯后,那辆SUV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傅雪回头看到他们在急转弯中擦到了路边的树,不得不放弃了追赶,停下车从里面气急败坏地跑出来。
这大概是傅雪有生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卫黎一直将车开到西海岸边才停下来。
这里距离市区已经相当遥远,四周几乎没有人烟,正是日落的时候,落日将海水染成了火焰一样的颜色。
不用再在意同学的目光,身后甚至没有了那些每时每刻盯着她的保镖,傅雪索性甩掉了鞋子,跑到沙滩上张开手臂,对着海面大声叫喊。
卫黎将车子停在路边,走下来站在她身边。
等傅雪从疯狂的发泄中安静下来,有些脱力地滑坐在沙滩上,他也席地坐了下来,抬起手臂揉了揉她的头发:“小雪儿,和我一起私奔吧。”
在学校门口的那句“私奔”当然是一时的豪言壮举,现在这句却完全不同,他的口气很认真。
傅雪转过头,看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透出一些怜惜和宠溺,他英俊的脸上,有着罕见的温柔,在夕阳下好像会发出光来。
傅雪笑了,她抬手放在他的脸颊上:“艾利,我不爱你……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到这里,她微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唯一的朋友……我不能毁了你的人生。”
卫黎直视着她的眼睛:“小雪儿,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又怎么能说会毁了它呢?”
这个率直又一根筋的男人,有着他自己的人生哲学,意外地有哲理。
傅雪看着他笑了,她凑过去靠在他的肩上:“艾利,今天陪我看星星吧。”
他们两个虽然年龄相当,卫黎比她还要大上几个月,但因为傅雪早熟,相处起来总有些像姐弟,这还是傅雪首次像依靠一个成熟的男人一样去依靠他。
在这一刻,她需要他宽广又坚实的胸膛。
卫黎环抱住她的肩膀,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微凉的身躯。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一起坐在荒凉的沙滩上,看着落日隐没入海面,星光散漫了天幕。
在午夜之前,卫黎开车将傅雪送回了家。
韩伟和几个身材高大的保镖早就在门外等着了,看到她,韩伟立刻就走了过来,脸上是明显松懈下来的神情:“傅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韩伟身边跟着的那个面容坚毅的黑人男子似乎就是保镖的领队,三年来傅雪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和他碰面。
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这些富家子弟发疯搞出一些状况,那个队长仅是扫了傅雪一眼,既没有跟她打招呼,也没说其他的话,就向韩伟点了点头走开了。
卫黎丝毫不在意眼前的状况,还下车拉着傅雪的手臂,笑着说:“小雪儿,我的提议,你再考虑下?”
傅雪转身给了他一个拥抱,笑:“好,我会考虑。”
大概也明白经过这次胡闹,在傅雪毕业离开之前,这会是他们间的最后一次会面了,卫黎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小雪儿,我等你。”
接着他放开手臂,潇洒地后退几步上车。
亮黄色的跑车在黑暗中绝尘而去,傅雪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用自己仅能听到的声音说:“艾利,一定要平安。”
站在她身后的韩伟不知道听没听到这句话,当傅雪转过身时,他已经又是一脸宽和自然地笑着:“傅小姐今天回来晚了些,快些休息吧。”
随着她年龄增长,也随着她在外独立的时间更长,沈琰似乎给了她相应的自主权。比如今天这一出闹剧,他竟然也没有通过韩伟表达出任何的不满。
傅雪对他笑了下:“韩先生也是,早些回家休息吧。”
微凉的夜风吹过庭院中的枫树,傅雪抬步走上台阶,径自走进了房子里。
她没有在一楼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二楼自己的卧室中。
时间已经不早,她走到房间的第一件事,还是打开书桌上的电脑,接通网络。
在她的收件箱里,果然已经躺着一封新邮件。
她连忙带开来,带着些急切地扫过那一行行的汉字,在信的末尾,照例是对方简短的署名:莫。
是的,她没有和莫奕林断绝联系,在美国的三年里,她一直在用这个专用的邮箱和他通信,每一天都没有间断。
不过是各自说一些今天经历的琐事,或者是讨论一些文学作品,然而每天这个短暂的时光,却是除去和卫黎相处的时间之外,她最为放松快乐的时候。
只有这时,她不用去思考如何超越同样优秀的同学,如何应付如山的功课任务,如何周旋在那些令人头疼的社交圈之中。
她只用单纯地面对着电脑屏幕吐露心声,然后就会收到来自大洋彼岸的回复,她能透过邮件的字里行间,感受到来自于他的温暖和关怀。
也许是刚刚放纵过的余韵未消,她像个思乡心切孩子一样,在邮件里只写了一句话,就迫不及待地发送出去:莫老师,我要回国了。
在此之前,她从未因为即将毕业而兴奋过,即使结束了这里的学业,也无非就是听从沈琰的安排,再开始另一段经历而已。
她现在才真切地感觉到:她即将毕业,并且回到那块她生长的土地上去。
也许她会比现在要自由一些,并掌握更多的权力,更重要的是,她将离他更近——那个像一束晨光一样,照亮了她的生活的莫奕林。
莫奕林很快地回复了她,同样只有一句话:太好了,小雪。
寂静的深夜里,她对着电脑屏幕上发出的微光,笑了起来,带着些傻气。
一个多月后,傅雪带着毕业证书和收拾好的行李,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她的目的地是F市,四年过去,她终于被获准回到那里。
旅途漫长,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打发时间的办法,就像其他长途飞机的乘客一样,吃了安眠药,躺下尽量睡觉。
飞机不时会遇到气流颠簸,所以梦境很乱,她梦到在B市时的校园和同学,全都像很久远的事情了一样,有些模糊不清。
还梦到童年在孤儿院里的日子,饿着肚子总是吃不饱,天气冷了衣服单薄就会瑟瑟发抖。
在梦里有人抱着她为她取暖,还给她吃甜甜的点心,她抬起头来冲那个人甜甜地笑:“谢谢。”
可惜那个人的脸始终一片模糊,指尖也一点点冰凉下去。她就着急地伸手去抓他,嘴里说:“莫老师,不要走!”
从睡梦中惊醒,她看清自己还是在狭窄的飞机客舱里,身旁裹着毯子蒙头大睡的旅客正在打着呼噜。
她重新闭上眼睛,想起来自己这次回去,见到的不会是莫奕林,只会是沈琰。
时隔了三年的再次相见,她需要拿出点久别重逢的态度,于是她命令自己尽快想起沈琰的样子来,并重新回忆他的各种喜好和习惯。
好在她记忆力一直不错,所以总算都差不多记了起来。
又反反复复地将那些梳理了好几遍,确信没有什么遗漏,她才轻舒了口气,等待飞机到达的时间来临。
几个小时后,她走出F市的国际机场,就看到了带着鲜花在出口处等着的龚维。
三年不见,他的气质沉稳了不少,却还是略带紧张的样子,一看到她就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拉杆箱:“傅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傅雪不觉得自己回来是值得他多么高兴的事,但还是笑了笑:“辛苦你来接我了。”
“哪里!”龚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边带她上车,一边有些激动地说,“沈先生在家里等您!”
沈琰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在沈宅里,他不在家里等自己,难道还会去外面等?
傅雪也没说明他这句完全是废话,继续笑着说:“那我们赶快回去吧。”
这句话总算得到了龚维的大力赞同,他对司机说:“咱们走最快的路线回去。”
傅雪原来不知道龚维有这么多废话,他坐在前座,还很不方便的转过身来,絮絮叨叨地问她诸如“衣服穿得是不是薄了”,“车里的冷气开得太大了”之类,完全属于没话找话的一些问题。
他再怎么烦人和失常,也是沈琰现在的亲信,傅雪微笑着一一回答他。
机场距离沈宅不算太远,司机也尽量将车开得快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到了宅子外面。
四年的时光在这栋老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几乎连门外的树木和庭院里的花朵,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傅雪下车,就闻到了阵阵玫瑰的香味。
龚维和家里的仆人在给她搬行李,她就先走进了客厅。
沈琰没有在客厅里等她,习惯了美国那栋房子里暖色调的陈设,沈宅内的家具和布局,看起来就多少有点陈旧和灰暗。
傅雪循着习惯,穿过厅堂,走到房屋后的花园里。
在盛开着白色玫瑰花的庭院里,她果然找到了那个身影。
像她小时候看到过很多次的场景一样,沈琰独自坐在长廊下的木质圈椅中,面前摆着一杯红茶,手边有翻开的书。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微挺直了脊背,回过头来。
就算她在飞机上已经尽力去回忆了,但直到此刻,记忆中他的样子才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的微笑和睡颜,他看书时微垂下的眼睫,他抬头时因为视力不好而显得迷蒙的双眸,全都清晰到历历在目。
傅雪轻舒了口气,从她上一次见到他,到今天为止,足足有三年半。
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或者多多少少会感慨万千,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
在唇角挑起一个熟练的笑容,她快步走了上去,听到自己用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的欣喜声音说:“琰哥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