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随事迁》赵二月

1、情随事迁

　　冯秋考上秀才那年，正逢孙广修第二次乡试落榜。将近而立之年的孙广修总穿着灰朴朴的衣衫，他辗转于市集上，逢人就念自己新写的诗。那些酸掉牙的诗无人愿意听，碰见旁人的不耐烦，他也不气，摇头晃脑地说：“我这诗，虽是拾人牙慧，却也有一番大道理。”

　　“你可给我道个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诗讲了什么？”听孙广修这样讲，旁人便问。

　　孙广修伸出食指在空气中晃晃，启唇，又闭上嘴巴，捏着灰杉衣角转过身子，“说了你也不懂。”

　　他又哼着歌走向别处，任凭旁人在他身后说难听的话。

　　虽不在乎别人的说三道四，但孙广修偶尔会因为无人懂他顿觉失落。直到他遇到了冯秋，这个刚中秀才的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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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秋年纪不大，但和孙广修的志趣相投，他也喜欢写一些酸掉牙的诗。两人一相遇，便恨不得结拜为兄弟。熟知之后，两人结伴的身影常出没于茶馆、酒楼。离近点便能听到两人吟诗作对，若不是能感受到诗句的不通，还真以为两人是什么文人雅士。

　　冯秋从未见过像孙广修这样的人，两次乡试落榜，居然还那么乐观自在，便问：“孙兄，你乡试总不中，不觉得失落吗？”

　　孙广修呷了一口酒，颊上浮了层绯色，“我只是喜好写字写诗，可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中了的话，有了名声，才有更多人看我的诗，否则，我才不考。”

　　冯秋欣喜道：“我与孙兄一样，我也不是为了功名。人都说读书就是为了要出人头地。可我不这么认为，读书是因为爱读书，可不是为了做大官。”

　　他眼里闪烁着星河般的光彩，一张薄唇絮叨着蛰伏心中的渴望。吟诗写词，广交与他有相同志趣的朋友，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孙广修开怀大笑，忙不迭地给他添酒，“你若是得了空，我们便多出去走走，去写诗，去喝酒！”

　　他欣赏这位小秀才，个子不高，但抱有和他一样的志向。他想，若是自己晚生个几年，铁定要和他成为好兄弟，两人一同读书，可比自己一个人读书，去市集上跟别人念自己的诗有趣多了！

　　此后便常见两人相携的身影，两人还在三月三去了山阴。只是当年贤客聚与兰亭，流觞曲水，好不自在。而今上巳节至，人山人海，连下脚地都没有，两人觉得无趣，便灰溜溜回来，临摹完《兰亭集序》的行书，举杯换盏，吟诵各自写的诗，只当一觞一咏过了。

　　这是孙广修从未拥有过的畅快，写着行书的宣纸从桌上垂下，他躺在地上醉醺醺道：“冯秋小弟，等你我都考上了功名，咱们的，咳咳，文章，可得叫那些人傻眼！”

　　冯秋如烂泥般倒在角落里，如蚊蝇般发出细碎的声响。

　　片刻后，两人的鼾声震天。狼毫滚落在地，窗外是人间三月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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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秋考中举人的那年，正逢孙广修第三个孩子出生。这几年来，孙广修仍是没有中举，索性做了私塾先生。平日里摇头晃脑教学生，教到动情处，不自觉地吟诵一首自己写的诗歌。

　　学生们没听过这诗，忙去询问，孙广修嘿嘿笑着，道是自己写的。那些丝毫没有长进的诗，只能唬住学生，别人听了，又说：“孙秀才，你这诗狗屁不通的，怎么还写？”

　　就连妻子也总是对他写的诗皱眉头，称日后可不要让孩子学习他。

　　孙广修并不在意别人的不理解，无人理解他，但冯秋理解他。那日听说冯秋中举，他带着薄礼前去恭贺，却被人群挡在外面。他离得远远的，朝冯秋挥手，冯秋却跟看不见他似的，并没有回应。

　　待人群散去，星子洒在浓黑的天上，孙广修踏着月光欢快地把自己准备的礼物带给冯秋。这礼是孙广修誊写的两人吟诵过的诗词，拿给冯秋看，却没得到孙广修想要的反应。

　　“孙兄，日后我要备考殿试，无心这些东西了。礼我收了，你且回去吧。”

　　冯秋似乎和往日不一样了，孙广修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没有说出话来。张灯结彩的冯家，比往日辉煌了不少，可要比孙广修的家热闹多了。想到这儿，孙广修挠挠头说：“冯小弟，你中了举人，可以当个小官了，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喝酒吟诗。你要是做了大官，我以后可高攀不上了。”

　　冯秋笑道：“孙兄，你我喝酒吟诗多年，也没搞出什么名堂。做大官？我想，人有志向可不是什么坏事。”

　　冯秋走后，只留孙广修一人杵在冯家门口。他看着灯火通明的冯家，想，要是冯秋殿试真中了，冯家该有多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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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广修又变成一个人穿梭在市集里了，只是与以往不同，如今他做了私塾先生，自己的诗可以念给学生。旁人见他悠哉悠哉来了，打趣道：“孙秀才，你又要念你的诗了？”

　　孙广修摆摆手，称自己的诗可以念给其他人。旁人啧啧道：“总还是放不下你那听不懂的诗，也不知长进，先前那个冯秀才，人家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在京城里当了大官。”

　　听到这个消息，孙广修愣了许久，而后他给自己倒了壶酒，低头嚼着花生米。末了，自言自语道：“人有志向又不是什么坏事嘛！”

　　回去后，孙广修到处打听，想知道在京城做官的冯秋写了什么诗，什么文章。这做了大官，定能让更多人看到他写的东西。

　　却听别人说：“人家做官是为了发大财呢！谁像你一样写什么赚不来钱的诗啊！”

　　孙广修挠挠头，嘴里嘟囔着这样啊，转身望向远处的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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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广修的小儿子上学堂的这年，一日，街市上的人正讨论最近被抄家处决的一个大贪官。孙广修挤到人群里凑热闹，听了半天，才知道那个大贪官就是冯秋。

　　“那大贪官收受贿赂，压榨百姓，可把人给害惨了。”
　　“他老家就在镇西头，今天被抄了，听说昨天就被砍头了。呸！死得好！”
　　“对对！祸害百姓的人死得好！”

　　众人的声音把孙广修震得嗡嗡响，恍惚间，他仿佛在人群中看到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要去酒馆吟诗的少年。

　　他手朝空中一抓，那个少年就不见了。过后跑去镇西头冯家，一过去就看到冯家破败无比。他拖着步子往门口走，一截旧纸随意地堆在砖瓦中。

　　孙广修捡起那截纸，纸上是当年两人醉酒时临摹的《兰亭集序》。纸已破碎，字迹不清。

　　他杵在大门口，呆呆地望着大门，似乎张灯结彩的庆贺就在昨天。

　　孙广修大儿子考中秀才的那年，他又去市集上喝酒，老熟人见了他，恭贺一番后，问：“孙秀才，你是不是还在写诗呀！”

　　孙广修嘿嘿笑答：“写！写！我可要写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