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梅雪尘心

1、第 1 章

　　终生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雷纯噙着一抹浅浅笑容，看着狄飞惊。
　　“这诗，当真是戚少商写的？”
　　“杨无邪的资料，我信得过。”
　　雷纯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恭敬地弯着腰，头便垂得更低。乌黑的发丝自白衣的肩头划过，衬着略苍白的脸色，竟有种清灵出尘的漂亮。
　　“这样么……”她遂微微地笑起来，笑颜清幽素艳，宛如雪后梅花霜前月，“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这诗，是写给无情的。”他停了停，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成崖余。”
　　那是杨无邪于无心之中，透露给他的消息。
　　不过是酒桌上杯盏间的闲言碎语，说者未必无心，听者定然有意。
　　他信任杨无邪的资料，这不需要理由。
　　杨无邪自然没必要为了一个在神侯府挂职的戚少商对他编一套谎言，这对金风细雨楼，本不会带来怎样的利益。
　　然而京师现下的局势，这对六分半堂，未始不是一个可利用的机遇。
　　“万一无情活不成……”雷纯沉吟着看向狄飞惊，“或许只是个附会，这诗，未必与成大捕头相干。”
　　“那不重要。”狄飞惊微笑，自垂落的乌黑发丝下掠出明净而锋利的目光。
　　于是雷纯笑了，纯稚天真似第一片飘落的新雪。狄飞惊知道她已了解了这含义。是否附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数人相信这是事实。
　　流言是写在水上的字，不论怎样的轻飘随意不可信任，都有着惊人的传播速度。何况大多数人都乐意在茶余饭后闲聊起一些与自己切身不相干的流言八卦。相反流言的主角，却并不见得为此感到高兴。
　　狄飞惊所期待的，也只是这主角的反应而已。
　　神侯府的大捕头无情，成崖余，并不是一个多么难以了解的人物。至少以六分半堂的资料足够清楚，他绝不喜欢被卷进流言当中。
　　流言的内容很简单。
　　两个人，一句诗。
　　戚少商，无情。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而这首诗，流言中，是戚少商送给无情的。
　　最初的传播中只有这些内容。至于它在传播过程中被添上了些什么，那与六分半堂，已不再有关系。
　　事情的发展一如传播者的预料。
　　也许他们唯一的错误是，这首诗，确实是戚少商送给无情的。

　　那只是一个晴朗而萧瑟的秋日下午。暑气尚未消退，浓滞而不稳定的闷热严严地包裹着整个汴京城，然而任意吹来的一阵风又足够让人觉得秋色已深。结了手中的案子，戚少商风雨兼程地赶回汴京城中。酒肆歌台的短暂小憩间，他不出意外地听到了那个已然被传得不成样子的流言。
　　戚少商其实并不在乎成为流言的主角，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成为这样的主角。
　　但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的另一个主角，是一个本不该被卷入任何流言的人。
　　无情。
　　而最让他无奈的是，这流言的开端，没有一个不真实的字眼。
　　他原本可以肯定当初念出这诗句时他并没有想到字面的另一层意思，然而时隔这许久，他无法确定他还能否坦荡面对无情，说他并无别意。感情的事可怕之处在于永远是想得越多越无法理清楚。即使易水寒江边吟诗的场景依然清晰地印在脑海，再回忆当初的心境，他甚至不能再确定当初这两句诗突兀袭上心头时，他最先想起的是哪一个形象。
　　回小楼说清一切，抑或远远逃开？
　　两个想法在脑海中的交战使得戚少商放慢了回府的脚步，甚至忘却了他这一路鞍马，不惜匆促踏花归来的初衷。

　　长久以来，无情一直觉得，箫声是世间最幽怨的声音。
　　转侧回旋，如同长流的细水，欲断还连。在音节的细微转换间，心绪点滴积累，酿成一份悲伤，抑或寂寞。
　　如同他少年时最爱的那首曲子，那首凄伤而寂寥的《逆水寒》。
　　少年时他惯于用洞箫吹奏那首曲子，眷恋着那份幽怨寂寥。而随年龄增长进入世途，当追杀逮捕，公理大义成为了生活的全部，他不再有闲暇的时间去品味只属于自己的安静与寂寞，甚至没有时间停驻。
　　一直到白浪连天的的易水江畔，那白衣苍寒的青年自迢遥长道上走来，倦怠无依深藏在傲岸洒脱中。他坐在椅上，望着飞溅的白色浪花与远处的人影，重新沉浸入那少年时眷恋的寂寥里。
　　那是一份并不尖锐的伤感，而无情甚至有些享受这样的忧郁与寂寞。
　　戚少商与他一样是习惯于品味忧郁寂寥的人。挂职神侯府的日子里感受着彼此的寂寞，日常相处如同箫曲回旋辗转，一点一滴酝酿成微妙的平衡与默契。一方进一步，另一方会后退些许。一方的后退，也会换来另一方的前进。
　　而流言的袭击击碎了这微妙的平衡。
　　万一无情活不成。
　　这是一个岔口。不容他们继续维持这进退间滋长的默契，逃避的唯一结果是分道扬镳。
　　事实上六分半堂最大的错误在于，无情，绝不是个逃避感情的人。

　　戚少商走进小楼的时候，箫声正重新响起。
　　无情少年时曾有过一支洞箫。他叫它小吻，指尖吻着箫孔，奏出忧伤寥落的箫曲。
　　——这名叫“逆水寒”的曲调，他已很久没有奏过。
　　“成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生疏客气，带着不确定的音调。
　　毕竟这件事是因他而起。
　　箫声断在一个高音处，持箫的青年回过头来。
　　戚少商讶然。
　　秋日的凉风自窗里卷进，夕阳加深了侧影，也加深了无情嘴角的一丝冷酷与执拗。
　　那不过是个伪装。每每只有在他心中神情将要表露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冷峻神情。多年的习惯已消去了这神情的刻意痕迹，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会明白这表情的含义。
　　但不巧戚少商是其中之一。
　　明白的瞬间，思绪似乎随着箫声一起断裂，他立在门口，任着傍晚的光影将神情加深或隐藏。
　　“戚兄……”无情开口，推转了轮椅，稳妥地将夕阳拒在身后。
　　戚少商于下一个瞬间决定当机立断，这话题并不适于拖延。
　　“……成兄可还记得，当初在易水边，我曾对你说起过的诗？”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来做一个解释，然而在开口同时他有了将要懊悔的预感。于是他停下，听到无情冷静的声音：“记得。”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无情清晰地念出那四句诗，神情里则是明白的洞悉。
　　戚少商知道他是无需多加解释了。在一侧的椅上坐下，他突兀地一笑，带着少许疲惫：“近来京里的流言，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无情抛下三个字，身后的窗里漏下秋阳薄金色的光。
　　“是我的错。”
　　“与你无关。”
　　“毕竟，是我引起的误会。”
　　他苦笑着迎上无情的眼睛，希望对方的坦荡能够鼓励起自己的坦荡。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看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神情横在那双一贯冷彻理智的眼中，隔开了期望（？）中的冷锐如刀。
　　他不能指望那个人帮助他维持清明的理智。
　　——心中无私，立身坦荡。
　　——但若心中有私呢？
　　“——误会么？”对面的人露出一个淡薄的微笑。
　　他倏然噤声。那一点淡薄如冰封初化的笑意遥遥迫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或许当真是看出了些什么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目光，却又在下一个瞬间抬起眼，直视着彼此。
　　没有错，原本便不存在什么误会。戚少商送给无情一首诗——这本是没有任何虚假的实话。只是此时此刻，这实话逼得他们在路口做出选择。进或者退，两侧，是两个极端。
　　此刻这不稳定的默契抑或平衡，原本就难以找到支点。即使维持住了这一刻的平衡，些微的扰乱便足够重新打乱一切。
　　进，或是退？
　　那流言的制造者，或许希望的正是逼迫他们做出一个选择。
　　以避嫌的名义退后一步，从此以后，便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然而要进那一步，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戚少商忽然间笑起，眉目挟着清狂霍然：“不是误会——却又怎样？”
　　他从来也不是个轻易选择放弃的人。
　　试一试，总强过第一次就选择后退。即使终归于失败，无非是退回起点之前。那一道鸿沟倘若再没有跨越的机会，退一步与退十步，本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目光中含着的那一点冰意终于全然化却，他听到无情清晰的声音，划破凝结在夕阳中的空气：“不是误会，那就不必再解释什么，也不必再往自己身上揽什么错。”
　　“你觉得，不是我的错么？”
　　“你没有错。”
　　短促的沉默后，冷冽的话音重又响起。
　　“就算有错，那也是你我两个人的。”

　　先时的流言不久就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满汴京城关于无情与戚少商不和的传言。
　　连神侯府的花匠也能绘声绘色地描述上一次无情与戚少商争执不下的场景，即使这两人在外人面前还维持着生疏冷淡的客气。
　　“三师兄。”
　　冷血遥遥望着从小楼里走出来的戚少商，怔了一会儿，转向追命，眼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为什么每次和戚少商吵完架，大师兄的心情反而好像会好很多？”
　　追命“咕嘟”灌下一口酒，哈哈一笑：“天知地知，他知，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