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RolliAn

9、Somewhere in Time （4）

　　8）
　　“这份手稿是你爷爷交给我的，是他从你打算扔掉的垃圾里一张张翻出来，重新贴起来，再装订在一起的。”
　　陈旧到泛黄的纸张上，布满了被撕破的痕迹，但都被小心翼翼地粘了回去。一千多张纸，他老人家就不分昼夜地，一点点将它们复原。
　　因为一整个故事的页数过多，厚得导致无法用订书机订起来，于是爷爷用针线将它们缝成了一本书。
　　她颤抖着双手，将这份手稿集抱在怀里。
　　嬴玥不敢想象，是一个怎样的情景下，爷爷为她完成这份手稿的装订，而他又付出了多少心思。
　　因为在开始设想之前，她便已经泣不成声。
　　女生头抵着膝盖，双手抱着自己，肩膀以微弱的幅度上下抖动，这让榭调笙再次想起了嬴玥捡到的那只小猫。
　　他们是如此的相似，痛苦的沼泽也曾试图侵蚀弱小的他们，一度让其奄奄一息。
　　可是他们仍旧没有绝望，顽强地挺过了最无助的时期。
　　……
　　“那孩子从小就喜欢写故事。”
　　“我也知道，她在高中的时候写了许多的故事。”
　　“有段时间她特别高兴，还跟我说学校有个学生特别欣赏她的小说，还总会给她特别好的建议。现在想来，那个学生便是你吧。”
　　表情一直祥和的爷爷，没过多久就急转直下，露出了无奈与感伤。
　　“孩子父母的矛盾从她上初中起就开始了，时间越久越严重，从小玥的成绩到鸡毛蒜皮的小事。孩子上高中后，她就把自己关起来写故事。”
　　“事故是发生高二上半学期开学两个月后，起因是孩子父母吵架。太常发生的事，所有人也就麻痹了。兴许就是我们的不在意让小玥的母亲感到心寒吧，于是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但谁也没有想到，小玥妈妈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从那以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家里乱作了一团，大人都自顾不暇，也没有人来得及关心小玥的情况，等我们都反应过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那孩子的头发已经掉光了。”
　　“所以，我让小玥休学了一年，把小玥接到身边亲自带，带她去找心理医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让她重新回到学校。尽管她看上去恢复地跟从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开朗爱笑，但是我明白，从那以后，她便不再愿意写故事了。”
　　“父母的矛盾，其实和孩子并没有关系，可或多或少，孩子的潜意识里，还是会带上自责的情绪。”
　　爷爷短短的几句话，概括了嬴玥那一年多的遭遇。他却仍旧无法明了，17岁的嬴玥在那一年，抛弃“疯兔子荷鱼”的前后，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只知道，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那道伤口愈合，带着残缺的自己出现在大家面前，重新过上普通的生活。
　　9）
　　有一位少女，她将自己所有无法面对的过去藏在被沙滩里，然后远行。时光流逝，周而复始的潮起潮落，海浪逐渐洗去了覆盖在回忆外面的压抑与沉重。多年以后，长大了的少女回到这里，试图寻找被割去的一部分自己。
　　而她不知道，曾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少年，他对那时的她竟然如此的熟悉。他像一位独具慧眼的拾贝者，在这里捡起了她藏在沙砾里的过去。彼时，岁月已经将她的过往雕琢成贝壳那般的剔透美丽，借此他开始一点一滴地拼凑起对她的认知。
　　从爷爷那里，获得了一块灰色的拼图，又从赵颐发给自己的随笔里，找到了从那以后开始恢复色彩的拼图，再到他们一起生活。从昔日到现在，他也渐渐整理出他对嬴玥的了解。
　　因此他懂得，嬴玥的坚强。
　　他明白她并不需要别人拉着她脱离过去的痛苦，因为她一直在试着自己走出来。尽管步伐缓慢，但她每一步都走得认真，所以她又拿起笔，开始记录另一个“喵小月”的生活。
　　而她需要的，只是有人推她一把，让她能够向前更进一步。
　　也是这个原因，嬴玥才会救下小猫和要收养小猫的想法——她想对当时的自己伸出援手。
　　即使会对她造成相当大的打击，但榭调笙知道，如今的嬴玥已经做好面对她作为“疯兔子荷鱼”所拥有的那一段悲伤伴着快乐的时间。
　　于是，她发现了爷爷亲手交给他的手稿。
　　10）
　　他起身，坐到了她身边的座位上，给她递去了纸巾，默默地等着她平复心情。
　　待她的抽泣声变小，他才开口说，已经逝去的爷爷曾告诉他，他很喜欢看嬴玥过去写的故事。
　　听到他那么说，她吃惊地望着他，甚至忘了自己原本要抹眼泪的动作。
　　她颤抖着双手，慢慢扶上手稿上的贴痕。为了不挡住字迹，爷爷他粘地格外细心，有些被盖住的地方，他还提笔将字补了回去。
　　她想起了爷爷布满皱纹的额头与眼角，颇具年代感的老花镜，再加上那盏会折射出温暖的台灯。
　　可她从未想到过，爷爷竟然会喜欢自己的故事。
　　“嬴玥。”
　　她应声看向榭调笙，而他却抽过她手中的纸巾，帮她抹去了脸庞上的泪水。
　　他告诉她，以前，爷爷去看成为植物人的母亲时，还会给她读嬴玥写的故事，那时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柔和了许多。
　　爷爷他还说，他最喜欢《向葛利斯581g流浪》。因为她没有写完所以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可能，就比如他老人家为这个结尾想了一个可能——找到太空发射站的托马斯和特瑞，准备发射的宇宙飞船之际，系统紧急通报了一个bug，飞船无法计算飞向葛利斯581g的路线，情急之下，托马斯选择了就近的葛利斯581d。
　　听到这里，嬴玥破涕为笑。当时的自己，原本打算写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科幻作品，最初也是设想让他们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未来，但是爷爷却为她想了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
　　……
　　那天晚上，嬴玥做了一个梦，她穿过一条漫长的走廊，楼道里偌大的“肃静”消弱了所有的噪音。但依旧有喧闹声从窗外依稀传来。她趴在窗台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穿街走巷的小贩，还有打闹嬉戏的学生。
　　充满现代设计化的高楼大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褪去，取而代之矗立着的，是她从小到大司空见惯的一座座平房。
　　她转过头，看见身后的一排排房门。每一扇门口，都写着几个名字。而在一处门外，一个带着帽子的小女孩失魂落魄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面容呆滞地望着白花花的墙壁。
　　她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在同一时间，女孩心有灵犀地抬起头。
　　她凝视着嬴玥半晌，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涌出。
　　她皱着眉头看向女孩忍住声音里的啜泣，不断抹掉眼泪却始终止不住泪水的样子，自己也慢慢酸了眼睛。
　　她懂，她都懂。
　　她明白这个孩子到底怀着怎样的恐惧。
　　——我再也听不到妈妈叫我的名字了。
　　她明白这个孩子到底怀着如何的自责。
　　——如果我不选择逃避，而是直面爸妈的关系，那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她明白这个孩子到底选择放弃了什么。
　　可是人终究会成长，她在一路上也会被他们所治愈，然后因为他们找到回到从前的勇气。
　　一如被自己撕掉的原稿也会被复原那样。
　　尽管磕磕绊绊，尽管现在的自己依旧没有完全走出来。
　　但是她已经学会去面对儿时的自己无法面对的伤疤。
　　她将小女孩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她。
　　阴雨连绵的天气终将会过去，温暖的太阳不会一直躲在乌云的后面。
　　一切将会在新的一天迎来不同。
　　“没事了。”
　　她对从前的自己小声安慰道。
　　所以，尽情地哭吧。
　　哭了许久的嬴玥终于在沙发上睡着了，榭调笙等了一段时间也没见她有转醒的迹象，便把她抱到了床上。
　　灯光暗下，月色充盈了整个房间，跟着他来到了她的房间。
　　虽然看上去很美好，但因为有限的受力面积，公主抱其实一点也不舒服。饶是这样，她也没有醒过来，估计是真的累了吧。
　　他将她怀里的文册放到床头柜上，替她盖上了被子之后，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
　　天空繁星闪烁，被打捞起的月光，成片倾泻在地面上，连带着一半的房间也被照亮，细微的光在她的脸上氤氲出一片温柔，再缓缓扫去堆积在她身上的阴霾。
　　可偶尔，依旧会有泪水从她的眼角跌落，在他风平浪静的内心泛起接踵而至的涟漪。
　　有眼泪在她的脸颊上逗留，顽固地不肯滚落。不巧的是，当他刚伸手想擦掉它的时候，偏偏滑入了她的头发。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一小会儿，眼神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诧异，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也罢。
　　不管她在梦里是因为什么而哭泣，但此时她的表情，着实是这段时间最为释然的神色。
　　“晚安。”
　　留下一句轻不可闻的道别后，打算回到自己房间的榭调笙却被嬴玥的呢喃留住了脚步。过于细碎的声音，从听觉上很难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可他在隐约之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微微凑近，听到的词语仍旧模糊，可有一句话，还是清晰地降临在他的鼓膜，触动了尤为扣动心弦的共振。
　　——榭调笙，谢谢你。
　　并不特殊的话语，屡见不鲜的六个字，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说的句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听上去显得格外悦耳。
　　是因为夜晚的微风一遍遍地摇曳着窗边的树叶么？
　　是因为藏匿在空气中的潮湿柔软了自己的心思么？
　　亦或是因为今夜比起往日都要更为美丽的月色么？
　　流畅的呼吸被按下暂停，他双瞳里的镜头在她的睡颜中聚焦。
　　内心某处，就连自己也无法清楚洞悉的角落里，有一股情绪在逐渐明朗，慢慢瓦解他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于是，他再次伸出了右手，在距离她仅有几厘米的距离停驻，隔着空气，用食指外沿静静地描绘着她脸庞的轮廓。
　　他捻起她一撮长发，轻轻把玩了少顷，而后牵住发尾至于自己面前，在上面落下一个轻吻。
　　……
　　Your voice is water open beneath stars,
　　collected from abundant rain, gone to low places.
　　The night is moist, the ground wet,
　　air still, trees silent,
　　and tonight I love you.
　　——————— End———————
　　Seeing You Carry Plants In
　　How much I love you. The night is moist.
　　The air is still, as when I love you.
　　It is not every evening that I love you. I come back like the stars, sometimes out of clouds.
　　The night is moist, and nourishing as your mind that lets everything around you live.
　　I saw you carry the plants inside tonight over the grass, to save them from the cold.
　　Sometimes I slip behind a door, so thatI will not be called on, or walk hunched on sandbars below earth, not sure if anyone in my family can love.
　　Your voice is water open beneath stars, collected from abundant rain, gone to low places. The night is moist, the ground wet, air still, trees silent,
　　and tonight I love you.

　　Robert Bly, Loving a Woman in Two Worlds

　　看见你带着幼苗进来

　　我多么爱你。夜晚潮湿，空气寂静，就像我爱你时一样。我并不是每天晚上都爱你。有时我如同星星，脱离了云朵回来。
　　夜晚潮湿，如你的内心富于营养让一切事物都围绕你而生活。今夜我看见你走过草地，把幼苗带进来，把它们从寒意中拯救出来。
　　有时我溜到门后，因此我才不会被造访，或弓着背行走于泥土下面的沙洲，不清楚我的家人是否能够恋爱
　　你的声音是星星下面开阔的水由丰富的雨水积聚而成，流向低地。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今夜我爱你。

　　作者 / [美国] 罗伯特·勃莱翻译 / 董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