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光》木乔叶落

1、阴鸷

　　“Fuck！”
　　“Fuck！”
　　“Fuck！”
　　“Fool，stop your action！”
　　“You\'ll kill him！”
　　“Fuch！Your perverted Chinese！”
　　“……”
　　邓怀栎回家途中，必经一条暗巷，这夜正逢此处，老远就听见暗巷内有人在疯狂咆哮。
　　此时正值西方的隆冬节气，又偏逢夜深人寂之时，寒冷潮湿的街巷传出来的声音，空旷地格外清晰。
　　他驻足窥望，似在思考什么。片许，他快速地把脖颈上的围巾系紧了一圈，便朝暗巷深处走去。
　　黑暗中，模糊可辩，一对二，打架。
　　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双手死死抵着跨坐在自己身上、双手掐着自己脖颈的人的胸口，呼吸紧张局促。另一人，以半躺半跪地姿势，伏在两人旁边，嘴里不断暴着诸如：“Fuck、Bastard、Beasr”之类的粗口。
　　对徒然走近的邓怀栎，三人毫无察觉，或者说不想察觉。
　　邓怀栎是一名心理医生，从业几载。遇人遇事先观察，是他的职业病。就在刚才，就在他走进巷内停止脚步的那一瞬间，他分明看到了，跨坐在别人身上的那个人，微微抬起过头，似乎还停顿过几秒。
　　但这并不防碍一个置人死地，一个拼死相抵，一个粗口助威的颇具暴力的场面。
　　“Call the police or give first aid？”
　　邓怀栎微微抬高嗓音，对三个陌生人发出询问。
　　伏地的那个人，听到有声音介入，像是看到了救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蛮力，噌地一下爬起身，先是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嘴里一连串地往外放英文：
　　“Save me！”
　　“help us！”
　　“We need help！”
　　“There\'s a pervert Chinese trying to kill us！”
　　邓怀栎望了一眼还在地上维持着打架姿势的两个人，又望了一眼向他求救的人，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问：“killing？”
　　求救者马上附和：“Yes，Yes，that\'s it！”
　　“Call the police？”邓怀栎询问后做出播打号码的动作。
　　却见求救者立刻一边咆哮着反驳：“No、no no no、We need help！No need to call the police！”一边出其不意用全力猛推了一把跨坐在他同伴身上的人。
　　那人对这突如其来的猛力，一时招架不及重心不稳，身体呈倾斜状歪倒在地，而后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闷哼，就此松开了掐着人脖颈的双手。
　　地上的人嗝咽着、悲惨地哼叽了几声、松快地长出一口气后，见势极力地想要爬起来，怎料刚还歪倒在地的那人迅速直起身体扯住他一条腿就要往回拽，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作求救者的同伴狠戾地飞出来一脚，踹得那人再次歪倒在地。
　　邓怀栎见状，三步并作一步，毫不拖泥带水地挡住求救者再一次飞过来的脚，扬了扬手机，警告：
　　“I\'ve called the police，The police will arrive in five minutes。”
　　“If you don\'t want to go to the police station, get out now。”
　　求助者认栽似的，呸了一口：“shit！”，颤弱地扶起地上的同伴，急缓缓地往暗巷外的光影处走去。
　　送远了那两人，邓怀栎把手机揣进口袋后，顺势蹲了下来，问地上的人：“Are you all right？”
　　地上的人半天没有任何回应，他犹豫着伸出手，想要检查一下那人的伤势，好做下一步打算。谁知刚刚触碰到那人的身体，那人便像是炸尸一般，猝不及防地坐了起来，急忙向后挪动着身体。
　　他看着那人一系列地动作，略微感到一丝尴尬，他想，如若自己不是心理医生，怕是得怀疑自己是个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吧！让别人害怕成这样！
　　他自嘲一声，叹息着摇了摇头，观察了一阵后，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也是中国人，你别害怕。”
　　地上那人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他试探着再一次伸手想要检查那人的身体，却在手伸出一半时，被一股力量推了回来。
　　邓怀栎判断出来了，这是抗拒。
　　抗拒，广义上是一种心理疾病。
　　破晓的天光，刹时出现在由黑转白之际。这个国家隆冬的寒，从不悲悯，肆虐着众生。在冰冷相接、白昼交替之间，邓怀栎对视上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来自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呈现出来的却是，警惕、狠戾和阴鸷。
　　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卫衣上洇染着浓墨重彩，像血迹也不全是血迹，杂乱无序、五颜六色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不小心沾染上的油彩。
　　少年的脖颈、脸颊、嘴角、鼻头沾染上的褐红色，无不在明示，刚才那惊心动魄地暴力场景。
　　少年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净，身形清瘦，看不出身高，抻着的双腿却是修长。
　　邓怀栎打量着、沉默着、思考着。
　　跳丸日月，远边镶着灿金圈的澄红，冉冉升起，是在宣告着晴朗。邓怀栎解下脖颈上的围巾，半蹲着，一边轻声细语地说话，一边隔着安全距离，把围巾绕向单薄的少年脖颈：
　　“我叫邓怀栎，是一名心理医生。”
　　“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相信。”
　　“我不准备揣测你打架的原因，也不打算问你家住哪为什么不回家也不去医院。”
　　“巷子的尽头，是一片住宅区，最东边的那幢是我的居所，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
　　“祝你好运，少年。”
　　洗漱完后，邓怀栎随手拎了一本书，坐在了壁炉旁边的木椅上。明、后两天是圣诞节和节礼日，西方人的节日，异国他乡多年的他，虽从不凑这个热闹，但作为老板的他，还是给心理治疗中心的员工们放了几天假。
　　昨天因为节前收治来的第299号病人突然半夜情绪失控，导致原本已经放假在家的他，不得不临时赶回治疗中心救场。
　　总算妥善安定好了病人，出治疗中心时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治疗中心和家隔着两条街，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一直不太习惯开车，平时不外出办事，就都走着上下班。
　　然后昨晚，他就碰见了一场暴力事件。这个国家的治安不算太好，像这样的事情，他除了亲身经历过，这些年也没少碰见过。
　　只是，那个少年……有点……“不同寻常？”邓怀栎被自己脑袋里突然蹦哒出来的中文词汇，惊了一下！
　　因为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双警惕、狠戾、阴鸷的眼睛。
　　屋内暖融融的，他呆滞了一阵，毫无睡意，也不想翻书，站起身，隔着窗户漫无目地向外望去。
　　此时，窗外簌簌地落起了白雪，眼见着，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片刻后，他像是作了一个决定，快速地穿好衣服，又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件棉衣，拿出两把雨伞，关上了家门。
　　白天的暗巷其实不暗，在雨雪混杂中，道路两边的建筑物渐渐模糊起来，反而让人有种身在中国古巷的错觉。
　　巷子中段，邓怀栎停下了步子。对仍然靠坐在地上的身影，他并没有感觉到一丝意外，这分明就是心理特征描述的写实，专业书籍从来不会无中生有。
　　他弯下腰半蹲着，倾斜了手中雨伞的弧度，伸到一半想掸去少年头发上存雪的手，在犹豫不决之间，又悄然收了回来。
　　他还是一边轻声细语地说话，一边隔着安全距离往少年身上披棉衣：
　　“你其实可以相信我。”
　　“只需要相信我没有恶意。”
　　“你现在需要去医院，或者换个地方。”
　　“活着，才能思考。”
　　说完这些，邓怀栎再一次对视上少年的眼睛。褪去了阴鸷，这双眼睛，似乎聚满了空洞和疏离。
　　对面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总之就是一直没有任何回应。邓怀栎不自觉地在心里开始揣测起来，先是揣测他的智力，接着揣测他的听力，然后是语言障碍、行为障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直到对面的少年突然动了一下，看样子似乎是想要站起来！
　　邓怀栎连忙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虚环住终于从地上站起来的人，像极了喜出望外。
　　少年扶着墙，站起来，瞥了一眼雪地里印出来的人形干燥地，那是他抻着腿一直坐着的范围。
　　看来听力没问题！也没有行为障碍！邓怀栎看着少年的动作，轻笑一声，递出了手中的另一把雨伞。
　　少年看着雨伞，先是犹豫了一阵，然后伸手接过去，按下了弹簧键，两把雨伞隔出安全距离。接着，少年又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了一把东西，展开递向邓怀栎。
　　是一把纸币。
　　邓怀栎想笑，但并没有笑，说：“不用。”
　　然而这少年并没有缩回手的意思。
　　邓怀栎无他法，只得从少年手中，抽出两张纸币，说：“这就够了。”
　　两把雨伞角对角静默了一阵，邓怀栎问：“愿意去我家吗？你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处理下伤口？”
　　少年人沉默着，再一次向邓怀栎递出了手中的纸币。
　　这一次，邓怀栎没有再压抑自己，笑出了声，他接过少年手中的纸币说：“也好！”
　　如果，这就是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