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63、魂梦 25

　　一场情事到了最后，程念听到商衡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随即，那低沉的嗓音含着三分暗哑在程念耳畔响起，商衡说：“开始吧。”

　　话音还未落，无尽的黑暗便如同泥棹一般，将他拖入了未知时空。

　　最后的最后，他只来得及感受到额间熟悉的触碰，那温度如一滴冰水一般刺得他灵台一静。欲念层层褪去，他挣扎着想再叫一声阿衡，却无法开口。

　　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程念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念着阿衡的名字。

　　无论如何，他不想忘了他。

　　无尽的黑暗里，程念看到许多五彩斑斓的气泡漂浮在半空中。这些气泡闪着光，密密麻麻地铺陈在未知空间黑沉的底色上，像极了璀璨星空。

　　只是星空从来高远，仅能仰望。如今，他却置身星河，颗颗耀眼的星辰触手可得。

　　于是，他伸手试探着去碰触距离最近的一颗。在他碰触的瞬间，那星辰爆发出耀眼的白光，瞬间将程念吞噬！

　　程念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他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这是一方简单的竹舍，墙上挂着幅山水水墨画。如今阳光正好，透窗而入，照得不大的一间室内温暖明亮。只见那青竹桌案上整齐摆放着一套文房四宝，一只小兔子造型的可爱青铜香炉，正从嘴巴里吐着袅袅轻烟，深吸一口气，似乎能嗅到淡淡桂花香。

　　程念心头一震，这是吴兆骞的房间！

　　果然，身着白色丝质长袍的吴兆骞正在酣睡。不知梦到了什么，眉目皱成了一团。身上盖着的浅灰色薄棉被被他掀到了一边。

　　这是他当初回到吴兆骞体内时的场景！如果没猜错，很快便能见到幼年顾贞观！

　　哪里需要等，雪团子已经在了。程念一个转眸，便看到幼年顾贞观正静静的立在门口，不知看了吴兆骞多久。在吴兆骞就要梦醒的一刻，顾贞观笑着跑了过去。

　　程念看着吴兆骞睡眼朦胧的摸了摸雪团子的头，随即接过了顾贞观手里的新作。这是真正的吴兆骞，对顾贞观而言是益友，更是良师。

　　不像他，当初毛毛躁躁的，吓了顾贞观好大一跳。

　　这场景梦境一般，朦胧着逐渐模糊，眨眼间，程念又回到了那片浩瀚星河里。

　　程念迫不及待的又握住了一颗星辰。

　　这一次，他来到了鹅湖！

　　孤舟之上，辛幼安与陈同甫正抵足躺着，枕着胳膊遥望星空。

　　两个人谈诗词，谈家国，也谈柴米油盐。随波而动，有着说不完的话。

　　同甫醉了，在幼安低沉的话音中睡着了。

　　程念看到，辛幼安坐起了身，将随身带的外袍搭在了同甫身上。然后，他抱膝坐着，静静的看了同甫许久。

　　不知想到了什么，辛幼安突然将船桨扔了出去，哗啦一声。

　　朗月之下，程念看到辛幼安笑了。

　　这一刻，程念突然看懂了辛幼安的心思。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辛幼安曾经妄想过放弃一切，只愿与同甫长久相伴。

　　可是啊，那时候的陈同甫，心里装着的尽是家国天下。所以天亮之后，辛幼安还是放了他自由离去。

　　他的阿衡，从来不忍强迫他。哪怕是要长久分离，也愿尊重他的意愿。

　　所以，程念想，还好，他这次也选择了支持阿衡。原来，能支持其心中所愿，比紧抓着对方不放，更让人畅快。

　　同甫离去的瞬间，场景骤然破碎。程念又回到了星空之下。

　　这一次，他长久的望着身边这些耀眼星辰。原来这些，是三千年来他与阿衡相处的记忆片段。

　　不过短短六世，这些片段却足以构成整片星空。

　　程念慢慢地朝前走，将这些星辰一颗一颗揽进怀里。

　　一片又一片白光爆开，将程念层层笼罩。

　　于是，他看到。

　　毫都东山小院里，阿衡系着围裙给子履煮饭。

　　睥睨天下的天人之徒，居然宅在小小的厨棚下，手脚利落的杀鸡宰鱼。古人常言“君子远庖厨”，他的阿衡却从不避讳。

　　那双翻云覆雨，执剑下棋的手。不断穿梭在雾气腾腾的灶火间。只为让子履吃上一餐热饭。

　　人人都渴望天下共主能结束战乱，给九夷带来新的曙光。

　　只有阿衡关心他能否吃好，睡好。

　　只要子履能喝上一碗热粥，阿衡便很高兴了。

　　程念看到，子履不在的时候。阿衡便将各种食材不断混合，再逐一品尝。研发出许多新的菜谱。

　　他原本以为，伊尹善烹饪是元一教得好。原来，阿衡一手的好厨艺竟全是为了成汤。

　　他的阿衡，待他竟是如此细心周到。

　　而他，竟是到了今日才知晓。

　　程念立在原地，看着熟悉的茅草屋，以及坐在窗前记录新菜谱的阿衡。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这些场景，并非是他的记忆，而是源自阿衡。

　　那漫天浩瀚星辰般的记忆，尽数来自阿衡。

　　程念痛苦的闭上眼，兜头撞上了更多星辰。

　　他看到，苍莽的雪山之中，枯林密布。一身素袍的介之推正咬紧了树枝，利落的刺向自己。

　　鲜血染红了他的裤腿，他却浑然无觉。介之推捧着不大的肉片，唇边泛起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无奈，只能用此方式去救重耳。

　　他笑，他还能用此方式去救重耳。

　　他的阿衡，纵然到了绝境，也不愿轻易放弃。所以，程念心怀侥幸，纵然合并时间线万死无生，但他的阿衡，说不定真的能平安归来。

　　程念还从未像此刻一般期盼过万一。他相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生机，阿衡也定不会错过。

　　又一片白光炸裂。

　　程念看到，羊角哀赤脚穿越刺骨风雪，瘦骨嶙峋的跪在楚元王面前。

　　角哀双唇颤抖，语气却平稳。

　　他新封中大夫，第一件事不是风光上任。而是祈求告假。他要赶回荒山去救左伯桃，片刻时间都耽误不起。

　　于是，他负了君王所托，负了臣民所盼。

　　举剑自刎，只为送伯桃最后一程。

　　他的阿衡，从来把他看的比任何人都更重要。程念不忍细想，若是此番就是永别，那阿衡心底的不舍该是怎样的沉重。

　　可是，他居然无法替其分担半分。

　　程念艰难的呼吸着，眨眼间，他看到了坐在高台上击筑的阿离。

　　自荆轲踏入酒楼的那一刻起，高渐离的目光便锁定了他。

　　荆轲痛饮醉酒，随筑乐高歌。再浪荡不过。

　　他却不知，高台之上的乐师，正穿越人群，眼不错睫的看着他。一层薄薄的幕篱，只要荆轲细看，便能察觉到这目光中的万语千言。

　　可是，荆轲早就醉了。

　　他颇为无礼的拦下阿离，自顾自的介绍着自己。

　　因为欣赏，便强拉着阿离结交。自此，将阿离拉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程念再如何阻拦，也不过是这记忆片段里的一位看客。

　　他无法左右记忆中的人，也无力改变那些既定的结局。

　　但程念仍是一次又一次撞向荆轲，企图闯入荆轲的灵窍之地。他想告诉他别去刺秦，带着阿离走。纵然六国倾覆，但天下之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他想告诉荆轲，一定要远离秦宫。莫要被那赵高缚住了手脚。

　　莫要再身陷无尽之阵，让阿衡的努力成为泡影。

　　他一次次穿过荆轲的身体，连波澜都没有留下。

　　又一片白光。

　　程念喘着气，来到了烟雨连绵的江南。

　　他看到，商衡站在北白山山区小宾馆不大的厅堂里，默默无言的看了他许久。

　　听他唉声叹气，抱怨着天气阴冷。看他望着细雨发愁，进退两难。

　　然后，商衡抬步靠近他。在他警觉的瞬间，出声说了句“借过”。

　　他看到，商衡一头扎入那扰人的细雨中，料定了他会跟上似的，提前放慢了脚步。

　　他注意到，商衡眼眸里含着深邃难言的情绪。在他抬眸望去的瞬间，一滴雨恰到好处的落在了商衡眉目之间。于是，他匆忙递上纸巾，错过了那动人心魂的一瞥。

　　原来，他自以为欣喜雀跃的初见，居然是阿衡揣了三千余年的久别重逢。

　　他看着曾经的自己追着商衡进入山林，自此，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梦境。

　　他看到了他们的过去，知晓了他们的身份。也不得不担负起他们的使命，用一场诀别换人世安稳。

　　程念留恋于触手可及的星空，想把所有的星辰都揽进怀里。

　　他看到了许多他未曾注意过的画面，也一刻比一刻更了解阿衡。

　　黑沉的天幕下，星辰一颗颗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随即彻底消逝。

　　待程念回过神的时候，那些耀眼的星辰已经所剩无几。

　　它们稀稀落落地围绕着程念浮沉，帮他照亮前路。

　　程念愣愣的看着这些微弱的光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摇着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随即调头，不要命似的奔跑起来。

　　他舍不得星辰消失，所以不敢再去碰触那些微弱的星辰。

　　他跑得快，星辰移动得也快。

　　它们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仿若天生就是为了他而存在。

　　程念跑了很久，直到力竭。

　　可是，不容他喘气，又一颗星辰在眼前炸开。

　　这一次，程念看到了幼年阿衡。

　　阿衡抱着小讙躺在草席上，目不转睛的看着程念。

　　在程念说：“阿衡，答应我。你会一直往前走。过好自己的日子。”的时候，阿衡紧紧闭上了眼。

　　原来，那些话，阿衡都听见了。

　　他只是，不愿答应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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