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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格兰星旧城区的夜晚格外漫长。
      安瑟套上了一件长风衣,和先生一起走在狭小的街道里。旧城区的夜晚并不安全,除了制造不安的那一方,很少会有人选择深夜出门。
      路边的照明设备还是几百年前的旧款式,安瑟疑心自己会踩到什么让她心情更加糟糕的东西,命令两台家政机器人变成了移动照明设备,一前一后跟着他们。
      “为什么要走在后面?”
      安瑟在前面停住了脚步,语气并不太好,但也不算太糟糕,有些像刚进军校时没拿到第一名时的生气与懊恼,又有些像她往日撒娇的样子:“还不过来啊,先生。”
      易征走过来,见安瑟仍然看着他不动弹,伸手试探着牵住了安瑟的风衣袖子。安瑟唇角翘起来,直接牵住了先生的手。
      他们漫步在老房子周围的昏暗破旧的街道里,看不清楚太远的前路,也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看到他们。索维特星系的天气稍凉,晚风更是透着寒意,安瑟确定先生的手掌温热,才继续走下去。
      怒气在平和的晚风包裹中平息下来、在静谧的夜晚里渐渐消弭。
      虽然旁人可能看不太出来,但事实上,安瑟从见到池亿的那一刻开始就真的动了气,那是一种被愚弄的怒火——赫兰德的公主殿下绝不容许下等人的欺骗。
      “今天真是糟糕透了,先生。”安瑟脚步慢下来,抱怨道,“我感觉我像个傻瓜,居然被骗了这么久。”
      易征开门见山地问:“您是在为池亿的身份而生气吗?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易崇的儿子,他并没有在故意欺骗您。”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为池亿开脱。在帝国法律里,不知情并非脱罪的借口,顶多减轻一些惩罚。池亿以本该是奴隶的身份得到了二等公民的待遇,无论知情与否,都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事实上易征并没有开脱的意思。他并不是站在帝国法律的角度上说出这些话的,而是站在安瑟情感的角度上。
      “不完全是,我说不清。”
      在猜测到池亿本该是奴隶时她第一反应是什么呢?大概是愤怒,被愚弄、被欺骗的怒火让她基因里的躁郁因子久违地爆发出来,好在是完全可控的状态。
      她是喜欢的池亿的,她确信,但这份喜欢有着重要的前提,他要与先生相似、他要干净天真年轻稚气、他要是个普普通通的帝国二等公民。
      这些前提缺一不可,所以也可以说池亿是特殊的,因为能够满足这些前提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安瑟并不吝啬给予他什么,也没有需要池亿回报。
      于是池亿会因为自己的得到的太多而感到恐惧——他无从偿还安瑟带给他的金钱以及一些用金钱无法衡量的便利。他当然一无所有,除了一腔少年人从未说出口的真挚爱意,是并不圆满的人生里还保留着的珍贵东西。
      可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爱意的价值并非由给予者赋予,珍贵非常和一文不值都要接受者衡量。
      很显然的是,安瑟并不那么需要他的爱意。
      她需要别的东西。
      这场滑稽的闹剧结束后,安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对池亿的给予并非完全不求回报。事实上,在池亿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从他身上取走了要付出的代价——他要拥有她心目中先生应有的圆满人生。
      她在把他当成一个圆梦的虚影。
      如果,安瑟只是想如果,先生只是位普通的二等公民,她可以让先生过上圆满的人生——安稳的、随心所欲的,先生从未说过但安瑟完全了解的普通人的人生。如果这样,那么早年间的一些伤害就不会发生。可先生是个奴隶。
      池亿与先生很相似,甚至他没有足够的自我意识,安瑟可以完全将他塑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因此安瑟会陪伴他尝试情侣做的事,约会、用餐、看电影;她会关心他的课业、督促他的考试;她也会请他放宽心,为他摆平一切可能遇到的障碍。他拥有的是她心目中的另一个先生的人生。
      如他所料,他的确是先生的替代品。
      但最重要的前提被打破时,安瑟感到被愚弄——他不该得到这样的圆满,他本该和她的先生一样被碾碎。
      作为帝国法律的得利者,她也必须成为帝国法律的维护者——这是很显然的事情,同样的,这也是安瑟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
      她应该维护帝国法律,立刻处死陈月盈,请奴隶管理署派专员与卫队前来接收这个意外成为帝国二等公民的奴隶池亿。他会失去他的名字、失去他的天真稚气、失去现有的一切,也许会死。
      她应该这样做,就像在帝都星以奴隶身份对待先生一样。
      当然,安瑟也是自私的,因为她并不想改变现状——身为奴隶的先生才是属于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
      易征在悄悄观察安瑟,沉默一会儿后,他在静谧中开口:“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放过他吧。”
      安瑟停在昏暗的路灯下,松开了先生的手。
      “为什么?”安瑟习惯了先生的沉默,并没有想到他会对此提出自己的意见。当然,这不是问责的意思——安瑟并不因此感到冒犯,她更希望先生多说些什么,本身这件事也算是与先生有关。
      “先生和池亿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如果按照血缘关系来讲,池亿只是你的侄子而已,当年先生甚至都没有为易崇向我求情。老实讲,我很意外,希望先生能给我一个确切的原因。”
      易征垂首,回答安瑟的问题:“您会难过的。”
      也许不是现在,但您以后也许会为此难过的,易征想。
      先生与池亿极为亲近的血缘关系、先生不希望易崇唯一后代也成为奴隶、先生认为池亿本身并没有过错——这都是安瑟预想过的答案。然而先生给了安瑟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让她有些不解。
      “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
      腕表震动了一下,是柯蒂斯先生的消息,安瑟直接投影出来。
      “是柯蒂斯先生发来的检测报告。根据先生和池亿的DNA匹配程度,可以确认你们二人具有直系血缘关系,并不意外的结果。”安瑟关掉腕表里的基因检测报告投影,“这种事情不该拖延太久,天亮前就该下决定,我们回去吧,先生。”
      易征点点头,没有问安瑟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他不觉得自己有干预安瑟决定的能力。
      回到院门口时,路汀音已经等在了这里。他们在外一般谨守贵族礼仪,只是现在已至深夜,路汀音还是依照贵族觐见皇室的规矩向安瑟行了一个礼:“殿下。”
      安瑟点点头,推门进了屋内。
      老房子里没有争吵声,也许是因为陈月盈女士终于彻底冷静下来,认清了无谓的争吵与怒骂不可能改变贵族小姐的心意。真希望过一会儿她也能如此冷静,安瑟想。
      “时间真的很晚了,不过好消息是这场荒诞的戏码终于可以圆满结束了,感谢各位的配合和倾情出演,也要感谢旧城区漫长的夜晚,让我们都还有时间休息一下。”安瑟在说话时扫过仍坐在原位的三个人,但目光定格在池亿身上。
      她看到他安静、沉默地坐在并不宽敞的椅子上。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望过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不再有曾经的期待与欢喜,而是晕满了绝望——他似乎认命了。
      十八九岁青年的眼睛与很久很久前的先生重合,他们都沉默着、孤独又无声地接受一切,不敢也不会期待任何事情。
      安瑟下意识地皱眉,停住了后续的话。她原本还有很多阴阳怪气的客套话可说,可看着池亿的样子,现在她并不想说下去了。
      先生太了解她了,他说的对,她大概真的会难过的。
      碾碎一样东西对贵族小姐来说太简单了,可拼凑与复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碎裂诚然很美,可珍贵的东西碎裂往往也带来遗憾。
      在说出希望池亿随心所欲时、在试图给予池亿一段平稳人生时,甚至在很多次翻滚的床上寻求满足时,安瑟完完全全是在将他当作圆梦的工具吗?
      安瑟必须承认,也有一定的原因是池亿本身——他拥有着并不愚蠢的天真与善良,年轻人单纯而炽热的爱意,这是贵族小姐很少见到的东西。安瑟并不会因此爱他,但也不想看这样的一个人成为麻木的奴隶。她甚至确信池亿无法成为曾经的先生,因为他还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会彻底碎裂,无法复原。
      池亿的美是画中的天使像。天使染血或许美丽得摄人心魂,但一时美丽过后就不再完美,它永远也无法恢复曾经的模样。
      安瑟的确会为此遗憾且难过。
      按理说他不该拥有圆满的人生,可平心而论他配得上这样的人生。
      十六岁前的安瑟会放纵自己的欲望而拥有一时的美丽,但二十六岁的安瑟学会了克制在努力复原她的先生。
      要放过池亿吗?
      可这不公正,无论在帝国法律还是个人情感上。
      如果她给予池亿了一个例外,那么先生更应该成为例外,她也该给予先生所想所需的一切;如果她继续公正下去,那么先生维持现状就理所当然,她依然绝对地拥有她的先生。
      不管怎样,她不能没有先生。
      “先生,你真的想要我放过他吗?”安瑟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先生,把池亿的命运、先生的命运以及她的选择都交给了先生。如果先生想,那么她愿意满足先生的愿望。
      “这不该由我来决定,安瑟。”易征摇摇头。
      安瑟笃定道:“没关系,只要我想,这就可以由先生来决定。”
      陈月盈与沈客都看向易征,哀求的、恳切的,灰暗的眼睛又重新充满了希望,连池亿都看了易征一眼然后才转走了目光。
      “池亿是你的亲侄子,他是易崇唯一的孩子!易征,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你,我求求你……”如果可以的话,陈月盈甚至愿意抛却尊严向易征下跪,只要他能够让安瑟放过池亿。这种时候,她也只是个普通的母亲。
      易征难以忍受这样的目光与哀求。很多年前的帝都星公主宅邸里,也有旁人送给安瑟小奴隶——年纪很轻,还没麻木到忘却恐惧的地步。即将被绑缚在刑架时,一个小家伙跪在他的脚边死死抓着他的裤脚哭泣着,不停地请求他让安瑟放过他。
      他们足够悲惨,恳求他的拯救。
      可他根本没有拯救任何人的能力,也担负不起任何人的期望。他连自己都是别人的附庸,取得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哪里还有余力怜悯旁人。易征承认自己从不伟大,与青年时的哥哥完全不同。
      “先生做好决定了吗?”安瑟问。
      毁了他吧,易征想,染血的天使美丽无比,安瑟一定会喜欢的,但也只是会喜欢一阵而已。哪怕安瑟日后后悔,他已面目全非,他会毫无威胁。
      “如果可以的话,请放过他吧,安瑟。”
      易征给出了与老街上相同的答案。
      放过他吧,易征想,这样安瑟不会难过,只有他会难过。
      “好,我会满足先生的愿望。”
      安瑟垫脚吻了一下先生的唇角,轻柔地、认真地,像小孩子作出类似“我最喜欢先生”的亲密承诺。
      安瑟从前不会在私人区域外与先生有任何亲昵行为,这不符合贵族应有的礼仪规矩——即使被认为离经叛道,安瑟也是位合格的贵族。今天是个例外,今后都会是例外,就像她会满足的不止是这个愿望,还有先生一切一切的愿望。
      她会放过池亿,仍旧按照承诺给予池亿一份圆满人生。
      “离开这里吧,回柯蓝星系去,或者帝都三号星,继续你的学业、你的人生。”安瑟笑了笑,见池亿神情错愕,继续说,“请相信我,你自由了,池亿。”
      安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快到新年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一切顺利。”
      池亿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眼泪滑到下巴,落在紧紧交握的双手上。他试图面对安瑟扯出一个笑容来,但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狰狞又扭曲。你瞧,他连最后一点能挽留安瑟的东西都没有了。
      “我们还会见面吗?”
      安瑟不置可否:“也许吧,三号星。”
      池亿点点头,他只能点头。他站起来,站在老房子的阴影里与安瑟道别,怀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憧憬着新年的到来、希望有朝一日光明降临。
      “新年快乐,安瑟。”
      这是池亿与安瑟面对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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