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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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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诵第一次吃这种东西。
酸掉的白菜帮?
不确定,再咬一口,她很慢地细嚼着。
貌似是发酵后的白菜,和肉末搭配,混合在一起是奇怪的味道,咬着咯吱咯吱响,倒没有难吃,只是陌生。
沈灼一口塞了半个,窄瘦的脸颊鼓囊着,瞅着她吃饼和咽药似的费劲,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要不喝点粥呢。”
周奶奶去洗了手,解下围裙,笑眯眯地挨着她坐下,看她手里拿着圆圆的馅饼,上面只咬了两个小小的豁口。
难吃是不可能的,旁边的沈灼已经狼吞虎咽吃完两个了。
“别客气啊,我烙这么多呢。”
蒋诵笑着点头,又咬了一口。
夜幕降临,这里的傍晚不给人喘息时间,太阳刚落到地平线,视野马上变得混沌,恍惚一怔,天就黑了。
小院安静,室内干燥温暖,四四方方的小饭桌,一老一小围坐着。
沈灼早就吃完了,大剌剌地摊在沙发上,无聊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狗。
蒋诵坐在桌边,艰难吃完一个,粥还剩半碗,很小口地喝。
周奶奶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讲着外面的小园。
“去年年头还挺好,秋天的白菜都那么大一颗,一点虫害没遭着,我自己也吃不完呐,没办法,只能腌上了。”
“等开春了,天气暖和,我再买点地膜,先扣点小菜,哎呀,也不知道去年栽的草莓今年会不会变多,卖苗的说能铺得满园…”
直到蒋诵吃完,周奶奶还在说。从春说到了秋,正说到秋天的南瓜顺着栏杆爬走了,隔壁的隔壁还吃到两个。
回去时,两人走在昏昏黄黄的楼道里,蒋诵拎着打包的馅饼,跟在后面,脚步没有一点声音。
突然没头没尾的,自言自语:“周奶奶很爱她的菜园。”
沈灼下意识回头,正对上她刚好抬起的,营养不良的脸。
光是暗的,眼前的女孩半隐进斑驳破旧的阴影里,定格成上个世纪的老照片,不像真实存在的人。
或许稍不注意,她就会凭空消失。
冬夜昏沉,她的身体散发出的哀伤层层叠叠弥漫开来,触到他心底最隐蔽的角落,莫名的,想过去牵她的手。
他眼神闪了闪,压下奇怪的联想,故意夸张地说:“是啊,那可是她的命根子。”
***
蒋诵连续两天没睡好。
月缺,窗外黑得深不见底,她蜷缩在被窝里,手冷,脚也冷,胃也没有舒服的时候,不是饿得扭痛,就是撑得想吐。
租这个房子的时候,她第一看中的就是楼高,六楼,顶层。陈欣欣就是这个高度走的,很干脆,很痛快。
就像当初两人约好的一样,她不会失约,只是见识到世人对待死亡的嘴脸,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单纯地想死个清净。
可此刻,她想到周奶奶寄予厚望的菜园,踌躇不决。
凌晨四点的北方,像盘古没开的天,四周都是灰蒙蒙的,她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清醒,被窝冰凉,额头却一波一波地冒汗。
耳边传来诡异的窸窣,忽远忽近,凄厉的女声不知是笑还是哭,“蒋诵~来啊,我等你很久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蒋诵,跑这么远的地方来,你觉得你活着有意思了吗?”
……
蒋诵神志清醒,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手和脚仿佛被麻绳绑到床上,任她心里着急,也只能看到眼前场景变换。
暗色的卧室吹进一股风,诡异地变得明亮,窗外蓝天白云,温度适宜,花开了,簌簌地被暖风吹落。
空气弥漫着清香,小鸟欢快的叽叽喳喳,却渐渐变成人语:来啊~你来啊。
刺耳的女声还在继续。
“看到了吗,这是我特意为你选的好天气。”
看到了,听到了,窗外的鸟叫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了频率,不再是尖细的声调,而是细密的鼓点。
心跳加速,喘不过气,她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身体没有重量地往窗边走,像一具傀儡,不受控制。
忽然,另一个声音撕破结界,强势灌入耳膜。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空洞的声调被这段激昂的广场舞曲压制,声音也弱了几分。
“蒋诵,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不会怕了吧?”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你不恨他们了吗?他们生下你,却苛待你,从小把你当保姆使唤,长大了不让你上学,还要抢走你辛苦赚来的钱。”
——悠悠地唱着最炫的民族风,让爱卷走所有的尘埃…
“蒋诵,快来啊,跳下去吧,一点都不疼…”
——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鼓点和震耳欲聋的DJ曲在大脑里循环,蒋诵额头渗出潮湿的凉汗,脚趾活动,终于有了知觉。
眼睛睁开的同时,五音不全的男声穿透墙壁,高音喊不上去,像个被撞瘪的破锣。
“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唉唉~”
梦境被驱散,蒋诵清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睡衣早已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这种不舒适终于让她有了回归现实世界的实感。
冬季清晨,天刚蒙蒙亮,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寒风直吹进来,吹得旧窗帘呼呼嗒嗒地飞舞。
她抹掉额头的汗,直接披着被子下床,去把窗户关紧。
噪音还在继续,只不过已经从《最炫民族风》切换到《奢香夫人》了。
蒋诵披着被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之前厌恶的噪音现在也不觉得烦了,梦境虽然消散,但被扼制身体的恐怖感却刻在脑海里。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选产生择动摇。
死,好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出门时,依旧很‘巧’地偶遇沈灼,他双手插兜,撇着步子走在前面,自顾自地和她闲聊。
“本来以为你是学生,我怕打扰你学习,好几天没放音乐,昨天才听说,你…”他突然回头,很认真地问:“你不上学了?”
蒋诵情绪低沉,却也做不出来被冒犯的样子,只是平淡地回答。
“嗯。”
眼前的男人似乎不知道这个世界还存在‘隐私’这种东西,说话总是直白又扎心,“你才多大,还没成年吧,你家人不管啊?”
蒋诵轻吐了一口浊气,不想回答,脚步加快,越过他的肩膀往下走。
并先一步推开单元门。
破旧的面包车就在门口,沈灼紧跟着她出来,手指转着车钥匙,随口说:“去哪啊,我捎着你。”
蒋诵摇头,“不用。”
沈灼以为当了一阵子邻居,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了,没想到她不爱说话也就算了,个性也很奇怪,冷一天热一天的,忍不住逗她:“妹妹,我怎么觉得你在故意躲我呢。”
蒋诵静静地看着他。
她不知道今天几月几号,也不知道星期几,身体里的生物钟告诉她春天要来了,可这里,入眼还是一片荒凉的萧条。
她心里也是一片荒凉,寒风瑟瑟地刮着,没有温度,脱口而出的话也带着不自知的残忍:“没有躲你,是讨厌你。”
***
面包车从身边开过时,太阳刚刚升起。
蒋诵还是不太清醒,她记得出门时想的是出来吃早饭,经过周奶奶菜园时,却听到停车场那边传来几声孱弱的猫叫。
脚步很轻易地被猫叫声引过去。
是一只奶牛图案的小猫,警惕地趴在黑色桑塔纳的车底,浅棕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越叫声越大,声音急得让人心烦。
蒋诵知道它是饿了。
小学五年的时候,她的家里也养过一只猫,黄色花纹,初来时圆滚滚的身体,可可爱爱,和电影里的加菲猫一模一样。
因为蒋鸿儒喜欢,吵着要养,徐丽华二话不说,花了三百块钱买回家。
男孩的喜好总是变得很快,橱窗里的猫咪看着可爱慵懒,实际养的时候只看到抓破的沙发和沾在各处的猫毛。
不到一个月就厌倦了,胖胖的猫生生被饿瘦,最后被扔出家门。
最开始的时候,猫就在窗下徘徊,昼夜不休地叫。蒋诵知道它饿了,偷偷把剩饭倒出来攒着,天黑了再送出去。
也没持续几天,她偷剩饭的事很快被发现了。
徐丽华拿木棍抽她手,边抽边骂:“嫌家里饭多是吧,我累死累活挣的钱不是养畜生的,人都要喂不起了,你还敢偷…”
那晚,猫在窗下叫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她背着书包去上学,手肿着,泛着红,火烧火燎地疼。她一点也不在意,眼睛一直在灌木丛中搜寻,那个黄色的,可怜的,还没有名字的猫咪。
她在小区门口看到它。
面目狰狞,身体到处都是血痕,被一根麻绳死死缠住脖子,吊在门外的枣树上,随着微风轻轻晃着。
旁边有围观的大爷大妈,无一不在愤恨地叫好。
“可算逮住了,这一宿宿的,不让人睡觉。”
“猫叫秧子最难听,也不知道打哪来的流浪猫。”
“死得好,死了就清静了。”
……
蒋诵去门口的超市买了几根火腿肠,又买了两袋卤鸡爪,鼓鼓囊囊地揣进兜里,小跑着回停车场。
小猫没走,听到脚步声又警觉地躲到车尾深处。
蒋诵撕开火腿肠包装,啧啧叫它:“咪咪,咪咪,来,吃饭了。”
世间的小猫在没有正式名字之前,咪咪是它们共同的名字,她喊了两声,小猫就脚步轻轻地过来了。
谨慎地看她,趁她不注意,嗖地叼住火腿肠。似乎饿急,还来不及回藏身的地方,就这么在她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蒋诵认真看它。
黑底白花,或者白底黑花,身上脏脏的,耳朵上有伤口,血早凝固成黑紫色,上半身佝偻着,后脊的骨肉嶙峋地支着。
太瘦了,是饿的。
蒋诵把剩下几根火腿都剥开,一个一个扔过去。小猫快速看了一眼,扔下吃剩的半根,重新叼起一根啃,时不时发出护食的呜呜声。
那天早上,蒋诵没出小区,一直在停车场,和这只猫在一起。
待日头高挂,小猫吃得肚子圆滚滚时,蒋诵向它伸出手,轻声说:“咪咪,活着太辛苦了,我带你一起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