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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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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老
顾惜朝已老。
鹤发童颜,未老先衰。
他有时候停下来,就着日光看河面中自己的脸——
容貌的变化不甚大,只神色上冷了许多,也沉静了许多。
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团叹息。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也不应是这样的人。
他有些惨淡的想,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呢……飞扬凌厉,锐意进取?记不大清了。
若是少年时晓得如今的这般景况,只怕宁肯自尽也不愿未来是像这样的……苟活。
但是,当真过上这样无望的日子,日日踩着舟撑着杆在河上荡来荡去,来来回回的载人,竟却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好——甚至是有些甘于平庸了。
大概真是老了。
——心老。当一个人心也老了的时候,似乎就不会再留有什么太过美好的念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他不知道,但等他知到的时候,他已经老得连他自己也不忍见了。
真是有几分惨不忍睹的样子,虽然颜面上并不显老,但发已见白,眉梢已垂,目光已敛。
柔和得近于卑微。
然而昨日之日不可留,仍然活着的,只有今日之顾惜朝。
去日已远。
有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多半去镇上买三两酒,半夜的时候窝在船舱里自己喝。
他太穷,买不起好酒,只买得最劣的烧刀子,喝的对候,眼泪鼻涕统统呛出来,边喝边笑,边笑边哭。
梦里不知身是客,半生挣扎,半生苦痛,终究什么也没有。
他在河面上挣扎,嘶叫,痛苦的像一只困顿的兽。
他揪着胸口低声叫:“戚少商,戚少商……”
他翻滚纠结,不能自已。
此地已是南宋临安。
北宋已然覆没,然而朝中政局,江湖诡波,一如既往,并无不同。
贪今日之欢,享明日之乐,勾心斗角,谈笑杀人。
他冷笑着,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到如今,却不知哪个还记得当年平城,太原,汴梁殉城的一众将士、满城风烟。
他向着空虚举杯。
顾某无能——当日守城之战未死,今日蜗居此地,一无所用……远望当归,悲歌当哭,在下羁身于此,聊当陪罪。
便又沉沉醉死过去。
第二日,又是一个卑微的摆渡人。
戚少商极少有负于人。
——不管是作为连云寨的九现神龙,还是金风细雨楼的戚楼主。
在跨过少年之时的煮酒豪饮,白马羁侠,弹剑狂歌,以及风雪载途的逃亡、战斗之后,他依然能以挺拔的,坚实的身姿,不可动摇的伫立在风雨楼的楼头。
他已担起引导江湖白道势力激进及奋斗的重任,他的身形,于是愈加萧索和孤寂——这本就是英雄的萧索、英雄的寂寞。
他惯于做一个强者。
他本身就是一个天生的英雄,一个注定与权势、力量、 领导割舍不开的人。
他在征战之中洗雪锋芒,在风云际会之时挑大梁、顶重任,以一肩之宽,负千钧之重——他并无矜夸之情,但的确以此为傲。
但他无比清楚的知道,他这一生,是实实在在是负了两个人的。
其一自然是他少年时代的红颜,碎云渊毁诺城积雪峰凌云阁上终年等待他的江湖第一美人息红泪,他爱了她,又不断的辜负她,他们纠缠许久,直至逆水寒一役后才放过彼此。
另一人,则是他一生的知音,对手,与仇敌——顾、惜、朝。
先负红颜于情,再负知音于义。
把酒临风,对月酬情,他并非不知顾惜朝的苦,但……无论如何,他忍不得见他死。
当时汴京之围已无法可解,顾惜朝却志以死殉城。
“戚少商,顾某人倾尽一生才华,终不能挽千钧于一发。若汴京失守,也只好以身相殉,才算不负种将军知遇之恩,重托之情。”太原失守之后的一夜,他们在白楼旧址一夜畅谈,他如今也还记得,那一晚他的眼睛那么亮,他的笑容那么明丽,他的态度那么认真,他的神色那么张扬,几乎是在用一生的气力起誓——即使他们都知道,汴京之殇,己不可挽回。
他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了,顾惜朝不正是这样的人:一旦对什么上了心——不论是感情还是权谋——就定然无比决绝……爱则生,恨则死。
然而最终,在破城的前一刻,他把昏迷的顾惜朝带离战场。
等顾惜朝清醒过来,得到的只有汴梁城破,徽钦二帝北狩的消息。
终此一生,他再也不能忘记顾惜朝彼时的神色——那是恨到了极至,也痛到了极至的神色:“顾某人多谢戚楼主相救之恩,此生此世,没齿难忘。”
他看着他一步步踏出风雨楼,就好像看着他一步步走出自己的生命。
终还是相忘江湖。
他无法出言留下他,一场看不见的风雪塞住他的脚步。
生生死死,离合聚散,终逃不过,命中注定。
直到。
高宗五年冬。
他们在临安城郊再次相遇。
戚少商被困城庙关公庙,顾惜朝出手搭救。
十余年风霜呼啸而过,他们之间隔着再也回不去的记忆,凝望彼此。
他恍惚的看着他,许久才说出一句:“惜朝,你怎么不笑了?”
你怎么不笑了……
他也恍惚起来,是了,从少年时代开始,他的唇边就永远带着一点笑意,有点邪,有点拧,越笑越冷,越笑越坚忍,最终成了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他现在,怎么就笑不出来了呢……
他有些晃神,但最终平静下来:“大概是老了吧……”
于是他也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英雄未至垂暮,宝刀已老。
他突然觉得,当年汴京之事,他确是做错了。
顾惜朝看着他,轻轻一叹,道:“戚楼主,告辞。”
他拥着风雪离去,没有回头。
二、惊秋
高宗七年。
一层秋雨一层凉。
顾惜朝坐在床边揉揉有些酸痛的腿,就站起来拾掇好自己,挑起一盏灯去看晚晴。
入秋以来因为下雨,天色一直很黯淡,此时又是近黄昏的时刻,竟就见黑了。
他走得很慢很稳,看似悠悠闲闲的样子,在这种天气下却不免显出几分别扭。
走了没多久,天上就淅淅沥沥的开始落雨。所幸在江南,雨水粘粘腻腻的,只沾湿衣襟,倒也不大。他身材修长面目俊朗,一袭青衫飘摇,在这雨幕中穿梭,倒像是入了画一般。
不一会儿,雨渐渐大起来,灯灭了。顾惜朝干脆随手抛掉,抬手把有些湿润的额发捋到耳后,脚步不乱身影不停的继续沿着小路走。
他没注意到,有人已经跟了他很久。
戚少商可以赌咒发誓,他决不是有意看见顾惜朝的。自顾惜朝走后,他从来没有“刻意”打听过他的下落,可是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巧合,有一种东西叫缘分,撞上了,就是长久的纠缠不清。
他看到顾惜朝的时候,只想着,这个人哪,还是这般风度翩翩、英俊清肃,头发虽有些灰白,却依旧难掩一表人才。
他知道顾惜朝不想见到他,只是他想看看他,相交十数载,到底不能轻易抛却。
顾惜朝在铺着小石子的小径上漫步,他就在他右手边有些凋零的乔木上慢慢跟随。他只想要看看他。
顾惜朝还是那个顾惜朝,虽然看起来有些穷,有些落魄,但风姿英挺,眉眼之间仍有机锋,已经没有三年前南渡时候的颓丧情绪,而且看得出来心胸开阔的洒脱。
真好。
晚晴的墓冢旁有一间小屋,荒废了二十来年,原来的主人不知去了哪儿,顾惜朝就略微收拾一下,四下栽上梅桃,有时在那弹弹琴看看书,闲散度日。
他身体渐差,早就不划船了。几个邻居听说他以前上过战场,又是好奇又是敬佩,常常送些吃食和用具接济他,他笑笑,统统照单收下,这许多年他看得更开,知道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好意,对很多事,也不再像少年时一样敏感苛刻。
他常常想起戚少商,这个人,当年在北方的时候就独当一面,现今到南方八年,竟也脱出些风雷之势,隐隐有称霸的气候。
乱世英豪。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想必是,更加寂寞了罢。
顾惜朝唇角挂笑,坐在晚晴墓旁,替她拔下杂草。
她刚刚离去的时候,他对她是有怨恨的。怨她抛下他一个人走,怨她强求他做些不能做到的东西,怨她不理解他的夹缝生存、苦痛挣扎。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离开他这般久,他才开始觉得,他们终于知道彼此,是夫妻了。
他不是大侠,他活了将近四十年依旧没什么成就,可现在,他却觉得配得上她。
戚少商站在树枝上,看不清顾惜朝的神色,却觉得他在笑。大概真的过得不错吧?他想。
雨停云散,月亮透出来,顾惜朝却一直没动。
三个时辰了。戚少商突然觉得不大对劲,他纵身跃下,才发现顾惜朝闭着眼睛,脸色潮红,已经昏过去了。
近身才发现他衣裳还湿着,没有运劲抗寒。戚少商心下一惊,下意识握他的腕脉,才发现他经脉中空空荡荡,竟然没有一丝内力。
……不可能!明明一年前,他们还并肩作战,那个时候,他的功夫还高明得很。到底怎么回事?!
戚少商背起顾惜朝,找上镇上的大夫。老头一看到顾惜朝就摇头,说是全镇的人都识得他,这人身体荏弱,又聋又哑,眼神也不好,早就没得治了,能拖一时算一时,还开什么药呢?
戚少商脑子里“轰”的炸开,聋、哑?开什么玩笑!他的琴弹得那么好,他的声音那么清润好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戚少商很快冷静下来,很诚恳地跟老大夫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没死,劳烦老先生抓些药。”
老人看看他,没说什么,上后院抓出几两磨碎的草药,包好了递给戚少商。
付完钱,问清楚顾惜朝的住处,戚少商背着人,走了。
他心理惊涛骇浪,神思恍惚地往回走,浑没注意到背上顾惜朝已然醒来。但是不知为什么,顾惜朝没有打扰他,他只是温顺的伏在他的背上,睁着眼睛,脸色非常沉静。
回到居所,戚少商从邻居处借来器具熬药,顾惜朝静静的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
他不知道戚少商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是他并不想面对他。
他怕戚少商问他,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也怕戚少商可怜他,把他带回一个自己并不想去,想来也不会欢迎他的地方。
谁都可以怜悯他,唯独戚少商不行。他知道他,他也知道他。
他的世界一片冰冷清静,他自己也向来冷漠自持,他不知道,戚少商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变数。
手上突然一热,他下意识就要挣开手,睁开眼。这条件反射的动作又被他自己压下去了。
然后他感到有一些温润的液体,滴到他手上去了。
——是药吧?是药罢。
接着,他觉得有人把他的手,贴到一张有些温湿的……脸。
顾惜朝叹息着,终于睁开眼。
戚少商,好久不见。
他看见那个人唇型颤动,隐隐吐出两个字来。惜朝……惜……朝。
顾惜朝指指外室,戚少商就站起来,走过去,看到案上的纸笔。
——惜朝,我不想知道你是怎样伤成这样的,也不能强求你跟我走,可是,闲暇的时候,我能不能来看看你?
顾惜朝的手微微发颤。大当家的,你……
戚少商握着他的手,又写道:我不愿意你一遍一遍的揭开自己的伤疤,今天我看到你,觉得你过得舒心开朗,不要因为我来,就不高兴。你须知道,我也是希望你好的。
顾惜朝喉咙里哽出声,终于支离破碎的哽出一声:“大当家的……”
戚少商惊怔,一时狂喜。
顾惜朝从他手中抽出笔,写:我只是耳朵坏了,从此不敢发声,总怕说错,叫人耻笑。
戚少商写道:那末,你便只与我说话,可好?
他一时心绪激动,字迹也带了颤抖,却写得深重无比,直欲破纸。
顾惜朝轻声道:“好。”此时听来,他的音调果然奇异不似常人,戚少商却欣喜若狂。
隔天戚少商就回临安城了。
顾惜朝望着他离去,微微苦笑。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高宗十二年,顾惜朝卒于临安西郊,终年三十七岁。
他死之前的几日,戚少商一直在他身边守候。
顾惜朝是含笑去的,他带着一个秘密,一个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当年汴梁决战前后,他就深受重创,身体一直靠药物维持。到靖康之乱时,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他倾力一战、立志以身殉城,实在是因为此战之后,再也难堪大用。
高宗五年时,他为解戚少商之围,一整瓶药吞下去,五内皆伤,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烧,身旁又无人照料,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渐渐地,他发现不止是听力,连视觉触觉也在以极为迅速的情势退步。
不是不恨,只是他性子坚忍,自己身上的毛病,就算与他人有关,也是要算在自己身上的。
其实他不知道戚少商是知道的。
重逢之后戚少商就探查过他的病因,就算细节不能明细,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
——可是你不希望我知道,我就不知道吧……
——惜朝,你走得安心,我、我实在……
番外
(一)火炉
高宗九年,冬。
顾惜朝倚在榻上,手里衔着一枚棋子晃来晃去,笑意蔼然的等某人落子。
戚少商苦笑:“惜朝,咱们别下了。”
顾惜朝神色不动,眼睛里的笑意越发深切。
戚少商道:“你累了。”
顾惜朝撇嘴,满不在乎:“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累不累?不要眼见着输了就不下,这是赖皮。”顾公子自耳聋以后一切从简,和戚少商交流的时候直接晃眼神,此时开口,就是打定主意决不会改了。
戚少商叹息:“我真不该拿这等烦心的事来扰你。”
顾惜朝眉毛一挑,道:“晚了。”
戚少商抓住他的手,认真道:“大夫说你切不可再费心劳神,你若真要插手,就先歇歇再说。”
顾惜朝见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笑出声,道:“说什么劳心?你只把事情往最复杂的地方想,我却觉得这事情简单得很。”
戚少商一喜,问道:“你怎么看?”
顾惜朝微笑:“我说,没有人能把那批兵器运过江。”
戚少商皱眉:“我倒是觉得,只要毁掉就足够了。”
顾惜朝挑眉:“还不如烧粮草来得快。”
戚少商眼睛霎时一亮。
顾惜朝道:“你可以去查一查江南的望族中有没有五朝遗孤之后。”
戚少商含笑道:“去歇息一下吧,棋盘留着,明天接着下。”
顾惜朝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回房。
戚少商看着他睡熟,就要离开,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顾惜朝整个人都蜷在一处,似乎很冷。
怪他不察,他身负绝顶武艺,不畏寒暑,顾惜朝却早就失去内力,这等潮湿寒冷的天气,他自然是受不了。
隔了七八日,戚少商再来时手里多出个小炉子,顾惜朝见状眉毛一扬,正待发话,戚少商把炉子放下,把人拉到里间,才洋洋得意道:“惜朝,怎么样?这火炉是我自己做的,多么精致可爱好看实用!”顾惜朝哭笑不得,心知他真心体恤自己,也不推辞,便收下了。
某人却绝口不提这“精致可爱好看实用”的小炉子是他给镇东头赵铁匠打了七八天下手才偷师来的。
之后又过数日,果然查出孟家与赵氏亲王暗中勾结。
戚少商脸色颇为不好:“家国将倾,竟然还有这等人。”
顾惜朝大笑:“那是人家对你等侠义之士颇具信心。怎地还不高兴?”戚少商唯有摇头苦笑。
后来他们闲聊将话题扯到下棋上,顾公子猛然想起被戚大侠莫名其妙赖过去的一盘棋。
算了算了,那个小火炉,就当作某人耍赖的赔礼吧。顾公子一手支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笔无意识地随手乱画。
第二天戚大侠来蹭饭,坐在书房里乱翻,突然大叫一声:“惜朝,你怎么可以左拥右抱!”那画纸上赫然是三个小人。顾惜朝在中间,右手边拉着晚晴,左手边叫一个身影白花花的家伙拖拽着。笑意融融。顾惜朝在厨房杀鱼,没看到他说什么。
如果光阴静止,就停在这一刻,多好。
(二)桃花
高宗十年,春。
那年的天气很得时令,两人商量着去看桃花。
顾惜朝走路慢,戚少商跟在他身后,笑意盈盈的看他悠然的背影。
居然会有这样平和温柔的时候。
当年这人狠心杀死卷哥,他气得像要把他扯碎,可他在战火中笑得像个出尘的神仙,故意气他。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血火连天,转眼成迷蒙芳菲。逝者已矣,活下来的更要带着那些美好的祈望更好的活着。戚少商抬头看天,天色瓦蓝,春风拂过,所有仇恨和挂碍都早已经结束。
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经转身,但他没有出声,只静静望着沉湎在旧事中的那个人,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戚少商神智清明开来,就走上前去,拉着一直等待的那个人的手,穿过花雨。
他们走在铺满桃花的小径上,美好的像一场春梦。
早不是少年,早已懂得珍惜。这在一起的日子何其不易,也许现在还在掌中,转眼便要失去,可这一刻的真实,以及点点滴滴的回忆,已经足够留待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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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间被我涂掉的部分,淡定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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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桂花糕
高宗十一年,秋。
那时候他们都知道,剩下的日子,大概不多了。戚少商索性作了甩手掌柜,反正临安不想卞京,勾心斗角也不很厉害。
顾惜朝眼睛愈发花了,闲着没事在戚少商手上划字,戚少商猜不分明,就把自己猜出的划回去,问顾惜朝是不是这个那个意思,他猜得稀奇古怪错得匪夷所思,顾惜朝就敲敲他的脑袋,意思是猪都要被你气死。
然后两个人笑作一团。
两个人在一起,顾惜朝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戚少商在一旁看他,叹息不已。他嗓子全都坏了,连粥都快要咽不下去,戚少商把鸡蛋糕蒸的特别软滑,才敢端给他吃。
他经常咯血,开始的时候紧紧瞒着,生恐某人知道,后来病情沉重下不了床,手巾没处烧,这才叫戚少商揭穿。此后再吐血,也不再避开他。
镇口老大夫来看过一两回,说顾惜朝早就病入膏肓,能熬这么长时间实属不易,他早年的时候四处行医,什么病人都见过,却也觉得是奇迹。戚少商脸色就不怎么好,很客气的把人请出去,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的神情,心里也大约能猜出这两人谈话内容,大夫一走就笑得打跌,由着戚少商脸色阴沉地把他扶回床榻,塞进被窝里。
冬天时顾惜朝连天高热,汤药不进,戚少商在旁照料,觉得快要被他逼疯。顾惜朝有时候醒来,就静静地握着他的手,也不指望这人能看开了。然后他在心里悄悄感叹,连自己也遗憾与这人缘分将尽,何况他成天看他辗转病榻。
偶有一日顾惜朝竟能下床,戚少商惊喜万分,拉着他跑到厨房玩了整一上午,据说是要捏桂花糕,可是后来出笼的居然是两个人模模糊糊的小像,而某两只也格外狼狈,至少顾惜朝的一套碧衫出来的时候就都成了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桂花掺在上头。
(四)月光
高宗十二年,夏。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特别亮,皎洁清优,风也爽赖得很,好像中秋提前来了一样。
好久不能下床的某人,那天出奇精神,他和戚少商于是都知道时候到了。
顾惜朝对戚少商笑笑,说:“大当家的,你去打点酒来,咱们今天开荤。”戚少商点点头,一语不发的去镇东头打酒,顾惜朝到厨房收拾鱼。
然后他们把酒菜都摆在阶下,并肩坐在台阶上,像两只一起过冬的小松鼠。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一杯一杯地喝酒,只不断把下酒菜往肚子里吞。
话早就说尽,语言在死亡面前苍白无力,何况他们早已深知彼此。此时只是很留恋、很留恋罢了。
风一直温柔,顾惜朝突然低声说:“大当家,我……去了以后,不必把我葬在晚晴那儿。”
戚少商就抱住他,用足以融化一个人的力道和温度。
他们此时还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心跳、气息以及温暖。
都那么平和而有力。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显得非常神圣。
等光辉退却的时候,顾惜朝渐渐止住呼吸。
但他们还拥抱着。
(五)清明
戚少商是不用扫墓的。
顾惜朝一直在他身边。
可清明节要过,故人也要祭奠,于是带着他回到镇上,去和晚晴说说话、聚一聚。
他把骨灰放在墓舍的琴案上,仔仔细细的扫净屋里的灰尘,然后坐在案前凳上,在心里小声根某人说话。就像以前他睡着时那样。
惜朝,大当家的喜欢你。
惜朝,你走的太早,大当家的还没跟你还没喝够酒呵。
惜朝,大当家的受你的拖累,这辈子是没法成家的了,下辈子兴许也不能,你若与你的夫人约好了双宿双飞,可叫我怎么办?
惜朝,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好,我自个酿了酒,赶明儿咱俩一起喝,这么些年,你的酒量,总该见长了。但我也不怕灌不醉你,我知道你爱喝酒的。
惜朝,你走了好些时候,可我一直觉得你没走,我回来你还在那儿,或者我在一个地方生生等着,哪天门一开,你就站在那,跟我说,月明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好久不见了……
惜朝,惜朝呵……
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没入泥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