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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GONY ...


  •   戚少商篇
      戚少商记性素不大好。
      顾惜朝死了没几年,他却几乎忘记他的相貌,只记得他仪表堂堂,笑起来熠熠生辉,非常好看。
      忘记一个人远远比记忆一个人更快更干脆,他死了而他还活着,他忘记他,无可厚非。
      他觉得顾惜朝已经在他的生命中渐渐消散成光影,只偶尔在他穷极无聊时漫不经心一掠而过。
      最初很不习惯。他是个记性太不好的人,经常忘记带钥匙、忘记吃中饭、忘记与人有约、忘记收拾屋子……生活一团乱麻、而他手足无措。然后他想起顾惜朝,那个人在的时候,多少会是替他打理一点的。
      直到很久以后才发觉他的确太不像话。他慢慢想起和他在一起之前,顾惜朝是从不吃早饭的,工作起来可以几天不睡,性格也不很好,从不顾忌别人,唇上常年挂着讽笑,口齿伶俐,几句话可以噎死人。多么不好相与,可那时候他整个人都发着光的。后来时间长了,他们渐渐沉默下来,有什么事短信就好,回到家倒床便睡,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话,有时候他憋闷欲死,甚至想,分了算了。
      多么心安理得,反正顾惜朝一直都在。
      不是没有有愧的时候,但转念一想,又磕磕绊绊总是难免,两个人过日子,不就是那么回事?道个歉含含混混也就过去了,谁会计较那个?
      不知道对方喜好也尚算正常,大家都是男人,哪会计较这些?
      爱情过了就是亲情,乏善可陈,过的无趣自有无趣的道理……
      反正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他偷懒太多、借口也太多,几乎忘了顾惜朝有多么骄傲,他的腰永远挺得最直、眼睛只向前看,决不会为任何人委屈自己或停下脚步。而他在他死后,才恍悟那人为他放下多少。
      然而他安享幸运,并随意挥霍,浑然忘记爱情初衷——大概那时候,也是怀着“做不成爱人,也可回到知己”的心思罢。但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他付出太少而获得太多,连老天也看不过眼,便轻描淡写地收回去了。
      乍闻他死讯时愣怔好一会,手机慢慢从手里滑下,他低着头又看半晌,才想着捡起来,电话那边已经挂断。他只不过是一个他认识的人罢了,他死了连尸身他都看不到,好像好久以后他才能以所谓“同窗好友”的身份为他举办葬礼。
      更具体的他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日子倏忽滑过,痕迹全无,现在他过得也还好就是。
      零九年春节市ZF大发慈悲,除夕前晚各区广场都放烟花,戚少商想那就去吧,不去白不去。
      但其实烟花嘛,本来也就那几种,顶天变变花色,大体不会翻新的。真是无聊,他漫不经心。于是心思飘远,回到旧时。
      那是多少年前?有一天晚上他睡得正熟,顾惜朝将他从床 上硬挖出来,到房顶去放烟火。那是从城管局抢来的,他笑骂他践踏劳动人民的心血,他满不在乎,随口说,就算我不抢,你以为城管就会把这些东西还回去?
      他哑然,当然不会。
      但是,他犹自挣扎,市区不能放烟花呀。
      哦,他忘了他就是执法者,在公安局里横行无忌,局长诸葛都让他三分,犯点小错也不过写个检查,谁也不能真拿他怎样。
      他笑起来,霸道非常地推推他,说,哪儿那么多事,都点上都点上……
      他只好点着一支烟,用两指衔着,慢慢接近引线,红色的星火在冰冷的空气里闪烁不见,接着烟花簇簇绽开,十分漂亮。
      他装腔作势摇头晃脑,说,这就是官僚主义……
      他瞪眼说:我好容易以权谋私给某人过个生日,某人可真不上道。
      他莫名其妙:我生日过完了呀。
      他斜眼,似笑非笑。他这才恍然,他是北方人,生日只算农历,后来工作,落户口填表都在阳历上,单位里给他庆生也都在阳历,慢慢连他自己也不太记得。
      他满足地叹息,突然觉得那焰火异常生动。
      风一丝丝灌进脖子,他紧了紧围巾,回过神。
      烟花丛丛盛开,又匆匆消灭,左右没停留多少时候。那天也是,他们后来似乎吵起来了,他着他去收拾礼炮残骸,他困倦到极点,打着哈欠死活不愿去,他也不动,两个人僵持着,他好像看见他眼里湛湛的光,在黑夜里显得特凌厉,和天上的寒星一般无二。
      ……想这些干什么呢,搅得他心里空空落落的,滞闷难捱。
      他两手插在兜里,回头走远了,烟花在他身后连连绽放。
      沿途的商店都关掉了,路灯的光盖过月亮,温和地穿插在道路两旁。
      突然看见前头路口有个小摊,他走过去,有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卖包子,灌汤包,一块五一屉。
      大过年的,谁还来外边买饭呢?
      他掏钱,说,四屉。以前他们经常吃小笼包,一人两屉。
      老人应声,重新热起锅。他惊觉,忙说不要那么多,两屉就好、两屉就行了。
      老人便撤下上面两屉。
      他觉得那动作特别碍眼,又说,还是四屉吧、四屉。
      老人忍不住白他。他自己也觉得傻,胡乱笑一笑,才发现没人看他,遂更加尴尬。
      蒸好了,他囫囵往嘴里夹,唇上突然一痛,筷子的毛边擦破他的嘴唇。
      以前不会的。和顾惜朝一起吃饭,总会替他把筷子的毛边磨掉,然后再磨一磨自己的。这大概是他仅有的几分浪漫,顾惜朝见了总是很高兴。
      他走神得厉害,滚烫的汤汁从包子里流出来,被磨破的地方疼得更厉害。他快速吞下去,汁水还是留了他满手。不禁哀叹人老了连包子也吃不好。以前吃汤包,他决计不会这般手忙脚乱,最爱看那人吃得乱七八糟满头大汗,才嘲笑他聪明绝顶,连一个包子都吃得这样生动。
      啊,对了对了,那人一定会恶狠狠的瞪起眼,好半天才能闲出手来跟他比手势。
      哈,真好玩。他一个人在空旷的夜里笑出声。
      打烊了打烊了。老人在他身后喊。他回过神,才发现他维持一个姿势好长时间,包子才只吃了一个。
      咩,什么嘛?他撇撇嘴,只好要了个方便袋,把四屉包子全都打包。手触到的时候,才发现包子都凉透了。
      凉了就凉了吧,他用一只手指勾着口袋,慢吞吞磨磨蹭蹭回家。
      中途下起雪。雪花凉凉的,轻轻扑上他的脸,很舒服。
      记得顾惜朝很喜欢下雪天,冬天时常把窗子打开,灌得卧室里全都是风雪,特别冷。他们一起躲在被子里,冰凉的雪贴上皮肤,痒痒的,像有只小掸子轻快的在他们脸上搔刮。他气恨非常,但拿他没有办法。他记得顾惜朝狡黠漂亮的笑脸。
      那时觉得他很无聊,生病了还算自己的。现在想想,简直心性凉薄。
      当时没有在意的,在那么久以后的年华里突然美好得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他这么多事,搅得他脑子涨涨,很是难过。
      慢慢踱步回去,家里的灯亮着。
      他呆呆站在楼下,看着自家灯火通明,突然发疯了一样的冲上去,二十四层的高度,他居然忘了还有电梯这 一 码事。站在门口才冷静下来,暗骂自己痴线……这句也是顾惜朝的,那人素觉得他不够聪明,一旦他做了什么傻事,他就冷哼一声,骂句痴线。
      开门。
      小妖和红泪坐在圆桌边,看见他回来,懒洋洋乜他几下,连话都懒得说。老八钩子红袍坐在沙发上,吆五喝六的玩牌,听见他开门十分兴奋,大叫三缺一三缺一老大你快来给补上。戚少商咧咧嘴,暗道三缺一你们不是也照常玩?把手藏到身后,倒退进厨房藏好汤包,回到客厅。
      这才发现小妖红泪来给做了一桌子菜,他回来得太晚,菜都凉了。一屋子人都等他吃饭,红泪一个人两张嘴,饿得有气无力。
      他歉意地笑,把桌上的饭菜端去一一热过,才责怪一般的看小妖:红泪现在不同以往,你也舍得?
      小妖跳起来:我什么舍得舍不得?饭菜都是我做的!那声音里透着自豪,像是炫耀。
      红泪似笑非笑,问他,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做饭?
      他一怔,又想起顾惜朝。
      他每次进厨房都是去捣乱的,那人也随他折腾,最多把他搞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哗啦给他吃。吃过几次苦头,他便再也不进厨房。他从来觉得理所当然,却没想到别人家中是这样一番光景。
      吃完饭把人送走,他才到厨房把那些包子重又找出来,一口一口细细嚼碎。包子都硬了,味道有些腥,他一口气吃完六七个,再也吃不下去。
      他想把剩下的包子全都扔掉,然而手悬在垃圾桶上方却怎么也松不开了。
      ……明天再扔罢,他把那些汤包放在桌上,去书房翻书。
      到底他不是什么爱书的人,看书只为助眠,遂随意拿出本书翻开。
      Here is the inscape,the epiphany,the moment of truth.That stubborn spot has become an image of the agony of human life and death.
      是英文读本,以前竟没有发现。
      有一个单词不认得,他找出词典查找。
      agony.
      英文单词,意为痛苦至深。
      A-G-O-N-Y他慢慢读出来,突然没有读书的兴致。
      关灯,睡觉。
      他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觉得顾惜朝好像从被子里爬起来,他睁开眼,那人从他外衣兜里摸出一只烟,出去了。
      他跟过去,他坐在低低的窗台上,姿势很不娴熟的点烟,衔在唇边。月光透过玻璃映上他的衬衣,竟伶仃得可怕。他呆呆看着,突然清醒。
      哪有什么顾惜朝啊?他早就死了。
      死了好些时候了。
      他弯下腰,心口处突然痛不可抑,窒息的感觉遏得他难受。
      脸上凉凉的,他胡乱捋了一把,心道屋里也不热,怎么竟出这么多汗。

      顾惜朝篇
      拆不开了。
      他瞪眼呆了一下,然后缓缓吐出一丝口气,往后一仰,坐倒。
      死定了。
      他想起前几天看武侠小说,有句话叫:一个人就算真的完了,也不比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来得更绝望。
      大概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他摸摸下巴作沉思状,然后抬手在脸上胡乱蹭蹭。
      一点汗也没有。
      他眼睛一转,又摸摸心口。
      心跳沉沉稳稳,十分规律。
      武侠小说果然都是骗人的。
      遂动动眼皮,目光飞快掠过计时器。
      四分三十九秒。
      这个时间还是很充裕的嘛。他摸出手机,按:戚少商。
      咳咳咳,他该先报告下工作吧,遂删掉。先给诸葛挂了个电话。
      诸葛问你真下不来了?我们正要去开庆功宴呢。他目光飘远,说,去你的吧。你一个人吃那么多可别撑死。
      诸葛干笑一声,挂掉电话。他看见下头一圈人迅速撤离,估计是提前给他准备葬礼去了。
      他很是唏嘘了一下,重新翻出信箱。
      打字:戚少商……
      说什么好呢?他眨眨眼,今天中午不回家、你先在在外面吃饭?
      切,他嗤笑,又不是三流言情,还是来点实际的吧。
      他想了想,按:我可能会死。
      便又想不出下文。
      只得一字一字删掉。
      要不这样:戚少商,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他抿嘴,做严肃状念出来。笑倒。
      幸好没这样打,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嗯,交待后事咩,自然要提醒他最平常最实用的。
      于是按:按时吃饭、别忘带钥匙、以后若是还能碰上合适的人……咳咳,他满脸黑线,简直被自己呛死。
      还是算了吧,他既不是纯情少女、也不是贤妻良母、当然更不八婆,如此啰里啰唆太不是他性格。
      删。
      他抻抻嘴角,干巴巴算是一笑,按:戚少商,我……
      他想叫他做好心理准备,可这种事哪可能说接受就接受?
      他垂下头,举手捂住眼睛,面色终于露出些惨痕。
      他不想死,真的。
      一点都不想。
      枉他平日里自负聪明,到头来连遗言都不知说什么好。
      他颓然,觉得一时半会是说不出什么了。又看了一下计时器,四分二秒,还有不少时间,想想别的吧。
      一时半会却又想不出有什么可作念想,不禁十分遗憾。
      只得左右乱看。
      他看见天色特别好,碧澄澄好像坠着bao man的露水,风也很好,来时清风爽赖,吹得他十分惬意。真是天时地利具在,如此这般死一死,着实可以瞑目了。
      来时……
      他很无语的笑了一下,人家都说人快死了心理上多少会有些感应,可以不断想起以往的事。可来时他还在想中午要吃什么,真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果然俗语也是不可信的。
      但俗语在他身上不适用并不是毫无道理。
      他的日子实在够平淡,实在没有任何事可作谈资。
      除了他那同性的爱人。
      初时能走在一起还是很有些激情的,但什么样的日子过久了,耐性怕也要磨没,大概就是一些烂俗伦理剧里说的七年之痒。
      终于有条俗语是可以适用的了,他眼珠子慢慢遛了个弯,感到非常欣慰。
      昨天他和戚少商还冷战来着。跟他说过年要到他家乡去看雪,他答应得含糊不清,说不定已经跟别人约好有别的事了,他心里不舒服,但并没有发作,只是早早下了饭桌。他们都懒得再吵。
      吵架不是好事,冷战更可怕。其实他很爱热闹,只没人知道罢了。
      最初在一起时就很热闹,他过得很顺心。
      第一次见面还要在七八年以前,单位里组织春游,一组二组呼啦啦一车人同去宝石河闸门钓鱼,戚少商顶了他前女友息红泪的名额跟着一起去了,他没带钓竿,遂坐在一群美女中间作十分风流蕴藉的样子,花言巧语并嬉皮笑脸地谈话,骗得人家芳心乱缀,甘心情愿将钓竿奉上。
      他坐在他身后一人的位置,听得不胜有趣,不觉笑出声来。戚少商便回头,冲他和气一笑。
      结果他也没带钓竿,戚少商就将那奉献钓竿的女子无情抛弃,跟他坐在一起,两人轮换着上手。
      他一直没好意思说,其实那天他不带鱼竿,实是打得和他一般主意,若不是他动作慢些让戚少商抢先,出卖色相的便不止那一个。
      他还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没有灰尘,流水凉凉绕过堤岸,杨柳鲜绿得出奇,偶尔可以听得见细细的鸟鸣。
      还有戚少商两个酒窝,一深一浅,好像会发光似的。
      后来就时常遇上了。他和戚少商的住处着实不远,只隔着敞亮亮的一条大街,拉开窗帘就能看见。戚少商是个“很文艺的人”,没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经常倚在各自的阳台上打电话看月亮,戚少商抱着本鲁迅给他念: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鲁迅故事新编)
      他斜眼看看月亮,觉得那白花花的东西果然像是抖了一下,遂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若是文艺,就该趁着月色正好,给我念一段白流苏和范柳原。
      电话里戚少商理直气壮,立刻反驳说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决不看儿女情长,忒小家子气。①
      他大笑,说你这句就不怎么大家。然后觉得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
      第二年年假他们搭伴上长白山玩,旅馆人特多,大概都是要回家的游子,挨家旅馆问下去,好容易才得一间夫妻套房,也只得忍了。半夜里戚少商没忍住亲了他一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做完了戚少商微哑着嗓子跟他咬耳朵,说,惜朝,咱们在一起吧。
      他记得自己茫然睁开眼睛,又合上,睡着了。
      但他还记得那时戚少商的眼睛很亮。
      很亮。
      后来日子流水账一般滑过,他们都快记不起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
      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他想。
      便退出邮箱,熟稔地按下一排数字。
      通了。
      他手攥得紧紧的,心跳有些乱。
      ……
      没人接。
      他呼吸登时一松。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
      戚少商的手机是一向带在身上的,此时大概在开会,所以静音了。
      该死的。他恨恨咬牙,每次想正经一点的时候,你都不在旁边。
      他叹气,放下手机,转信箱。
      其实转来转去他也觉得很麻烦,可是人死之前要干什么,他还真没理清头绪。
      他咧咧嘴,抬头,三分二秒,明晃晃地挂在计时器上,很红很漂亮。
      一分钟转瞬即逝,快得不留情面。
      他突然有些心惊。
      ——生命突然而至、死亡突然而至。听起来平淡得紧,亲历就不怎么能看开。
      想起人家都说什么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每一天都拿来当最后一天去活……
      且试试真当生命到最后一刻时,有哪个能真发挥什么余热,把每分每秒都过得特精彩特惹人遐想?
      真有这种人,那一定不是天才就是精神病。
      心头就不免开始烦乱。
      他只剩下三分钟。
      他想起他的前辈,一个个都死得很惨,不知道他们在最后三分钟里,都在想些什么。
      大概也就是父母妻儿,没别的了。
      他嗤笑,他一生特立独行,到最后也没脱出常人的路子。
      父母妻儿……
      他从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直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才得一个戚少商。
      戚少商也不够好,他静不下心、细不了心,常常会觉得厌烦郁闷,与他相处也愈发得不和睦。
      他们总要吵架或者冷战,弄得对方都很狼狈很沮丧。
      却分不了手。
      他们是相爱的。
      戚少商和顾惜朝骨子里其实非常相像。
      他们是一样傲气、一样自负的人,如果没有爱情维系,大概早就散了。
      吵架和冷战,但不分开。
      他总不能为了争口气去耍什么脾气,等戚少商来道歉啊,他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天真纯情的少女,会以位生活是这般经得起折耗和摩擦的一件事。
      以前他并不相信情爱,觉得它虚无缥缈,很没价值。结果遭了报应,陷得最深。
      他爱得大概比戚少商深一点吧,他想。
      八年前的顾惜朝,决不会把精力浪费在这样一段感情上。
      他把头重重往后一磕,狠狠闭了闭眼,眉头蹙紧。
      大概也要怨他。
      谁叫他先负戚少商。
      他的工作性质太危险,死亡如影随形不。他又一向没什么运气,实在不能侥幸觉得自己可以长命百岁、安享幸福。
      四年前他和戚少商正逛超市,同事打电话说头挂了,毒品注射过量死的,凶手还录了录像。
      他怔怔站着,戚少商就在他前面,很有兴趣的挑这挑那。
      超市里很暖和,戚少商的笑很亮堂。
      什么都很好,一切都很好。
      晚上他从戚少商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爬到窗台上坐着抽,那烟真呛,他强忍着咳嗽,眼睛涩涩的,流不出眼泪。
      戚少商睡得很熟。
      那之后就疏远开了,起先戚少商莫名其妙,着实发了几回火,后来就越过越无聊,简直有要分手的势头。
      就这样吧。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说后悔了。
      他干笑两声,抬头看看,两分十秒,遂重新拿起手机,发短信。
      他想说戚少商你忘了我去找个好姑娘安安分分结婚吧丢掉息红泪你已经很吃亏了。可是一来显得矫情二来他确实有点妒忌,便觉得很说不出口。
      他想说戚少商你再给我念一段水浒吧,你五年没念过了。可是小顾,那水浒传的书早就丢了。
      他想说戚少商我挺饿的咱们到楼下快餐店吃灌汤包子去吧我不嘲笑你长得像包子了。可是小顾,你楼下那快餐店关了两年余了,最近的卖包子的地方有十分钟车程。
      他想说戚少商你知道我死了的时候手机可别掉地上,你那手机是诺基亚,实在脆弱得很。可是小顾,你家小戚他去年换摩托罗拉了。
      他想说戚少商买车一定要买红色的啊,开出去多拉轰,我小时候的脚踏车就是红色的,特鲜亮。可是小顾,你既然喜欢红色,穿衣服为啥全是绿色系的呢?
      他想说戚少商糯米丸子你少做点吧,粘不粘牙啊。可是小顾,小戚他不吃糯米丸子的,每次做都是你吃啊。
      他想说戚少商你少看点种马文吧,游戏开发现在也流行一夫一妻制了你不知道么?
      他想说戚少商你早上记得喝点粥,我十来年没吃过早饭应把胃熬坏了你还不知道教训么?
      他想说起少商,你今天早上遗精了= =咱多久没做过来着?
      然后他感叹了一下,其实比起躺平了被某人蹂躏,他还是比较喜欢骑乘啊。
      他闷笑,按:戚少商,我快死了,没根你开玩笑。你以后好好过,别丢三落四,别忘吃早饭,谈恋爱别再找太泼辣的了,我现在看见息红泪还悚得很。
      他上下看了看,觉得虽然短了点,但总体上还是很正常很有风范的。遗言说到这个份上,他可以圆满了。
      然而拇指悬在发送键的上边,怎么也按不下去。
      戚少商。
      戚少商。
      戚、少、商。
      他的手慢慢动了一下,按上“取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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