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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问 ...

  •   5、
      齐汝佲步履蹒跚,他进来的第一眼,林子衿就认出了他。
      得益于原主的记忆,几乎所有原主认识的人、知道的事,都无一例外地转进他脑海中,现在他就是原主,他是林子衿,林子衿也是他。
      那么问题在于,原主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就连在宝泉局的小差事,都是林百元花钱给他买的,这样一个地痞流氓般的员外少爷,怎么会认识两任帝师、德高望重的齐汝佲?
      而在原主记忆中,齐汝佲似乎在他很小时,拜访过林家。

      林子衿素来聪明,记忆力绝佳,到了这个世界,很快便凭借他的洞悉和推理能力,猜测到齐汝佲与原主认识的原因。
      彼时原主尚幼,齐太傅来林家,定然不是因原主的缘故,而是和林家其他人认识,比如——林百元。

      铜矿案发生前,林百元作为商人,不因为富有在乡里作威作福,相反,他为人热忱憨厚,常常接济贫苦百姓,宝泉局挑中林百元时,也说他是难得的乡贤,所以放心把天启宝钞买卖的事交到他手上。

      那么齐汝佲极有可能与敦善的林百元相识,二者有些关系,齐汝佲或许欠过林百元人情,而那人情欠的还不小,能让太子太傅亲自登门拜访一个乡野商人。

      思及此,林子衿感觉自己这条命,将在今天这场会面中定调。
      也不知宋攀岳为什么把齐汝佲请过来,但既然齐汝佲欠了林百元人情,为了那么情谊,这位花甲之年的齐太傅,很有可能向他伸出援手。

      林子衿站起身,四肢百骸饱经刑罚,快要散架了似的,他强忍剧痛起身,朝齐汝佲鞠躬作揖,礼数十分周全,无需宋攀岳提醒,主动拜见道:“敢问阁下…是哪位官家老爷?我林家无辜,是为朝廷办事的忠良,还请大人为林家做主,还汤丹百姓一个真相。”

      ——牢门外臬司衙门的人还盯着他,那帮变态是敌非友,一心叫他认罪伏诛,圆了这场骗局。此刻他当然不能暴露他认识齐汝佲,否则引起宋攀岳疑心,他小命难保。

      宋攀岳抱臂,挑了下眉毛,哼笑道:“林少爷见了我们,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却对这位齐太傅,很是热情啊。”

      齐汝佲没说话,也没半个身子弯下去的林子衿,蹒跚到石床边就座,老眼浑浊地打量监狱。
      林子衿道:“在下虽学识浅薄,但也读过四书五经,礼敬读书人,自是应当。宋大人刚才叫他太傅,小人都听见了。”

      宋攀岳介绍:“这位是齐太傅,齐汝佲,曾为嘉应帝和庆历帝讲师,官至太子太傅,纵观我天启朝,获此殊荣的,不过寥寥五人,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续说:“你就与太傅好好聊聊,千万想通了,别说假话。”
      话语里,暗含警告意味,能当皇帝的老师,齐汝佲自然不是一般人,林子衿话中作家,齐汝佲这位教过两任皇帝的老师,一下就能察觉。

      林子衿听明白他的警告,不吭声,只默默地朝宋攀岳揖了一揖。
      这大兄弟虽然一心想他认罪,再名正言顺让林家背锅,顺便杀了他,但他请来了齐汝佲,弄巧成拙地给林子衿递了根救命稻草。不拜一拜,怎么行?
      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撇。他转回身,挪着步子,拖着沉重的铁链,回到齐汝佲对面。

      齐汝佲的语气客气而疏离:“坐。”
      林子衿抱着链子,在他对面落座。

      “既然宋大人说明了前因后果,老夫也不再多言。只有三个问题,要问问你。”齐汝佲安坐于稻草上,靠里的右手摸索着腰间锦囊。

      林子衿瞥了一眼,那锦囊很普通,绣了两束兰花,兰花上双蝶共舞,是女儿家的手笔。
      他记得小时候,那还是嘉应年间,有段日子,姑娘们时兴绣这样的兰草赠予有情郎。芬娘就为林百元绣了许多兰草纹饰,譬如锦囊、手帕、头巾、衣裳……以至于他们家一段时间,到处都是兰草。
      那么这锦囊,大概率是齐老夫人绣给齐太傅的。二人关系应该很好。

      “……请太傅问,小子定当如实作答。”林子衿拖着晚间沉重的铁链,抱手作揖。

      那链子太沉了,铁环悬在清瘦苍白、布满淤青的皓腕上,就像把一只精美的瓷器摔进泥土,让他粉身碎骨、遍身泥泞。
      齐太傅望向饱经磋磨的年轻人,想起那憨厚朴实的员外郎,一时有些恍惚,老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他佯露愠色:“你林家戕害百姓,使他们家徒四壁,无可依仗,如今林百元死了一了百了,可百姓那些损失,该要算到谁的头上?!”

      林子衿动了动嘴唇,面露难色。
      那一刻,他高度敏感的神经接收到讯号,他要陪齐太傅演完这场半真半假的戏。
      他若演得好,便能得救,他若演得不好,定然死于狱外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手下。
      即便从未见过面,甚至是两个时空的人,林子衿就是琢磨到了齐太傅的意思。

      老太傅认识他,但也装作不认识。齐汝佲要救他,但这一切都取决于他的表现。

      林子衿急急忙忙滑下石床,在齐汝佲对面跪下,额头磕地,义正言辞:“请大人明鉴,我林家一心为国,怎奈天不遂人愿,我父母小妹皆身死,实乃无妄之灾!”

      “哼!”齐汝佲冷笑:“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答不上来,你这些话,就做不得数。”

      旁观的宋攀岳站直身体,握了握腰刀刀柄。
      小四微微躬身,立在宋攀岳身后,双目放直,眼也不错地盯住那两人。

      “大人请问。”林子衿始终额头着地。
      他嗅到了稻草的腐臭,囚衣下的伤口绽裂,血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撑住身体的双臂开始酸麻,四肢逐渐失去知觉。
      他咬了咬牙根,借助强烈的疼痛保持清醒,若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齐汝佲苍老的声音高高在上,林子衿不得不竖起耳朵,屏息聆听。

      “老夫且问你,铃山之坍塌,你林家可早有知情,你身在宝泉局,是否也早已知晓有这么一天?”

      林子衿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听见了大山垮塌的轰隆巨响,无数劳工淹没在泥流之下,他们有的被山石压碎身体,□□支离破碎,有的被泥洪冲进山底,七窍吞泥,骇然惨死。
      死了那么多人,十里八村的男丁,都在那里,还有铃山下的庄子,被倾斜的山体淹没,来不及逃跑的村民,死无葬身之地。
      庆历冬月十二,那一天,铃山化为地狱。

      “小人以性命担保,”林子衿一字一句,极缓慢道,“小人不知,铃山山体牢固,经工部派人勘探,绝无塌陷可能……小人对此…事先毫不知情。”

      齐汝佲扭头,浑浊老眼望向宋攀岳。

      宋攀岳明知故问:“初秋工部勘探铃山的,我记着由工部侍郎负责,工部侍郎是谁来着?”
      小四拱手:“回大人,由小阁老严杉严大人责成此事。”
      “哦,小阁老啊,”宋攀岳意味深长,“既是小阁老负责,那这话应做不得假。”
      小四点头:“是,小阁老向来恪尽职守。”

      宋攀岳回望齐汝佲,含笑道:“齐太傅,请您继续。”

      第一关算是过了。
      林子衿闭着的眼睛缓缓掀开,呼出胸中浊气,背心一阵寒凉。

      齐汝佲顿了顿,慢条斯理地抛出第二问。
      “经你父亲之手,凡换天启宝钞之物事,共值多少银两,你可知晓?”

      这该怎么回答?
      原主没有这个记忆,也就是说,这事儿林子衿真是一点都不晓得,林百元从来没告诉过他,而他在宝泉局也只是个边缘小隶,更无法接触这些核心账目。
      原主是真的不知道!

      但设若老实本分地交代他一概不知,宋攀岳会信吗?毕竟他和林百元是一家人,按常理来讲,经他父亲之手,过了多少账,做儿子多少也该知道一些。
      如果如实回答不知道,反而会引起宋攀岳疑心,疑他为了开脱,枉顾常识,说些假话。连林子衿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林百元把账目的事瞒的滴水不漏,竟连自己亲儿子都不知道。

      这短暂的一刹那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走马观花。
      为什么林百元要瞒着亲生儿子?因为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也就是说,林百元事先就猜到了,铃山下如果挖不出铜矿,必然会引发震惊朝野的变故。
      而后来发生的事,映证了林百元的猜测——铃山塌了,林家成了替罪羊。
      林百元不告诉林子衿,就是为了让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就威胁不到任何人。
      他祈求以这样的方式,换取那帮豺狼的轻饶。
      毕竟林家都死绝了,为什么不能放过他那一无所知的愚钝儿子呢?

      老父之忧心,林子衿此刻终于感同身受。

      如此,林百元一死,真相,便就沉入了无人知晓的地下。

      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浸湿了鬓角。
      林子衿掌心着地,额头磕在泥地上,呼吸缓慢而沉凝:“我…”

      宋攀岳和小四都没说话。
      齐汝佲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

      林子衿好像又听见鞭子的声音,鞭笞着皮肉,倒刺将不堪一击的皮肤绞碎,他栽倒在血泊中,徒劳无力地挣扎。
      而这一切挣扎,又真的有意义吗?
      彼时年少,他被迫看清一切,这世间之人,皆弃他如敝履,那时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从不曾将他放进眼里。
      后来孤身一人,三年复三年,出国、求学、回国、寡居,学着高深莫测的古籍,把过往也埋藏在灰烬下。

      没有人爱他。却是一个死去的林百元,一个小说里开局就死的父亲,为了保护儿子,那么严密而周全地瞒着账目,不使他将来陷入险境。
      胸口泛起酸涩,原主关于父亲那些记忆,伴随着父亲爱儿子这样的认知,一点点在意识中漫开,至少,他曾有一个疼爱他的父亲。
      那么为什么,不如他所愿呢?

      齐汝佲发现了年轻人的为难,他放缓语气,劝道:“实话实说,切勿有任何隐瞒。”
      “……”林子衿定定心神,再磕头,咬牙道:“因小人…实在想不起这些,父亲从来没跟我说过,小人性子懒散好玩,于这些公家事,也从来不上心,所以…实在不知。”

      牢狱中一片寂静,几人的呼吸仿佛在擂鼓。
      林子衿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他依然维持那岿然不动的跪伏姿势,谨慎而谦卑。
      就像他说的话,全都是真话,他诚恳而真挚地回答:“家父,不愿让儿子知道这些。”
      老父拳拳爱子心,为了孩子,如此思虑周全。齐汝佲微微动容,叹出口长气来。

      “你父亲,当真疼爱你。”齐汝佲道。
      林子衿沉默不语。
      齐汝佲望向宋攀岳:“宋大人,你怎么看。”
      宋攀岳当然懂林子衿的话外之意,冷冷地露出个地痞流氓般的笑容:“他倒是老奸巨猾。”

      那话就是告诉他们,别追究他儿子啦,这傻小子什么也不知道。

      宋攀岳摆手:“问最后一个问题吧。”
      齐汝佲回眸,垂眼望向跪在地上的林子衿,眸中笑意一闪而逝。

      第二关已过,接下来,就是定他生死的最后一问。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是无cp!!!!
    说个攻出来的时间:第七章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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