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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御前议事 ...

  •   24、
      正月二十五这天,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彻底消停,头顶上的天空仍然累着厚厚的层云,但令人欣慰的是,它们不再落下足以将人冻毙的冰雪。
      西苑玉溪宫议事房中,皇帝荏弱地蜷在榻上,身上裹了厚厚貂毛毯子,怀中抱着精致温暖的手炉。他的面色依旧憔悴苍白,鼻尖一点红,缩在一层又一层布料下,抬眼环视众人。
      这回御前议事的排场与上回别无不同。
      左边依次列着司礼监的人,右边则罗列了内阁。
      内阁与司礼监中间,大白云铜炉熊熊燃烧。
      严陟坐在特赐给他的布墩上,一派老态龙钟的老弱模样。铜炉中升腾热气,烘得他昏昏欲睡,严陟半闭着眼睛,众人皆是沉默。
      皇帝不开口,没人说话。

      盛闻澜回宫有几天了,盛流奕这些日子在城外练兵。
      温少雍的弹劾状交上来时,盛闻澜莫名其妙地想到,现下留在将军府上的小疯子,看到这个恐怕要乐疯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原以为浑河谷大战即胜,留得三年喘息之机,可腾出手来澄清吏治,登基十年,他把所有的宝都压在那一战上。
      若胜,严陟等人也不必再留了。可惜,天不假人。
      幸而冒出个林子衿,若引导得当,或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再次想到慈宁宫,他忍辱负重、装疯卖傻十年之久,他能等到那一天么?为平津王府二百四十六人报仇的那天,为死在大火中的父母,为在滔天火龙前痛哭嚎啕的盛熠嗣……如果,真的有那天——

      魏延芳清了清嗓子,提醒走神的皇帝:“陛下。”
      盛闻澜蓦地回神,身子往上提了提,眼皮一撩,虚弱道:“咳咳咳……诸位公卿,议事吧。”
      还是没人说话。

      盛闻澜顿了须臾,视线扫过桌案上的弹劾状、急递与呈奏,轻轻叹口气:“就从梁州白莲教这份急递开始吧。”
      兵部裴疏泉出列道:“回皇上,梁州这一小伙白莲教,人数不过百来人,不足为惧。但也不容小觑,臣以为朝廷应立即派小支兵马前去,捉拿叛贼,肃清逆党。”
      “百来人?”盛闻澜笑了下:“朕怎么听说,那白莲教的大头目,自称座下兵马上万呐。”
      他掀了下眼皮,语气低沉:“梁州在陕西吧,陕西提督江远照干什么吃的?!”

      皇帝发火了。
      下边的人噤若寒蝉。
      盛闻澜一般不发火,大部分时候都病恹恹地懒着,这一下火气上去,一是猝不及防,二是天威骤降,司礼监与内阁都不敢言语了。
      严杉左思右想,一脚站出来,迫不及待告状:“圣上明鉴!这江远照乃是吏部张茂良大人举荐。因这二人是远亲,同出于淮安,张大人一力保举,去年年初调江远照到陕西做了提督。”
      严陟呵斥:“严侍郎,裴大人在回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严杉还想再说,看了看他爹,下一句同党相惜憋在喉头,退回列中。

      盛闻澜冷笑:“司礼监四人。魏延芳、毛永顺、曾全、蔡固伦——”
      左列的司礼监悚然,纷纷低下头。
      盛闻澜移开目光,望向另一列:“内阁六人。严阁老、赵阁老、秦恽、裴疏泉、郑业城、严杉。你们这十个人,整整十个人,能否给朕举荐一个人选,前往梁州平叛?”
      裴疏泉下意识回答道:“盛将军眼下正在京师,要么……”
      盛闻澜不耐烦地打断他:“除了盛将军。”

      沉默。

      天际云层浮动,在紫禁城中投下一片沉寂的阴影。
      盛闻澜站起身,步下暖榻,道袍曳地,他站在中间的大白云铜炉边,沉沉开口:“朕以为诸位公卿,今日是来议事,而非吵架的。既然来议事,还请将叛乱之事放在心上。”

      严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面朝他的背影:“皇上。”
      盛闻澜回身望向他,客气道:“严阁老有话请讲。”
      严陟顿了顿,徐徐回话:“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上次议事,臣等举荐了胡凌霍……此人虽出身乡野,实则也曾中过秀才,奈何家道中落,时运不济,这才落山为匪。如今他在严府门上做客卿,有报国之志勇,却无一展拳脚之契机。”
      “若圣上信得过老臣……此人,可以一用。”严陟担保道:“若胡凌霍此去不成事,臣做他保举之人,当来领罚。”

      盛闻澜深深地注视他,倏而三两步上前,扶住严陟:“既然严阁老如此力荐,那就安排他去吧。让江远照督战,梁州之乱三月不能平息,那江远照就回京领罪吧。”
      说话间,盛闻澜意有所指地望向赵明德等人,江远照是清流的人,胡凌霍是严党的人。就算是为了两党较量,梁州这乱子,到时候也一定能平下去。
      只要……中间不出什么差错。
      安排完梁州之事后,盛闻澜拿起了下一份弹劾状:“秦恽。”

      户部尚书秦恽吓了一跳,他赶忙出列作揖:“陛下。”
      皇帝幽幽开口:“上次弹劾你的,也是这温少雍吧。指责你提出的国策不当,损民误国。”
      “是…”秦恽背地里恨得牙痒痒,却不能真拿温少雍咋样,毕竟此人连皇帝都骂。骂得有多难听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都不生气,他还能上纲上线?只能憋着,暗地里寻机会整他。
      “上次他说错了。”
      秦恽垂首,安静地等待着下一句。
      盛闻澜话锋一转:“这次却没说错。”
      他望向众人:“云南知府邵韫办事不力,确实该问责。结果这铜矿案到现在,都没碰到邵韫一根毫毛。如今林家小子有金牌在身,动不得他。百姓之怒甚嚣尘上,云南那边,是不是也该给个交代了?”

      严陟道:“皇上英明。云南闹了这么大乱子,邵韫难辞其咎。理应派钦差前往云南,彻查此案。至去岁末,户部印出天启宝钞,记在账上共五百六十万两,如今户部所载换入粮食、田地、房屋、地契、丝绸、盐铁等,合计拢共不过三百万两。这一来一去,中间差出二百六十万两。彻查云南案同时,更要追查这二百六十万两的去向!”

      盛闻澜微微蹙了下眉头,他望向严陟,又环视其他人。
      收支亏差大到二百六十万两之巨,这中间的贪墨巨蠹,比他想的更加严重。
      “好啊。”盛闻澜气乐了:“整整二百六十万两宝钞,不知去向!诸位公卿,朕与太后将朝廷交给你们当家,你们就是这般回报的?”
      司礼监和内阁齐齐下跪:“圣上息怒,臣等有罪。”
      盛闻澜回了暖榻,扶着衣襟坐下去,冷冷地觑视他们:“母后知晓么?”
      无人回话。

      盛闻澜拿起案上的文牍,重重拍打桌案:“朕再问一次,母后知晓么?!”
      魏延芳朝毛永顺使眼色,毛永顺拉了拉站在他身后的蔡固伦。
      蔡固伦虎头虎脑地被他们推出来,跪爬出来,伏首回话:“回主子,慈圣太后还不晓得呢,这…这亏空,是户部这两日结去岁的收支账,这才统计出个大概…别说是太后娘娘,就是我们几个…也是、也是今儿才晓得,实在、实在骇人听闻啊!”

      盛闻澜望向秦恽:“秦大人,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
      秦恽忐忑:“回禀圣上,这账确是昨天才清出来的,臣正要上奏。”

      严陟慢吞吞道:“铜矿案大有蹊跷,除了林家,其他牵涉之人朝廷也得追查。”
      盛闻澜拂袖:“谁牵涉了?哪些人?”
      严杉趁着他爹的话说:“云南地方官员,与林家过从甚密的,云南府藩司衙门同知高新,汤丹知县王仁民…”
      “有证据吗?”盛闻澜狭眸:“他们与林家勾结的证据。”
      “这……”严杉眼转稍转:“得细细地查!”

      “好。”盛闻澜拊掌,暗自冷笑,语气更沉:“查。让谁去查?”

      没人说话。这人选可不好推荐。云南那边,后宫、阉党、严党多方势力错杂,对众人来说,无疑是个能躲就躲的烂摊子。
      清流大抵没有介入其中的想法。严党也不会再推荐自己人。梁州已经用了胡凌霍,派去云南的官差再用严党之人,则有失平衡。
      况且,云南那摊子事,沾上了就甩不掉,无论出不出结果,汤丹铜矿案都是个烫手山芋。
      本来严党与清流难得默契一次,不约而同要将此事压下去,不再深究。没想到,温少雍这不知死活的折子上来,把正要熄灭的火,又给点燃了!

      太后发了话,不能给皇室丢脸、败坏皇室名声,那就要查下去。
      可真提到查下去,谁去查呢?又是个大难题。
      谁去查?怎么查?要什么结果才算交代?

      这个去查的人,既不能真查——牵涉到宫里,坏了太后和皇上的名声;也不能不查——查不到对百姓没法交代,到时候官逼民反,贻害无穷。

      秦恽望向赵明德:“赵阁老以为,派谁去合适?”
      秦恽这一句问,不期然将所有注意力都吸引到一直没说话的赵明德身上。
      赵明德向来少言,上次内阁议事他也鲜少开口,秦恽这么一问,逼得他不得不出声。
      赵明德默默在心底叹口气,站出来作揖:“老臣愚钝,这么大的事,不敢妄言。云南那边是严阁老与小阁老一手监办,按理不该出丝毫差错。臣以为,这云南铜矿的经行,说到头,还得要仰仗阁老。”

      这三言两语把锅又甩回严陟身上了。
      秦恽暗骂:老狐狸。

      盛闻澜遂道:“阁老,你认为呢?”
      严陟叹息:“皇上,老臣在惭愧。”
      盛闻澜挑眉:“惭愧什么?”
      “温少雍此人,刚正不阿,浩然正气。”严陟不疾不徐,缓缓地说:“从前老臣怎么没发现六科还有这样的人。臣以为…国策的推行出了差错,这回去查,也是补救,更需要温少雍这样忠君正直之人。”
      严陟图穷匕见:“不如,就派他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各生鬼胎。

      清流在想,那温少雍谁都不站,既非清流,也不是严党,不过有满腔书生意气,久在翰林院,如今去了六科,除了骂皇帝,也没当过下放地方的官。若那二愣子去了,可有法子引导他,将这把火烧回严党身上?

      严党在想,温少雍空有书生气,既不曾到六部履历,也未曾下地方锻炼,派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去云南,总好过派清流的奸贼前去。

      内阁六人在此刻,又达成了微妙的一致。
      裴疏泉首先附和:“臣以为阁老所言甚是。”
      其他人附议:“阁老所言甚是。”

      事情的进展不出盛闻澜所料:“行,那就让温少雍去。他提出了问题,就让他解决问题。”
      魏延芳适时道:“主子爷,彻查铜矿一案,也是宝泉局分内之事。按理,咱们也该安排钦差……”
      掌印太监正说着,尚宝监的刘瑾就端着茶水进来了,替换了皇帝御案上的冷茶,正要退下。
      “主子爷,咱们也派个人去吧。”魏延芳意有所指,目光投向盛闻澜旁边。

      宝泉局的人是宫里的眼线,更准确地说,慈宁宫的眼线。
      看来太后也不放心全把事交给内阁。
      盛闻澜一边思忖着,一边转头,顺着魏延芳的视线望去,刘瑾躬身候在那里,正慢慢地退出去。
      “哦,对!”盛闻澜忽然道:“应该的,就他去吧。”

      刘瑾蓦地驻足,一抬首,正对上皇帝打量的目光,他慌忙跪地:“主子爷。”
      盛闻澜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瑾恭敬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是刘瑾。”
      “好,刘瑾,就你吧。”
      刘瑾雀跃,脑袋伏得更低了:“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为主子分忧。”

      巡抚云南总督温少雍,钦差刘瑾这么一定,众人皆心知肚明,所谓的查案,也就是走个过场了。一个愚直书生,一个蠢钝太监,能查出什么呢?

      因温少雍那份弹劾状,内阁和司礼监提上嗓子眼的心,稍稍又落了回去。
      盛闻澜当然看出了他们的鬼胎,他坐在锦榻上,在心底哂笑。
      他们想把这件事情了了,可将军府上那小疯子,可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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