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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替罪羊 ...

  •   11、
      庆历十年,冬月二十六的晚上,夜雪簌簌。
      魏延芳抱着折子去了西苑值班房。
      今日恰好是内阁首揆严陟与内阁成员之一,刑部尚书郑业成值守。

      朝中有严令,宫内宦官与朝中大臣不可有私交,司礼监和内阁从来不能交往过甚。
      于是魏延芳将折子带到,未作停留,便冒着大雪离开了值班房。
      严陟与郑业成二人翻开折子,两人的表情皆出现变化,严陟是讶异,郑业成略显疑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郑业成问严阁老。
      严陟摇了摇头,他年纪大了,怕冷,还有一双老寒腿,一刻也不能离开暖炉,抱着折子坐回去。郑业成虚虚地搀着他。
      严陟蹒跚坐回椅子里,对着灯台细细审视,心底泛起一丝寒意:“陛下责怪臣呐。”

      郑业成看着折子,由迷茫变为惊骇。
      独留下三份对严党不利的折子,这是什么意思?

      当晚,西苑值班房中,严陟秘密写信托人带出去交给严杉,而郑业成抱着折子,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大雪下了整夜。

      翌日,冬月二十七,清晨。
      盛流奕起了个大早进宫,盛闻澜正在寒宫里打坐冥思,盛流奕敲门:“陛下,臣拜见。”
      盛闻澜掀了眼帘,声音清寒道:“进来。”

      盛流奕拱手行礼:“陛下,鹧鸪带回云南消息。”
      “说。”盛闻澜阖眸静坐。
      “齐太傅送了一样东西给罪犯,就装在锦囊里,宋攀岳看到了,但没有多加理会。”
      “这个宋攀岳……”盛闻澜起身,盛流奕上前扶他,盛闻澜将他推开,示意自己不用扶,他下了打坐台,负手而立,盯着面前的三清像沉思:“老师既然想救他,那锦囊里的东西,定可以保他性命。”

      “是什么?”盛流奕略显好奇:“鹧鸪传回的消息是,不清楚。太傅跟谁也没透露半分。”
      盛闻澜那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中,一片清明,幽幽道:“嘉应十二年,齐太傅第一次告老还乡,先帝为了留下他,赠他免死金牌。”
      “!”盛流奕豁然开朗:“是御赐金牌!如此说来,即便定了林子衿的罪,也无法将他送去午门行刑,严党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他了!”

      “是啊。”盛闻澜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他心底究竟怎么想,只是交握于身后的双手,指尖轻敲腕骨,若有所思。

      盛流奕惊诧不已:“没想到,齐太傅竟肯下如此大手笔保他。莫非那林子衿,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盛闻澜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能从宋攀岳这个前锦衣卫经历手上活下来,恐怕还真有点小聪明。”
      盛流奕拱手拍马屁:“陛下洞察世事人心,更是英明。”
      “……”盛闻澜笑了下,侧眸瞥他一眼:“马屁精。”
      盛流奕含笑不语,恭敬地垂下脑袋。

      “罢了,”盛闻澜不再琢磨,释然道,“这样也好。就当朕少造一桩杀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寒宫,魏延芳上前,躬身禀报:“陛下,内阁的大臣们到了,都在议事房里候着。”
      盛闻澜甩了甩道袍袖子:“走,见见朕的左膀右臂。”
      盛流奕询问:“可要臣回避?”
      盛闻澜背对他,下了台阶,摆摆手:“不用,来吧。”

      议事房温暖如春,盛闻澜坐在上首,两条胳膊抱在一起,没什么坐像地倚着靠枕。
      下首左侧坐在象牙圆墩上的是严陟,他身后依次列着次辅赵明德,户部尚书秦恽,刑部尚书郑业成,兵部尚书裴疏泉,工部侍郎严陟。
      而下首右侧,也是内阁对面,便是掌批红大印的司礼监,依次列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魏延芳,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毛永顺,司礼监秉笔太监曾全以及秉笔太监蔡固伦。
      至于特邀嘉宾盛流奕,则站在屋子后角落,离得比较远,远远围观。

      屋子里很安静,没人说话,炭火红通通地照亮了炉子。
      盛闻澜把衣袍裹得更紧了些,斜倚靠枕,视线飘忽地打量他的“左膀右臂”们。
      严陟因为年迈,庆历帝念其劳苦功高,特意赐他圆墩就座。
      每回御前议事,严陟都能坐着,而其他人必须站着。

      “先说说东南倭患的事吧。”盛闻澜起了个头:“严阁老和赵大人举荐的人,朕都看过了。”

      他环视内阁众大臣和司礼监宦官,垂低眼帘,视线落至摊放于桌案的折子上。
      皇帝语气虚弱、慢条斯理,间或掺杂几声咳嗽:“朕觉得,那胡凌霍虽已招安,可毕竟是山匪,出身不正。本朝治国,讲的是其身正,其行可端……咳咳咳……这山匪,朕不放心啊。”

      严杉上前:“圣上英明,臣举荐这人时,一心只想到他胆识过人,是带兵的好苗子,可堪重用。这一点,臣确实考虑不周。”
      言外之意,他举荐此人也是一片好心,胡凌霍很有本事,严杉也不是故意举荐一个山匪,而是看中了他的本事。
      从这个角度讲,皇帝也不至于大加挞伐。

      庆历帝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略略颔首:“严侍郎为国纳才,出发点是好的。朕明白。”
      “多谢陛下。”严杉退回队列中。

      盛闻澜望向赵明德,赵次辅垂首恭听,一副谦卑恭敬的模样。
      “赵大人。”皇帝道。
      赵明德出列,拱手行礼:“圣上。”
      “你推荐的人名叫孙崇义,他的能力,你可清楚?”

      赵明德行礼的双手不曾放下来,谨慎恭谦道:“回圣上,这孙崇义曾在福建敦业县任县丞,庆历七年,倭寇夜袭敦业,敦业知县携家眷逃跑,唯有这孙崇义留下,召集百姓,组织民兵,亲自于城墙上指挥民兵防守。”
      “也是因有了他,敦业才不至于受倭寇洗劫屠戮。此人颇有才,历任知县,数次组织民兵与倭寇作战,屡屡以少胜多,沿海的百姓都知道,只要孙崇义在的地方,倭寇就不会来。”

      盛闻澜的眼珠转向严陟:“严阁老,你以为如何?”
      “……回圣上,”严陟坐着答话,迟缓温吞,“臣见闻有限,也非事事通彻。臣以为,既然是赵大人举荐的英才,自然是可用。”
      盛闻澜双手拢袖中,身子往上坐了坐,望向兵部尚书裴疏泉:“朕捉摸着,浙江巡抚吴学先手底下缺良将,他左支右绌,独木难支,如今沿海倭患频起,扰乱民生,就让这孙崇义去帮他吧。”
      严陟颔首,附和道:“陛下圣裁。那就在吴学先手下,从指挥佥事做起吧。”
      盛闻澜淡淡道:“就依严阁老所言。”
      魏延芳躬身应下,记在心里,回去后再着秉笔太监写谕旨、盖大印,然后送交六科衙门誊抄,并交予吏部制调令。

      皇帝果然任用了赵明德的人,情势似乎在朝着有利于清流的方向发展。

      盛闻澜指尖轻点扶手,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么就该说第二件事了。”

      赵明德背后的秦恽,内心愈发忐忑,强烈的不安感攀上心头。他动了动身体,步上前来。
      “朕还没叫你,你倒是急得很呀。”盛闻澜似笑非笑:“比朕还急。”
      秦恽深吸口气,踏出列,扶着衣摆颤颤地跪下去:“臣有罪。”

      “恩…”盛闻澜咳嗽着坐起来:“说说,什么罪。”

      秦恽磕头:“铃山铜矿坍塌,挖不出铜,造不出钱银,无以偿还百姓,臣叫陛下失望,有负圣恩。”
      盛闻澜看着他,神色中看不出怪罪的意思,他很平静:“你提出借钱于民,急纾国困之策,经内阁诸位大臣众议,朕也是知晓的,你提的这个办法,就连严阁老都说不出错处。这一点,怪不得你。”

      秦恽抬头望向皇帝,嘴唇翕动,颤颤地再伏下首,感激涕零:“圣上明鉴!臣也是为筹集军饷,弥补户部亏空……可臣实在没想到……铃山…塌了啊。”
      “错不在你。”盛闻澜忽地望向严杉:“铃山下有矿,且挖下去,绝无坍塌风险。这个判断,是工部派人勘探后做出的。”

      严杉出列,拱手行礼:“陛下,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勘察铃山的结果,绝无错处。”

      秦恽再抬首,老泪纵横,自责不已:“都怪微臣,毛毛躁躁提出此策,未经查明便报与圣上,辜负了圣上的信任。老臣有罪!可国库亏空,急缺国用,老臣实在着急——”

      赵明德看着秦恽,目露同情和叹息。
      严陟没有回头,盯着面前烧炭火的大白云铜炉。
      严杉看着皇帝。
      裴疏泉和郑业成都低下脑袋,看自己面前摊开的折子。

      秦恽声泪俱下,难掩涕泗,诚恳地倾诉:“去岁慈圣太后的殿宇走水,今年拨银两给工部修缮,还有年年酷暑,太后及陛下在东郊的纳凉行宫也要完善,臣等不敢懈怠,划与工部三百万两。京师到东南的运河修堤,又是一百万两。仅是工部这边,统共就要耗去四百万两!”

      魏延芳抬头,看了眼秦恽。盛闻澜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魏延芳。

      秦恽絮絮叨叨地说着:“两广大水,赈济灾民,拨下去二百五十万两。征北之战,兵部报了一百五十万两军饷军需,事关盛将军出征,臣当然不敢懈怠。可光是修园修堤,赈济灾民,就已经花了六百五十万两!”
      说完了支出,秦恽又算国库收入:“可去岁朝廷与海外夷商贸易、收税储粮、卖出盐铁、铸造铜币……拢共也才进账四百万两……这二百五十万两的亏空,户部已经捉襟见肘!实在没钱再给兵部压出这一百五十万两军用啊皇上!”

      兵部尚书裴疏泉忍不住了,出列道:“秦大人,你光顾着卖惨,那我问你,若没有盛闻澜将军,北边无人可守,金兀尔联合鞑靼部南下,掠我边疆子民,你就要坐视不理了吗?!这军费,难道户部就不打算批了!?”
      “秦大人,”裴疏泉声色俱厉,口啐唾沫,“你言下之意,无非要我兵部缩减开支,裁了盛将军的兵马粮草。如此一来,北边边防成为我朝之弱点,敌人岂不快哉?!我就问你,秦大人,你是想让上京之难,再重演一遍吗?”
      裴疏泉怒不可遏:“先帝为了收回幽云十六州,马革裹尸,这才过去多少年呐?!”

      又到了盛闻澜最爱的环节,吵起来了。
      他饶有兴致地围观起来。

      秦恽不跪了,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和裴疏泉吵。
      两个人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了,还能吵得面耳赤红,不可开交。

      秦恽说:“这几年下来,兵部开支最多,是六部之首,裴大人,这一点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裴疏泉指着严杉:“那你怎么不问问工部,修河堤,修行宫,真就花得了四百万两?!那钱,还不知道去了哪儿呢!”
      严杉愠怒,拍案道:“裴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工部还能把钱贪了不成?!那是为慈圣太后与陛下修行宫,难不成你想苛待太后和陛下?!你其心可诛啊!——”

      盛闻澜两手拢在袖中,笑眯眯地看热闹。
      然而廷臣这争吵,皇帝不出声,谁也劝不住。
      内阁都开始牵扯太后了,魏延芳不得不站出来,拱手朝皇帝施礼。

      “陛下,正事要紧。”魏延芳提醒他。
      盛闻澜不得不收起看戏的心思,连声痛咳,吸引众人注意。

      大家伙不约而同望向挑起争端的皇帝。
      盛闻澜肃容道:“朕留下这份折子,不是刻意让你们吵算账的架。”
      众人满眼都写着不信。
      盛闻澜坐直上身,手伸出来,按上御案,身体微微前倾:“而是要问问诸位,这国策为何有此波折。是用了不该用的人,是不是?”

      “就像严阁老举荐的胡凌霍。此人出身不正,朕不敢用,也是吃了铃山铜矿的教训。”
      皇帝慢条斯理,循循善诱:“诸位都是聪明人,定然知晓朝廷用错了谁,致使国策受阻,民怨沸腾。”

      图穷匕见,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没说国策失败,而是说受阻,意味着国策地位并无动摇。
      今日御前所有的议论,都是为了最后一件事——找人背锅,给百姓一个交代,如此平了民愤,继续将借钱于民的国策推行下去。
      否则国库空空如也,朝廷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办法,到处都要花钱。

      严陟颤颤巍巍地从圆墩上起来,朝盛闻澜躬身行礼:“皇上明鉴,老臣听闻,云南官商林百元受任于朝廷,本该克尽厥职,但此人竟仗着天高皇帝远,从中作梗,欺瞒朝廷、违逆君父,他为一己之私,隐瞒铃山真实情况不报,私自用宝钞兑换百姓的房屋良田,实属大逆不道。”
      严陟顿了顿,掷地有声道:“还请陛下——圣裁——”

      看看,盛闻澜心想,替罪羊这不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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