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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汤丹铜矿 ...

  •   1、

      启朝,庆历十年,冬月十二。

      云南汤丹,山水秀美,那日铃水之东,却是乌云阵阵,没多久,天便下起瓢泼大雨,连日来的暴雨冲毁了梯田,冲向了山坳,劳工们坦襟露腹,擦去额头混着雨水的热汗,胸膛中呼出阵阵浊气。

      山林间飞禽走兽都跑光了,惊雷劈中枯朽的老树,烧焦了嶙峋枝干,枯木孤零零地立在山巅。山下的庄子里,粗布衣裳的村民也作鸟兽散,各自踩着泥泞跑回家中躲雨。

      一个反常的冬天,雨水就没有停过。

      一如这不知挖掘了多久的铃山,方圆十里人家的男丁都由知府和县太爷驱使至此,据传是宫里来的太监手持鸡毛鞭,撑着伞吆五喝六地,像赶牛一样把鞭子砸到男人们脊背上,刷下道道红痕,太监尖细的嗓子说不出好听的话:“咱家可告诉你们了!赶紧的,谁先挖到铜矿,重重有赏!”

      云南汤丹铜矿,历来是启朝最大的产铜地,不过朝廷御用的铜矿厂,却不在铃山,而在铃山以北的阜丘。

      可秋月里,不知怎么地,朝廷下了道诏令,说是汤丹铃山下有深矿,铜储量丰富,可解帝国燃眉之急,云南知府接了差使,勒令汤丹知县召集壮丁,深掘铃山。

      就这样没日没夜的挖,自九月一直到冬月,整整两月余,别说是铜矿,就连根铜毛都没看见。

      但知府和县太爷都信誓旦旦,这底下必然有铜,大家也只好挖下去了,就指望着过年前,能真把那澄黄的金丝缀龙纹诏书里的铜矿给挖出来。

      “挖不出来——”监工的太监跺脚:“你们都得掉脑袋——”

      汉子们恨阉人,在心底编排了他祖宗十八代,敢怒不敢言,一锄头下去,苦哈哈地往山里挖。

      到了冬月,铃山都快给挖空了,山石零零碎碎地往下落,越落越急,恰逢这罕见的寒冬暴雨,眼看有泥流倾覆之势。

      挖山不能停,朝廷催得紧,顶着大雨也得挖。

      远远地,朦胧雨帘中,两道人影步履匆匆朝铃山工地去。

      为首的中年人蓄着长须,看面相已不年轻,但绝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他身着藏青直裰,发冠镶翠玉,双手拢入袍袖,健步如流星。这是汤丹县里有名的富商,姓林名百元。

      林百元身后的仆从高举鹅黄油纸伞,一路小跑跟上他,气喘吁吁地招呼:“老爷,慢点走,当心摔着!”

      林百元充耳不闻,大踏着步子,带出一路泥泞,使直裰衣摆溅上密集泥点,虽是寒冬雨天,雨水没有湿了他的身,他浑身却被热汗浸透。

      不急不行,这都两个月了,若再挖不出铜矿来,那宝泉局可就铸不出官银了,到时候,这满大街的天启宝钞,无法兑换,拿了田地置换纸钞的百姓,可就要大闹一场了!

      “慢不得,慢不得…”林百元嘴里振振有词,忧心忡忡,一个劲往前。

      仆从林二叫苦不迭,顶着大风雨抱稳伞柄,一刻不敢停地跟紧林百元。

      宝泉局的太监站在半山腰上,他身后,百多个汉子一刻不停歇地挖掘。

      林百元步过去,终于肯放缓脚步,两手合拢作揖:“杨公公。”

      杨昭和也没什么好气,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他,一转身子,挥了挥手里的鸡毛鞭,哼道:“林老爷,来这儿有何贵干?”

      “……”林百元赔着礼数,掀了眼皮看了下杨昭和不怒不喜的侧脸,又把头埋低了些,两只手抱在身前,因冬寒刺骨而微微发抖:“来看看,铜矿挖的如何,见泥金了么?”

      杨昭和扭头看他,林百元的头顶正对他,乌发里露出几根刺目的白丝。

      “……”杨昭和语气放缓了些:“这铃山啊,咋就放不出个屁来。”

      林百元苦笑,收了作揖的手,垂于身侧。

      林二把伞往前倾了倾,他抬头一看,滚大的雨珠子顺着伞骨往下掉。

      林百元的脑袋低得不能再低,苦涩道:“县里的百姓都来问了,何时才能把宝钞兑换成银两,前些日子,卑职家的大门让昆明城里的牛大娃带人来堵了,说不见银两不肯走。卑职…哎…有苦难言。”

      杨昭和冷笑:“不是都说好了么!这可是朝廷的差使,拿天启宝钞换他们的田地,就连购买盐铁,都一律可用宝钞交易,怎么地,就非得要那几个铜银疙瘩?朝廷哪有那么多银子给他们换!”

      林百元摊开双手:“卑职也这么跟百姓们说了,可他们不认。说当初换的时候,朝廷都说好了,不出一个月,挖出铜矿,铸出钱银,必然把宝钞加价地兑换成银子,就当是他们借钱给朝廷的利息,到时本利一并如数奉还。可这都两个月了!”

      杨昭和手痒,又想打人,咬着牙磋磨再三,忍住了,没好气道:“穷山恶水出的劳什子刁民!若非天恩浩荡,这宝钞换铜银的好事落不到他们身上!他们还敢跟朝廷拿乔?!反了他们!”

      林百元默默不语。

      杨昭和疾走几步,到了最近的汉子旁边。

      那汉子腰系麻布,大冬天的只穿了条粗布短裤,挥汗如雨,挥起锄头,猛地砸下去,就像在砸阉狗的头盖骨,锄头一翻,全是不值钱的泥土。

      杨昭和暴跳如雷,抄起鸡毛鞭接二连三落到汉子脊背上,破口大骂:“没吃饭吗?!长点劲儿,瞧瞧你这绣花枕头,一锄头下去挖不出个响屁来!!!”

      汉子连看他一眼都不敢,鞭子抽身上,疼得龇牙咧嘴,还得忍气吞声,接着挖。

      宫里来的督工太监,皇帝的人,谁惹得起?!

      林百元叫了声:“杨公公!”

      杨昭和抽得手臂酸麻,收了鞭打,朝林百元步去,甩甩鞭子说:“回去告诉那帮子刁民,等铃山挖出了铜矿,少不了他们的钱银!再说了,这发行宝钞的国策,也是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皇帝陛下亲自过了目的!”

      杨昭和说起皇帝时,两手合拢,高举向北方,遥遥一敬,再不耐烦地续道:“就连今秋盛闻澜盛大将军率领的征北大军,那军饷和军俸,都是用宝钞暂代,怎么,前线大战的将士都无怨言,他们就等不住了?”

      “哼!”杨昭和冷哼,袍袖一挥,双手负于身后,赶人道:“甭在这儿跟咱家说道了,都是国策!听到没有,国策!回去告诉知县王仁民,管好他手底下那帮刁民,怎么就不知道体量体量朝廷的难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林百元无法,只得糊弄地附和:“老百姓是该体量朝廷的难处。”

      踟蹰再三,见杨昭和一副不愿再谈的模样,林百元眺望挖出了大洞的铃山,惆怅叹气,踱着步子,下山去了。

      雨势依旧滂沱,看来这大雨要下一整天了。

      汤丹县城离铃山尚且有个几里地,林百元心情烦躁,不坐肩舆,从包里掏出宝钞遣散轿夫,四个轿夫没一个人收,一叠声地赧笑推拒:“老爷,您行行好,赏银钱吧,或者别的啥都行,就这宝钞呀,实在不敢要了。”

      “……”林百元收起纸钞,打开行囊,四文铜钱,一人一文。

      轿夫们连声谢老爷,扛着竹子做的空轿,冒着雨先行离开。

      林二撑起油纸伞,陪着愁容满面的林百元,一步一行地回了林家。

      两人身后,鞋踏的泥印淹没进瓢泼大雨中。

      大门前全是臭鸡蛋和烂菜叶,红门紧闭,就连门楣上的牌匾都让顽皮孩童砸坏了,一个匾裂成两半,一个林变成双木。

      林二说:“老爷小心些。”

      林百元叹气,寻着落脚处,只足尖点地,走钢丝一样抵达自家门前。

      林二用力拍打门扉:“回来啦!回来啦!”

      听出他声音的管家老林做贼一样拉开门缝,见是老爷回来了,这才把门打开:“快进来!”

      等林二也跨过门槛,老林着急忙慌地,砰一声合上门。

      一行人绕过照壁,林夫人名唤芬娘,穿绸缎织衣,坐在厅堂里娴静地绣着帕子。

      老林招呼道:“夫人,老爷回来啦!”

      芬娘放下女工活,起身迎上去。

      林百元甩去袍袖上的水雾,柔声问道:“孩子们呢?”

      “子衿回宝泉局了,说是宫里差了钦差来催铸银的事。”芬娘关切地拿起帕子,擦拭他额头上的水珠。

      “娘——”一道清脆嗓音传来,笑靥如花的少女蹦蹦跳跳:“爹回来啦?”

      林百元一双儿女,长子名唤子衿,是汤丹县里出了名的纨绔子,不学无术,林百元在昆明宝泉局为他捐了个小官做,省得他成日里游手好闲。

      次女林小米年未及笄,尚在闺中,生得乖巧可爱,模样全随了年轻时的芬娘,此时含苞待放,来日不说倾国之貌,放眼整个汤丹,也是林小米最为灵秀。

      看着贤惠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林百元郁结的心绪松缓不少,搂着妻女笑:“爹回来啦。”

      芬娘猜中他的烦心事:“又去铃山了?”

      林百元凝眉,点点头。

      芬娘无言:“当初就不该接这差使,替官家发行宝钞。老百姓的田契都过了你的手交给宝泉局,朝廷的天启宝钞又过了你的手换给老百姓。百姓们谁都不认,就认咱们。如今挖不出铜矿,造不出钱银,咱们家拿什么还给百姓们?”

      林百元不说话,拍了拍芬娘荏弱的肩膀,问道:“我的宝箱可藏好了?”

      芬娘点头:“都是你在官府和百姓间做媒的账本,自然藏好了。”

      林小米看看惆怅的爹,又看看嗔怪的娘,纳闷地说:“可咱们家的田契、房契、地契,也都换了宝钞呀,朝廷不会不还给咱们吧?朝廷都不还我们家,我们家也还不了百姓的!”

      林百元眉目一凛,嘘声道:“别说了!”

      芬娘递了林小米一眼,少女垂眸瘪嘴,鼓着腮帮不说话了。

      “等子衿回来,问问他,宝泉局那边怎么说。”林百元叹着气,整个人颓唐地陷进椅子里。

      大门处传来的敲门声,响得快把门都震塌了。

      芬娘起身招呼管家:“又是来闹事的?!”

      老林的身影匆匆绕过影壁,去开门了。

      没一会儿,一家三口就听到老林的喊声:“老爷,夫人,是少爷的仆从,福蛋回来了!”

      老林带着年轻小厮到正厅前,就在屋檐下,没进去。

      “少爷呢?”芬娘质问。

      福蛋冒雨回来,慢脚泥泞,满身雨水,抹了把脸,喘着粗气:“老爷,夫人,这雨下得大着呢,路滑得不能走,轿夫蠢笨,非要去走那泥石路,滑了脚,少爷、少爷就从轿子上摔下来了——”

      林百元霍然起身,芬娘追问:“那少爷人呢?”

      福蛋畏葸地缩回脖子:“就近找了家客栈歇脚,人躺在客栈里,大夫这会儿正在拿脉,我赶回来告诉二老。”

      林小米恨他说半天讲不出重点:“我哥没事吧?”

      福蛋面露异色:“少爷,少爷他撞了脑袋…本是没气的…过了半个时辰,又来气儿了,大夫说…少爷没有性命之虞,就是脑子好像…”

      “什么?”林百元沉声问道。

      福蛋咽口唾沫:“脑袋好像…撞坏了…少爷醒来就问小人,是不是在拍、拍古装戏。”

      更远的地方,山与天相接的尽头,铃山在经月的凿噬下,受暴雨侵蚀,泥石松动,整座山以诡异的角度倾斜,湿软的岩石裂开,泥流冲刷摇摇欲坠的山体,紧接着,天地间轰隆巨响。

      逃命出来的监工浑身泥水,面目全非,他趔趄如疯魔,跌跌撞撞奔向汤丹县城,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雨,声嘶力竭地叫喊:“铃山——塌啦——”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案:国债危机
    *
    新文启动!
    又是一个大工程hhhhhhhh
    稍微需要一咩咩脑筋急转弯,不多不多!小学生权谋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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