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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夜语寄思 ...

  •   夜里起了风,慕尔登额打了一个寒战,辗转之下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起身披了件夹衣出得屋子,果然见章佳氏的房里还有灯火。

      “娘娘这么晚还未睡?”

      她推开门,屋子里只有一旁伺候的玉欣和正坐在灯下看信的章佳氏。玉欣端来两碗温热的牛乳,片刻不离地在章佳氏身边照顾着。

      “主子梦到十三阿哥,这便醒了,翻出昨日十三阿哥寄来的信读了又读。”玉欣说着,伸手去剪掉烛花,又将牛乳推到章佳氏面前,“主子莫要惦念了,十三阿哥信里不是都说了么,一切安好。”

      “姑姑说的对,十三阿哥若是知道娘娘为他睡不着,也会心有不安的。”

      慕尔登额随之劝慰,端起自己面前的牛乳抿了一口,浓香中微带些咸味,不禁朝玉欣一笑。初进宫那日,她喝不惯这极膻的牛乳,几个月喝下来倒也习惯了,想来时间甚是奇妙,能改变一切。

      只是她在喝的时候喜欢加一些盐,玉欣心细,倒也记住了。每次只要玉欣在,她都能喝到自己喜欢的牛乳。

      “儿行千里母担忧,怎么会不挂念?这孩子我比谁都了解,最是报喜不报忧。”

      章佳氏叹了一口气,握在手中的书信折了又折,这才命玉欣将放在枕边的红木匣子取来,将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最上面,里面按顺序呈放着胤祥此次南巡路上寄来的信件,慕尔登额粗略看了一眼,宽敞的木匣子已然快要装满。

      “十三阿哥是最孝顺不过的,知道娘娘惦记,每日都写信报平安,难怪皇上夸他的字写得好呢,竟也是这么得来的。”慕尔登额笑道。

      章佳氏亦是点头轻笑,看着慕尔登额,融融烛光映射着她的脸,透出蜜色的娇嫩。章佳氏略一沉吟,示意玉欣退下。待她阖上房门去了,才从匣子最里面取出一块红绸子包裹的物什,慢慢打开。

      慕尔登额也很是好奇,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红色的绸子被一点点打开的瞬间,如同里面包裹了最神秘有趣的物件,让人不得不期待。

      ~~~

      “呀,好漂亮的玉镯子!”

      绸子打开的那一瞬,她忍不住低呼起来,皎皎如盈的羊脂白玉映衬着猩红色的绸缎,它似吸取了烛光般,撒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立时便觉满室通明。

      章佳氏将镯子直接套在了慕尔登额的腕子上,左右瞧了,才点头道:“不错,再过两三年,待你身量足了,戴着这镯子正合适。”

      “娘娘送我的?”

      慕尔登额很是吃惊。她在宫里的日子不短了,康熙赐的,太后赏的,逢节各宫里的娘娘们送的,她也攒了不少。开始是有些新奇,后来见得多了便也没了兴致,悉数收好,只道这皇宫里人多,宝物多,规矩多,空闲也多,平日里闲着无聊,便喜欢赏赐来赏赐去的,看到人人得了赏而欢喜的神情,便是那些打赏的人唯一的乐趣了。

      只是她不知,章佳氏何时也有这爱好了?她不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之一,虽接连诞下三位皇子皇女,可是随着红颜的逐渐褪去,新颜的不断涌进,康熙能在百忙之中偶尔想到她,已实属难得,而且章佳氏又生性淡薄清高,不喜做那争宠之事,若不是因了十三阿哥争气,怕是真要被康熙遗忘在角落里了。

      ~~~

      “喜欢吗?”章佳氏笑着问道,随即便皱眉叹道,“看我这记性,你还小,自是不会喜欢这古拙的样式,女孩子都喜欢花儿草儿的。”

      慕尔登额对玉器完全是外行,看个样子还好,至于真正的价值还是看不出来的,只想着章佳氏拮据,这镯子想必在宫里也算不上一等的货色,然而还是不能驳了章佳氏的面儿。

      于是笑道:“怎会不喜欢,娘娘对慕尔登额就像对八格格和十格格一般疼爱有加。别说送玉镯子了,就算娘娘送我铁杵子我都喜欢。”

      章佳氏憋着笑不解地问:“我送你铁杵子作何?”

      慕尔登额语塞,不过是一时顺嘴说的,想了想才回道:“用铁杵子给娘娘磨绣花针,娘娘好给十三阿哥绣荷包。”

      “你倒是不嫌麻烦,我可是嫌累呢!”章佳氏轻掩着爬满笑意的嘴角,续道:“况且这荷包将来定是有人给他绣的,若总是戴着我做的荷包,旁人会笑的。”

      慕尔登额连连摇头:“亲额娘给做的荷包,谁敢笑?要我说,十三阿哥才是最幸福的,宫里哪个娘娘给阿哥们绣荷包了?只有十三阿哥有,我还记得,十三阿哥第一次带上那日,十阿哥可是羡慕的紧呢!”

      章佳氏温柔的手覆上她的耳朵,轻轻地捋过垂下的发丝,又仿若不经意般捏捏她的耳垂,小小的却薄厚适中,是个有福气的,便微微叹道:“又岂止是十阿哥,宫里的规矩,皇子们不能由生母带大,我倒算是有福气的,十三阿哥交给德妃娘娘,同在永和宫里,我能常见到。十阿哥的生母温僖贵妃去的早,而你姑母仁孝皇后更是连太子的模样都未看清便去了……”

      慕尔登额垂了头,心想还有八阿哥,因了生母卫氏身份低微,养母惠妃并不喜欢胤禩常去见她,还有四阿哥……想到他那双黑曜明亮的眼睛,冷淡的神情以及难得出现的笑容,她的心怔了怔,感怀道:“尚不如身为寻常百姓,虽没有锦衣玉食,这天伦之乐却是多少金银珠宝都换不来的。”

      章佳氏闻言,目光便落在刚刚为她戴上的玉镯子上,心里闪过一丝懊悔,她抿着唇,轻轻揽过慕尔登额的身子。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也会有这般的想法。你这聪慧的样子,也不知是福是祸,人太聪明了会累的,有时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慕尔登额靠在她的怀里,乖巧的点着头:“我会学糊涂的。”

      “呵。”章佳氏忍不住轻声一笑,抱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有时较别人多些灵气,却也会说傻话,做傻事。

      想着,伸手抚过慕尔登额腕上的镯子,心底的信念更加坚定。

      ~~~

      五月初,南巡归期将至,紫禁城却是一番忙碌,因了康熙回来的第二日便要搬到畅春园去避暑,是以,跟随前去的妃子和皇子公主以及下人们全都有条不紊地打点行装。而章佳氏因了身体的不适,所以这次并不同去园子。慕尔登额心中些许不平,但见她并不在意的样子,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乖乖地帮着嘉泠和嘉滢收拾随身带的物品。

      康熙三十八年五月十七,第三次南巡结束,康熙带着太后及其随行人员浩浩荡荡地回了紫禁城。

      初夏的风缓缓吹在脸上,酥酥*痒痒地,慕尔登额拂掉垂下的几绺发丝,双手撑着汉白玉栏杆,极目远眺。

      古人道:登高望远。她站的如此之高,却仍旧望不见队伍,只能隐约听到庄严肃穆的礼乐之声回响在湛蓝的天际。

      她闭着眼,想象着每个人面上的表情,虽有舟车劳顿之累,却定是心情愉悦的。游览江南风光水色,体察民俗风土人情,办公务的同时寄情于山水之间,对于那些常年被锁在这个偌大的囚笼之中的人儿,再好不过。

      想着,她便轻轻笑出声,旋转了身子沿着栏杆转了一圈又一圈想象着自己也能化身为那自由的鸟儿,飞向更高更远处。

      ~~~

      “主子小心!”

      一声低呼,慕尔登额驻了脚步,睁开眼,诧异地望着对面的二人,身着豆绿色宫女装的婢女扶着头戴墨玉扁方的女子。只是一瞥,慕尔登额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不施脂粉的脸上白皙胜人,黛眉弯若新月,细密的睫毛下,浅色的双眸便如水浸琉璃,盈盈潺潺,同那娇俏的鼻尖和嫣红的唇瓣构成了绝妙的五官。杜若色的旗服包裹着纤细小巧的身姿,说不出的静雅脱俗。

      她暗自在心底一叹,素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些都是书上对美女形容的极致,但若用在此人的身上,却好似沾了俗气。

      “我认得你,你是孺思格格。”美人淡淡一笑。

      声音不大,却清扬悦耳。慕尔登额顿时感觉自己的心都飘飘飞了起来。她扯扯嘴角,欲要福身,却被美人伸手扶住。

      看出她眼中的不解,美人解释道:“我的身份低,不敢受格格之礼。”

      慕尔登额更加诧异了,难怪对她眼生的很,宫里有身份的妃嫔们她都是见过的,唯独眼前这一位甚是陌生,想来不是很受宠的女子。只是她心中的疑惑却更甚,后宫佳丽无数,无论是颇有威望且尚得宠的德妃、宜妃,还是素日里低调温顺的佟妃和章佳氏,亦或是接连生养了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的王氏,都不及眼前之人的十分之一。

      可又是为何,这般足令三千粉黛无颜色的女子,却如一朵开在墙角处的野花,无人关注她的芬芳。

      ~~~

      “主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待会儿八阿哥来了储秀宫见不到主子,急着寻人就不好了。”

      婢女的一声提醒,慕尔登额忙抬头再次看向她,原来,她便是八阿哥的生母卫氏,不曾想到,竟是这般的美人。

      卫氏颔首道:“不急,他回得宫里定要先去长春宫请安的。”说完,转头看向慕尔登额,笑意更浓,“还真是像呢,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慕尔登额也是回以一笑,她已经习惯了大家看到她时会想到仁孝皇后,这也让她更迫切地想知道那位红颜早逝的绝代皇后到底是怎样的传奇之人。

      “娘娘认识我姑母?”

      卫氏一愣,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自己,一手扶着栏杆,转身仰望着天际,夕阳下的她,琉璃双眸更是熠熠生姿。

      “她……是唯一能与他比肩而立的女子。”

      ~~~良妃番外~~~

      “一、二、三、……九、十,你们早上都没吃饭吗?怎么这般没力气?打几个板子也都软绵绵的,耽误了正事,可没人替你们兜着!”

      管事太监一声尖细的断喝,两名负责执行的小太监互望一眼,目光全部落在条凳上那个被打到昏死过去的女孩身上,鲜血淋漓的臀部惨不忍睹。这才打了一半,若是二十个板子全都打完,小命怕是都不保了!

      两人犹疑着,都不忍下重手,理智却不断提醒着他们,若是不照做,他们的下场便是如此。想着,二人闭了眼,高高举起手中的板子,刚要落下,便听得一个声音叫道:“都住手!”

      ~~~

      好软的床,好香的味道。

      这是她渐渐苏醒时第一个闯进脑海中的意识,没有硬硬的床板,没有透着霉味的棉被,香妃色的床幔随风轻轻摆动,她狠狠地嗅着空气中弥漫地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一定是在做梦,好美的梦,不要醒来该有多好……”她喃喃自语着,紧紧闭着双眼,暗暗在心里祈祷这是梦,一个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梦。

      “你总算醒了,谅那几个太医也不敢敷衍我。”

      她闻声睁开眼,便见床边多了一个身着茜色华服的身影,她疑惑地抬起头,目光触到那双含笑的眼,蓦地一惊,连忙从床上“滚”了下来。

      “奴……奴婢……皇后娘娘金安。”她忍着身上撕裂般的疼痛福下身去,身体瑟瑟发抖,结结巴巴地请安。

      赫舍里氏轻捂着嘴角,眼中全是笑意,微微一抬手道:“我竟将你吓成了这个样子,话都说不稳了,你身上有伤,快起吧。”

      宫女绮岚和绮月在主子的示意下将她慢慢搀扶了起来,她却不肯再回到床上去躺着,倔强地站在一边。赫舍里氏见她小小年纪也知道分寸礼数,微微颔首打量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入宫的?”

      她看了一眼赫舍里氏,又迅速垂下头,答道:“奴婢是内管领阿布鼐之女,年初入宫的。奴婢……奴婢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怎么会没有名字?难道出生之时忘了起名字了吗?”

      站在一旁的绮岚随即便俯身在赫舍里氏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赫舍里氏的眼中先是惊异,然后便是了然一笑。

      入夏的天气,微热,身怀六甲的赫舍里氏在绮岚的搀扶下慢慢在床边坐稳,绮月则连忙用帕子轻轻为她擦去额前的汗。

      待身上的燥热褪去,赫舍里氏才笑道:“既是为了避讳我,那也该取个别的名字。抬起头来我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赫舍里氏忍不住叹道:“果真是个美人坯子,尤其是这双眼睛,别人的都是黑色的,唯独你的眸子这般淡,好像琉璃……对了,就叫‘琉璃’这个名字吧。”

      赫舍里氏非常满意自己取的名字,不禁拍手笑道。一旁的绮月见她依旧傻傻地站着没有反应,皱眉提醒着:“还不快谢过皇后主子赐名。”

      她懵懂地点点头,刚要福下身,赫舍里氏却又叫道:“哎呀,差点忘记了,阿布鼐之女……你是满人吧?”

      “是,奴婢是满人,正黄旗包衣觉禅氏。”

      赫舍里氏困惑般自语着:“这满族姓氏后面加个汉族名字,倒是怪异地很。”

      她想了想,回道:“回皇后娘娘,奴婢的娘是汉人。”

      “哦?”赫舍里氏眼前一亮,急急问道:“姓氏为何?”

      “卫氏。”

      “好,本宫今日便赐你全新的名字,卫琉璃!”

      ~~~

      赫舍里氏的话音刚落,便听见殿外传来一声健朗而饱含笑意地声音:“爱妻又为谁赐了名儿了?”

      在众人齐齐福身跪拜之时,唯有赫舍里氏笑吟吟地起身,迎向来人:“今儿下朝得可真早。”

      康熙的眼中除了爱妻再容不下他人,直到赫舍里氏提醒才注意到一旁垂头侧立的小宫女。

      “她是谁?”康熙扫了一眼,忙携爱妻在床边坐下,一屋子的宫女们又开始忙不停,打水伺候康熙擦手的,扇扇子的,斟茶取点心的。而趁着众人忙碌的间隙,她微微抬眼望了一眼身着龙袍,神采飞扬的年轻帝王,旋即低下头,心口扑通扑通得跳个不停。

      “负责摆放祭品的小宫娥,偷了做祭品的果子,挨板子的时候被我看到了。这些奴才们,也不知长了几个胆子,不就是几个果子吗?竟然要打上二十大板,差点生生打死呢。”

      康熙听了赫舍里氏的描述,心下对宫人之间动用私刑也有些气愤,转而又想到她毕竟是犯了错的,于是回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她既犯了错处,自然该罚。”

      赫舍里氏斜了他一眼,道:“她去偷祭品也是因娘亲病重,望皇上念在她一心存孝的份上,就免了罚吧,反正那十个板子已经够她受的了。”

      康熙点点头,本就不喜过问这些琐事,继而问道:“那起名儿又是怎的一回事?”

      赫舍里氏看看依旧低头的她,愉悦地解释道:“可是巧了,这孩子和我同名,偏偏入宫时因了避讳就改了名字,我见她模样生得好,一时喜欢,便给她取了一个名儿,叫‘琉璃’,皇上看如何?”

      康熙宠溺地将手中的点心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亲手送进爱妻的口中,才去吃手中的另一半,无限柔情地说:“你喜欢的,定是最好的。”

      她的心微微颤动,不敢置信自己的双耳。这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吗?不同于往日的威严,竟也有柔情的一面,而那个让他发自内心地展现这一面的女子,正巧笑嫣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纤细的手情不自禁的抚上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是他们爱的结晶。

      她痴痴地望着赫舍里氏绝美的笑颜,心中无比欣羡。

      能得到帝王之爱,何其有幸!

      ~~~

      初夏的静谧之夜,微风徐徐。回廊处,一抹倩影手提着宫灯兮兮然穿过影壁,来到坤宁宫门前,紧闭的宫门深锁,她仰望着夜色中那扇朱漆大门,慢慢回想着那一日的自己,单薄的身子,忍着巨痛艰难地迈出了这道宫门,一步一回头,似要将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她甚至还能嗅到那淡淡的茉莉清香。

      随即想到卧病在床的娘亲,她扶着树干蹲下身,手指紧紧嵌在掌心里,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为何世间如此不公?有人可以高高在上,集万千宠爱;而有人却身如蝼蚁,随时被踩在脚底下,任人践踏!”

      她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

      将宫灯放置在一旁,恭敬地伏在地上叩拜,未及她起身,便听到身后渐至的脚步声,她心下一惊,转过头看向来人。

      月光下,素日里明亮耀眼的龙袍此时却仿若融于这夜色中,蒙上了一抹淡淡的哀色。

      “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她福下身请安,幸而这夜色极重,她起身之时紧紧捂着加速跳动的心口,并未被康熙发觉。

      “适才在作何?”

      康熙驻足望着宫门,却是在问她。

      她心中又惊又喜,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话呢!于是连忙答道:“今儿是皇后娘娘的祭日,奴婢早年受过娘娘主子的恩惠,无以为报,只好每年都来此一拜,略尽奴婢感恩之心。”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崩于这坤宁宫的可不单单是仁孝皇后,还有前年去世的孝昭皇后。

      康熙并没有留意到这点,注意力完全被那句——“奴婢早年受过娘娘主子的恩惠。”所吸去。他望着那抹娇小的身姿,心下诧然,脑海中的记忆在不断回放。倏地,从中闪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小小的宫娥,沉默安静地垂着头。

      原来,她便是当年那个因偷了祭品挨罚的宫女,却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成长为如此亭亭玉立的人儿。

      “朕记得你的名字,琉璃。”康熙低吟道,反复玩味着那两个透着晶莹的字眼。

      她更是受宠若惊般,猛地抬起头,眨也不眨地目光凝视着面前伟岸的男子。不曾预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能记得自己的名字。

      想来,她也不过是沾了这个名字的光,或者说,要感谢那个一时兴起,为她取了名字的女子。

      “奴婢正是琉璃。”她深深呼吸了一气,旋即镇定自若地迎上康熙探究的目光,嘴角划出再自然不过的笑意。

      她深信此时的自己,笑容有多诱人,为了这一日,她已对镜反复练习了六年。

      一笑百媚生,倾城复倾国。

      果然,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一抹惊艳,月光下,琉璃般双眸的盈盈溢彩;花深处,唯有暗香浮动。

      ~~~

      “琉璃,琉璃……”

      他默念着她的名字,从案几上整齐摆放的两摞奏折中抬起头,便见她手捧着碧色的荷叶彩釉瓷碟进了暖阁,雪白的果肉整齐地码在其间,令见者之人心下一阵清凉。

      琉璃进得乾清宫伺候茶水的日子尚短,却深受康熙垂青,明眼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深知这个出身低贱的宫女并不会在这里太久,遂对她半分讨好半分恭敬。

      琉璃到底是常年被欺压惯了,一时间并不适应身份的突然转变,所以待人遇事都循规蹈矩,进退得宜,纵是让有心之人也难以寻了错处。

      “皇上若是累了,便尝尝昨儿个岭南刚刚进贡来的荔枝,御膳房一直用冰窖存着,可是新鲜着呢。”

      琉璃说着,将瓷碟放在案几之上,取了棉巾浸湿了欲给康熙净手,忽闻得他在身后笑道:“这荔枝虽是新鲜,你也不可多吃,身子本就易生热,回头儿若是又贪食了喉咙疼,可别怪我未提醒你。”

      她的身形一顿,这番话竟不是对自己说的,可是暖阁里,除了他们二人还有谁呢?她紧了紧手中的棉巾,转过身边擦着康熙的双手边疑惑地看向他。他伸出双手任她小心翼翼的服侍,抬眼之时,含笑的眼却是一愣,笑意凝在嘴角。

      她的心,立时一片冰凉。

      ~~~

      “琉璃,梁谙达让我来传话,说要你去御前伺候着。”一同在乾清宫伺候茶水的宫女怀琴推门唤道。

      琉璃放下手中描摹的纸样,低低应了一声。经过怀琴身边之时,只见她暧昧地望了自己一眼,随手将门阖上。

      她心下忐忑,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加紧了脚下的步子。

      “皇上今儿饮了些酒,这醒酒茶可要勤上着些,切莫怠慢了。”

      琉璃垂着头,在门外温顺地听着梁九功的嘱咐,最后点头应道:“梁谙达放心,奴婢记得规矩的。”

      梁九功满意地颔首,随即开门示意她进去。望着那豆绿色娇小的背影渐渐融于那满室通明之中,融进那年轻帝王的寂寞之心……

      琉璃将醒酒茶端到案几之上,悄悄看了一眼单手抚额的康熙,往日白净的面上此时透着微红。她迟疑着后退了两步,转身欲要去取蒲扇为他扇风,听到他的低声嘤咛,顿了脚步。

      “乌勒丹……”

      他在叫“乌勒丹”,她的嘴角划出一抹苦笑,他的眼里、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他的元后。

      而这后宫之中,三千佳丽,于他,不过是女人,是玩物,是传宗接代的生产工具。

      谁都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挚爱。

      可是那又怎样呢?又有哪个女人不是想方设法爬上那张龙床!

      而她,从六年前开始,便爱上了这个男人,爱上他含笑的眼,爱上他温柔的声音。哪怕他的这一切只是对他的爱妻。

      想着,她暗暗咬紧嘴唇,直到它绽放出柔嫩的媚红色,才慢慢转过身,一步步走近康熙。在他惊诧的目光中翩然跪下,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膝上,微仰起下巴,注视着他,模仿着赫舍里氏的腔调说道:“我是乌勒丹,我回来了。”

      她没有说谎不是吗?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是叫乌勒丹没错的,这个从出生起便伴随自己十三年的名字,在进宫那日却被人轻易抹去。

      康熙痴痴地望着她,双手滑过她的脸颊,反反复复,生怕她再一次离开。

      “乌勒丹,你可知道我和保成有多想你?那孩子自打会说话起就朝我要‘皇额娘’,可是我又能拿什么去还他一个额娘!而我……我答应了你,要带你去郊外骑马打猎看夕阳,要为你建造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外桃源。可是我一样都没有做到……乌勒丹……你可会记恨我?”

      她早在康熙温柔缱绻的话语中抱住了他,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慢慢摇着头,眼角滑过一丝清泪。

      她不知赫舍里氏是否在天上看着他,不知若真的是她,又会怎样回答?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深爱着彼此。

      “我从未恨过你。”

      她轻轻地吐出这六个字,便觉身子一轻,缠绵的吻已然落下……

      ~~~

      储秀宫,一间最普通不过的院子里,她倚着院门,巴巴地盼着来人。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一直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从房里出来的宫女心有不忍,忙唤道:“主子,这刚出了月子可不能吹风的。还是快进来吧。”

      她摇摇头,难掩焦虑:“不等到人来我不进去。梨香,齐嬷嬷可是告诉你的过了午时便过来?你确定没有记错?”

      “确定确定”,梨香将一件夹衣披到她的身上,心下也是着急,这太阳可是都要落山了。可是她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劝道:“想是因了什么事耽搁了。主子且进屋里等吧。”

      她不为所动,忽地见到远处疾步走来一个宫女,正是长春宫的女官梦荷。梦荷见到守着门张望的琉璃,脸上一时错愕,随即低着头,福下身请安。

      而琉璃,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已然明了,今日是见不到了。

      “主子要奴婢来知会卫主子一声,小阿哥这会儿正在慈宁宫里,皇上和皇太后还有贵主子都在,太皇太后喜欢的紧,留了用晚膳,今日就不过来了。”

      果然如此,她垂下头,将手中紧紧攥着的物什递给了梦荷:“这长命锁还劳烦梦荷姑姑带回去交给惠主子,给……给小阿哥带上。”

      梦荷瞥了眼那把小小的银锁,古拙的雕花,边缘被磨得发亮,想必是有些年头,又被终日攥在手里的缘故。她向琉璃投去同情地一眼,旋即正了神色,接了银锁福身而去。

      见梦荷走远了,一直沉默的梨香这才愤愤不平地念叨着:“这算什么?明明说好了带小阿哥过来,为何又去了慈宁宫了?主子,他们太欺负人了。小阿哥是您拼了性命生出来的啊,却一眼都没见到就被抱走了,现在又……”

      说着,梨香不争气的泪水流了满脸。琉璃转过头看着她,为她擦去眼泪,勉强笑道:“我还未哭,你倒是先落泪了,傻丫头。”

      “奴婢……奴婢是觉得主子您太委屈了。”梨香呜咽着回道。

      琉璃摇摇头,心中虽万般难过,却不能表露出来,梨香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儿,只会陪着自己一起伤心。

      她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不是吗?那一夜承欢,红烛泪尽,酒醒之余,见到的便是他那双冰冷如斯的双眸。

      前一刻的深情款款,炽热缠绵;后一刻却是雷霆渐变,龙颜难测。

      他起身穿衣时那个丝毫不带感情的背影,如磨钝了的刀锋,一下下割裂着她的胸口。

      梦醒梦碎之间,她认清了一个事实,她是琉璃,那个永远背着辛者库的罪籍,只会被别人踩在脚下的最低贱的宫女。

      她是琉璃,而不是他最爱的乌勒丹。

      他要给她贵人的赐封,补偿自己一时犯下的“错误”。她却拒绝了。他始终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不是他在众多绿头牌中偶尔看到她的名字,用带着一种责任与义务的心去翻起;也不是这东西十二宫的任何一个主位,在等待中看红颜老去。

      她只是希望能每日见到自己所爱之人,如果这点做不到,再高的封位,再奢华的物质条件,又有何意义?

      与此相比,倒不如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小小角落,每日静心礼佛,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他终是遂了她的心愿,给了她一个常在的小小身份,赐了一间院子,两个下人,而敬事房的绿头牌中,却从未有过她的名字。

      ~~~

      她原以为这一生便是如此了,却不曾想到,会有了身孕。以至于当太医十分肯定地做出诊断之后,她先是喜悦地笑出来,紧接着便潸然落泪。她自然为能成为母亲而欣喜,却同时想到以她的身份和宫中的规矩,这个孩子是绝对不会留在自己身边的。

      想到几个月之后,怀中的骨肉便会离她而去,唤别的妃嫔为额娘,她的心便如尖刀狠狠戳着。

      她从未后悔那一夜疯狂,然而那一刻,她却只能对着皎月笑自己,作茧自缚。将一个弱小的生命带来这个世界上,她便有责任给予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不是吗?

      可是皇宫这座能吞噬人的囚笼,生活在其中的人,谁又是幸福的?

      ~~~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她闭着眼,默默念着经书,风中传来淡淡的茉莉清香。而前方,那个一身茜色华服的女子背影,慢慢转过身来,明媚的笑容在阳光下绽放。

      只听得她在微微朝自己笑道:“……你的眸子这般淡,好像琉璃……对了,就叫‘琉璃’这个名字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夜语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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