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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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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宬勉强走出镇外五里,左臂虽已经略略包扎,小臂以下仍肿得像条紫萝卜,内腑气血翻腾,眩晕之意一阵紧似一阵——看来越是难练的法术,反噬时的威力越是不可小视——这“铸魂”之烈,竟至自爆肉身,要与我同归于尽么?
不知那竹妖,元神可有损伤?
看那竹妖的皮相,跟自己极为相似,若是自己见过这竹妖,断不会不记得。大哥人在天庭,更是不会与下界妖孽有甚交往。如此说来,他必是在哪里见过已长大成人的三弟!虽说人有相似,但不是骨肉至亲,怎么能如此相像!
但是,三弟明明早就……怎么得以长至成年?看那竹妖真气纯粹并不浑浊,确是为恶不多,三弟应该并非是他所害,那么,是曾与他有过往来,还是另有什么隐情?三弟是否已经投胎再世为人?如果没有投胎,孩童时已经溺亡的小小身躯,是如何长至成人的?
种种疑惑急于求证,心里像要开锅一样,毕竟是十年的追,十年的寻,十年的朝思暮想,十年的生死茫茫……一朝有望,怎能不急!
只是今日行事,究竟鲁莽了些。想不到那竹妖烈性至此。虽然自己话说的狠些,心里却未想真的赶尽杀绝,就算是收他为奴,也是自己不忍真的坏他修行,怎么就舍得抛弃肉身,冒元神崩散的危险?
顾宬实是难以理解。也是他虽然身世坎坷,到底却未尝过囿于方寸之地千年不得稍动的苦处,哪知道那竹妖最恨最怕,便是受禁于人不得自由?
顾宬眼下最急,是听方才那竹妖说他见过的那人已经“肉身早灭,魂魄无踪”,奈何线索已断,只好去那紫竹林仔细寻访。
但这皮囊因常年修炼收妖,大伤小伤不断,而且自己法力增长元气日盛,肉身如钵,水满则溢,渐渐难以负荷,也该到兵解的时机。今日又受重创,肉身实已濒极限,外表虽完好,左臂却已折断,脏腑内伤也重,极力忍着,方才压下喉头甜腥。
难道竟撑持不下去!
不行!便是只剩一口气在,也是寻访大哥三弟下落要紧!
兄长顾麟投艺已久,不知何处修炼,虽音信皆无,但好歹已窥仙界门径,尚且无性命之虞,而三弟顾宁……
顾宬想到此处,心头大恸:
我修道多年,不为长生不老,不求法力无边,只求得窥天地玄机,寻早逝的三弟魂魄。若他已转世投胎,便落户左近保他一世平安;若他不曾投胎,就是逆天改命,也要为他重塑肉身再世为人!
这本是我做兄长的责任,更何况若非我孩提时自私任性,年幼的三弟又怎会不慎溺水而亡,更连尸身都被拿去祭了所谓海神?
想当年,虽然母亲早逝,父亲严苛,所幸兄弟三人十分和睦。兄长温和敦厚,对二弟三弟爱护有加;宬官排行第二,天资过人,五岁读书,七岁习武,“神童”之称闻名乡里;幼弟活泼好动,三岁起便整日跟在二哥身后,有样学样。
还记得无数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不甚宽敞的庭院中,兄长倚坐在柳树下,一边不时抬眼看看庭院中嬉闹的两个弟弟,一边读着自己省吃俭用买来的医书,好再多做些悬壶济世的善举;宬官尚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功课做完,持着兄长给削的木剑修习剑法;稚龄小弟就跟在身后不远处攥着根柳条,有模有样的比划,在不小心抽到二哥遭怒目瞪视时赶紧陪个笑脸,或者在笨手笨脚打到自己时装着大哭等大哥过来抱着安慰顺便蹭根糖葫芦吃吃……
谁知这等和乐的日子,一天之间,就全盘被毁!
那日黄昏父亲出游回来,带回一长髯道人,说是感谢仙长救命之恩,要重金酬谢。可那道人却说:此来非是专为救他性命,实是上天有感于此户一人福缘积蓄已深,命道人来此收徒,助他脱离尘世,修那升仙之路。虽有艰险,但若能于天帝生辰那日众仙大会上击败其他仙人所收弟子,便可位列仙班。就算落败,也能做个散仙,与天地同寿,何乐而不为?
凡人哪知这所谓仙会,也就是一场竞技,聊以为天帝生辰增色而已。虽有一席成仙的机会,但所争者何止百人!
父亲以为机会难得,因宬官自幼聪颖,寄望甚高,当即便让跪下行拜师礼。宬官本满心欢喜,只道自己终于得遇良师,一飞冲天。怎知那道人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顾麟跟前,捻须微笑:“你可愿意?”
宬官头回受此冷遇,只觉一口气闷在胸臆,待要发作,对方确是长辈,又救过父亲性命,又不可不忍,直至牙关紧咬浑身轻颤。偏生三弟还在身边起哄:“老爷爷,我二哥哥也很厉害啊!你怎么不选他……”
“宝宝住嘴!我才不稀罕……”宬官赌气起身要走,却被兄长拉住,大哥温厚的手掌在背上轻抚不已,心中顿生委屈,眼圈早已红了,直想扑在大哥怀里哭一场,却又生生忍住。
“多谢道长厚爱。只是家严在堂,不便远行,弟兄尚幼,还需关照,况且顾麟本性驽钝,难成大器。望道长再寻良质,恕顾麟不能从命。”
“哦?你这孩子倒也有心……你不要自己的福缘便罢,贫道自是不便勉强,”那道士敛去笑容,“只是如今你这材质,不光会引仙家来此,便是魔道妖邪,亦得之后快。你道你父为何出门遇袭?贫道好意提醒,你无法力护身,若引魔入室,轻者自己丧生,重者全家灭门!”
说罢不顾父亲连声挽留,转身要走。
“道长请留步!”顾麟闻言大惊,他又怎知袭击老父的是人是妖,只得几步赶至那厮身前跪下,“道长所言当真!”
“信不信由你……”
顾麟看看父亲兄弟,下一刻便俯首在地磕头不止:“道长怜悯!请施法护我一家!一切单凭道长吩咐,弟子万死不辞!”
那厮这才扶起兄长,擦去他额前尘土,捋髯微笑:“还不改口叫师傅?”
一张黄符,换了兄长随他而去。宬官又是憋闷,又是思念,又是盼望兄长学成来渡自己,又是担心兄长修炼艰险多受磨难……小小少年受此煎熬,实在心思烦躁,午饭便想出门走走。也是幼弟懵懂不知事,还以为二哥要去游戏,执意跟去。宬官怕父亲发现,只好抱着弟弟同去,哪知到了郊外,幼弟哭闹着非要去河边玩。以往兄长在时,带他二人去河边钓鱼捉虾,确是有趣。可是现在……
宬官不胜其烦,情绪骤然爆裂,一怒之下,撇下小弟自己跑开,跑进树林独自哭了半日。待心情平静,再回头去找,却遍寻不见,心慌意乱之下回家求助,却见父亲独坐房中垂泪,见他进门,抄起茶壶劈头掷过来:“畜生!你还我三儿来!”
“爹爹!弟弟……弟弟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父亲老泪纵横,“死了……淹死了……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死了?淹死了?
身上被打的痛根本比不上心里的疼,那时的感觉到今天仍记忆犹新。
顾宬只觉得胸口骤然一阵痉挛——
小弟苍白着小脸儿躺在漆黑的匣子里,再也不会哭笑,不会拽着自己的衣角痴缠……
在心里问着自己:你满意了?这下你可满意了?兄长前一刻还拉着自己千叮万嘱要孝顺老父照料幼弟,下一刻竟然就害得老父痛哭小弟惨死!你……你为何还活着!
宬官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匣子,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嘴角却有血丝沁出。正待朝着墙根全力撞过去,突然,小院柴门被“哐当”一声踢开,一群庄丁鱼贯涌进,一瘦小中年人居中笑问:“顾先生,老郑这厢有礼了!”
“你、你们……你们又来干什么!我说了不卖!不卖!你们给我滚……滚!”
“顾先生,你何必执迷不悟呢?三公子既然已经夭折,与其入土化灰,不如做做好事顶替。你也知我家李老爷三代单传,只得这一个小孙,怎舍得拿他出去祭神。莫说是海神庙庙祝掣签选定我家孙少爷,就是玉皇大帝亲自下凡来索要,李老爷也是不肯给的。五千两黄金,换你一具尸骸,这买卖着实不亏啊。”
“你不要说了!我家孩儿要入土为安,怎可拿尸身去喂那海妖!滚滚滚!快滚!”
“顾先生不必动怒,你发火也是无用,吓唬谁来。我既做了李府师爷,自当忠人之事。”那人笑得龇出满口黄牙,“动手!”
身后众家丁一拥而上,就去抢厅中小匣里躺着的小小孩童。
住手!顾宬嘶吼一声,合身撞向众人,愣是把摸着小弟的庄丁撞了个跟头。他方才被老父责打,面目有些青肿,此刻发髻散乱,双目赤红,嘴角犹自向下淌着鲜血,状甚骇人,一时间倒吓住了那群恶仆。待看清他不过是个半大小子,被撞倒那人怒骂一句,上前就踢,顾宬不闪不避,顺势错身一撩,那汉子当下来个大劈叉,只听“嘎巴”一声,筋骨错位,直疼得他汗珠子黄豆大小。
顾宬跟武师傅学得刻苦,手下自有几分真功夫,等闲三五人也近不了身。
但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所以没多久他就被打倒在地上,拳脚齐下,他终于昏死过去。
再等到顾宬睁开眼睛,已是深夜。他不顾身体的剧痛,爬起来去看那匣子——
匣子已空,而老父倒在柴门外,额头破个大洞,竟已气绝!
顾宬枯坐至天明,捡起老父身旁染血的石块,也不知哪里还有力气,竟将老父扛在肩头,到县衙门口去击鼓。
可笑他天真得紧!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他击鼓击到虎口震裂,也是无济于事。
于是他变卖家宅葬了老父,浑身缟素,提剑往李府而去。
行至半途,一张黄符自怀内飘落,顾宬余光瞥见,竟嗤笑出声:“护身符……你挡得了妖魔,却挡不住世上的恶人!你解得了噩兆,可解不尽人间不平事!”
他将手中剑举至眼前,剑锋寒光闪烁:“今日我只凭这三尺青锋一腔血,杀得一个,是一个!”
眼看他迈步前行,就将踩踏地上黄符,忽地一阵风过,竟将黄符吹得平移一尺,一人将黄符拾起收入袖中:“好险好险,浪费浪费……小子无礼!给我站住!”
那人只凌空虚点一点,顾宬竟再也动弹不得。
“小子资质不错,作甚与人拼命?喊打喊杀,够性格,够嚣张!谁招惹你了,为师替你出气去!”
顾宬朝天翻个白眼:“疯子,我几时成你徒弟了?”
那人看来不过三十上下,穿着宽袍广袖的布衣,虽然破烂,但觉飘逸出尘:“我老人家脾气最好,你越是骂我,我越是要收你。”
他走到顾宬面前,伸手去揪他面颊:“小子长得细皮嫩肉,死了多可惜啊!”
“你!”
“你什么你!小小年纪,一身是伤还找人拼命,不如直接跳河还干脆些!”那人不顾顾宬几欲喷火的怒目,双手上上下下把他浑身摸了个遍,“嗯……嗯……骨骼颀长,筋骨柔韧,肌肉紧实,灵关通畅,小子,不要想跑啊,我老人家收定你了!”
把剑丢在地上,将人扛起就跑。
看那副颠三倒四吊儿郎当不知所谓的模样,谁能相信他已经仙寿近二百余年,而且曾经位列仙班?不过想想也是,天庭那等级森严之地,怎会容留这等不规不矩不尊品行的人物?
亏他还说是自己受不了管束出来游戏人间,我看根本是被轰出来的!若不是他信誓旦旦说老父阳寿当尽而兄长小弟福缘深厚,只要自己学好法术多除妖邪,终有一日能够相见,自己才不屑跟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四处流浪。
多年师徒缘分,却从未叫过他一声师父,每每惹得他跳脚,说他这一派法术如何如何厉害整个天庭就他一人精通驻颜之术连王母都来向他请教,烦得自己大吼又不是女子把这皮囊保养得再好又有何用……
缘分尽时,他却说你的缘你的劫都因此而生,你的夙愿也因此得偿,只是前路坎坷,到这皮囊将毁之时,方能得遇转机。
莫非指的就是此刻?
想到此节,顾宬顾不得周身疼痛,提气高呼“赤羽——”。片刻,云际一只红翼鹰隼盘旋而落,小小身躯落地即长,长至一人高的巨雕方止,顾宬使出最后一点气力爬上雕背,低低嘱咐几句,就昏沉沉睡去。那雕儿煞是伶俐,将背上羽毛耸起盖住主人身体,尖唳一声飞入云霄。
***
紫竹林。
迷雾虽已散去,玉蟒赤练却还未醒来。密林深处清幽静谧,如果不加干扰,恐怕他们就此一睡不醒。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啼,一只巨大的雕鹄从空中飞过,经过这片密林时,盘旋几回唳声不绝,似乎有所发现,但终究放过了可能到口的美餐,展翅掠过——只是尖厉的啼鸣久久回荡,天敌的声音,竟令赤练蛇身体颤了几颤,睁开了双眼。
迷毒尚未散尽,红帩难以变幻人形,头脑也迷迷登登,她茫然在密林中穿行,循着空气中一缕细微的血腥味,游走至紫竹林的边缘——
于是她亲眼看见,一只巨雕从天而落。一人从巨雕背上翻滚下来,喷出一口鲜血便即倒地。那雕鹄庞大的身体骤然缩小如鹰隼,大约主人晕厥失了法力无法护主,徒然翻飞尖啼,却奈何红帩不得。
红帩才不管它,慢慢悠悠游走上前,围着青衣人兜兜转转了几圈,越看,越觉这面容如斯熟悉——
这不是水晶中的那人?怎么出来了!大当家!你快来看!他左臂肿的老高,好像受伤了呢!
红帩觉出血腥味似乎渐浓,习惯地伸出信子,想去那人红肿的左臂处舔抿探查,但就在将触未触之际,那人衣襟内突有红光乍迸,唰地刺入红帩颈上七寸!
若是寻常蛇妖,这一刺定当毙命,然红帩道行尚可,但也感剧痛难当,整个身躯于空地上翻滚不休,再加上迷毒未清神智不明,兽性本能被那男子身上血腥气与自身的痛楚激得爆发,张开大口,朝那男子一口咬下!
此时突然山风骤起,哗啦啦翠竹狂摆,扑棱棱群鸟乱飞,玉蟒碗口粗的身子飞速从林间蹿过,一口叼住赤练蛇尾往旁便甩,似是想要阻止——
但终究为时已晚,那青衣人半身浴血仰面倒地,一条左臂被赤练生生撕下,顺口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