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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文重修/曹荀】倚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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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曹荀】倚天
“曹操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引用这个证明偶不是盗用的金大侠的剑名~)
“曹操最终没有代汉自立,很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曹操无法面对荀彧那双忧郁的眼睛。”——《易中天品三国之进退失据》
倚天
如果能回到十年二十年之前
——题记
剑长三尺三寸,剑身有寒气,尖有寸芒。
荀彧把这把剑抽出来的时候,窗外正在下雨。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框上,噼哩啪啦地响着。寒风从窗缝中透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灯火一闪,几乎熄灭。
萧瑟秋雨之夜。
剑一出鞘,便晃得他微一闭目。剑身单薄如纱,却寒气森森。跳跃的灯光下,剑身隐隐反着光,远远地在墙壁上投出一个又细又淡的影子。
手指轻轻抚过剑身,冰凉的气息从指尖涌入,直入心底。
剑名倚天,是二十年前,主公的赠物。
一、赠剑
“文若,看这把剑如何?”曹操见荀彧进来,大笑起身,不等他答话便将剑连鞘递到他手里。
“主公,彧并不懂得赏鉴刀剑……”不得不接过来,荀彧低头看着手上的剑。剑很轻,几乎没什么份量,即使是自己也能够单手轻而易举地拿起它。剑鞘上斑驳古朴的花纹显示着它的年代,剑柄上极细的字迹刻着两个古篆字:“倚天”。
倚天?荀彧觉得自己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印象中它和另一把名为“青釭”的宝剑是一对,都是先秦名家打造的宝器。
“不懂得么?那真是可惜了。”曹操嘴里虽然这样说,却并无遗憾之色,好像早知道荀彧会如此说,“这剑是赠给文若的,你若不懂得赏鉴,岂不可惜?”
“给我?”荀彧一愣,诧异地抬头,“为什么?”
“赠文若东西还要理由?”曹操打趣道。
“主公厚意本不当辞,不过彧得此剑也无用,不如赠予哪位将军……”
“好了,说了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曹操摆手,“你不要辞,这是感谢你的,聊表心意而已。”
“感谢?”
“文若没有忘了和奉孝在颖川时的约定吧?”
曹操这么一说荀彧想起来了,当初他和郭嘉出仕的时候,曾经为了跟随哪个主公打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赌。郭嘉想去见见有“四世三公”之名的袁绍,而他觉得曹操虽然势力弱小,却有气魄胆略,必成大事,决定来追随曹操。两人临别时做了个约定:将来他们中哪一个若是发现自己的选择有误,就改去投奔另一方,不过那样的话选择错的人就算是输了,如果荀彧输了就要请郭嘉喝酒,如果郭嘉输了就送给荀彧一种稀有的香料……
“最终的结果,是文若赢了。”曹操的话让荀彧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郭嘉在袁绍军中呆了一阵子,得出的结论是袁绍徒有虚名。一月前郭嘉离开袁绍来到曹营,这个赌,便是荀彧赢了。
只是,这种玩笑被主公知道,感觉还是颇为窘迫,荀彧略有些尴尬地回答道:“一时戏言,让主公见笑了。”
“是奉孝讲起的。”曹操变戏法般拿出一个香囊,在手里晃了晃,“这本是奉孝要送你的,但现在我想用我的东西表达谢意——要感谢你选择了我曹操,并举荐奉孝。”
“可是,主公……”
曹操叹息:“文若啊,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么?我佩青釭出征在外,倚天剑付与文若,将来后方之事,还要文若多多费心。”
荀彧握着剑的手抖了一下,这才明白了曹操的全部意思。他再无犹豫,拱手称谢:“谢主公,请主公放心!”
在曹操满意的注视下,低头看着那把剑。
忽然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一瞬间便消失了,却久久难以忘怀。
从那天起,倚天剑便到了荀彧手中。虽然从未佩戴过,工作到深夜的时候,荀彧却会抬起头来,望着墙上这把剑出神。他知道这把剑的含义。便是从那时开始,曹操每次出兵打仗,后方的工作几乎全权托付给他。并不需要多言,荀彧得到的,总是毫无保留的绝对的信任。
而他也从没让曹操失望过。
二、论刀
那之后,战火绵延了很多年。
战争间隙之时,曹操偶尔会雅兴大发到郊外去踏青。独自外出未免无聊,而带着那帮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将们同去,则难保不焚琴煮鹤。于是曹操最喜欢叫着陪自己出去的人,总是荀彧和郭嘉。偏偏荀彧每日里琐碎事务忙个没完,往往叫的是两个,最后来的却只是郭嘉一人。
所以这个春天三人共同在郊外的一条小溪边漫步时,曹操便道:“往日与奉孝同来数次,文若倒是第一次来。”
荀彧刚要答话,忽然身后有马蹄声响起,一人飞马追来,到近前翻身下马禀道:“主公,有人献宝刀一口,名曰‘警恶’。”说着,手中捧起一把刀来。
“唔?”曹操走过去把刀拿起来,抽出半截,只见寒气森森,果然是把利刃。问道:“刀名‘警恶’,可有典故?”
“这,在下不知。”
“‘警恶’乃战国时无名匠师所铸,此刀能于遇到敌人侵扰时自动示警,故有此名。”荀彧替答道。
“文若果然学识广博……”曹操赞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嗯?你何时起对刀剑也有研究了?”
荀彧淡笑不语。自从曹操赠倚天剑与他,他读书时便也注意起刀剑类的典故,此刻不过是信手拈来罢了。
郭嘉也走上来看着这把刀,一笑:“自动示警?确是宝物”
“身外之物,太过相信就成了依赖。”曹操摇头。
“主公能威服于四方,自然不会为物所御。”郭嘉应声而答,“物本身无谓好坏,能否发挥价值,只在于人能否物尽其用。主公若能得天下英器而用之,岂不快哉!”
“说得好。”曹操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好一个得天下英器而用之,不仅是用物之道,也是用人之法。”他抖手抽出‘警恶’,意气风发地舞了两下,大笑道:“我择日即发出文告,唯才是举。若有天下英才相助,何愁霸业不成!”
荀彧浅笑着听他们对话,眼光却向着身旁的溪流飘去。
“霸业……么……”他默念这两个字,随意地蹲下身来撩动脚下的溪流,溪水是清凉的,撩在手里颇为舒服。有些孩子气地弄着水,眼光却瞟到了水里的两个影子。
身后两人的倒影映在水中,虽然有些晃动和模糊,却还是能看见曹操似乎握住了郭嘉的手,郭嘉则侧过头去,向他一笑。
荀彧看着两人的影子,手中停了停。片刻,他抬起头向远处望去,眉宇间仍是淡然一片。
三、并州
从乌桓回来,曹操一路上都很少说话。
他经常在途中突然停下来,有些怔忡地回头望去,直直凝视。于是身后的大军便都停下来,诧异地看曹操,却不知道曹操在看什么。
荀彧却知道,曹操是在望着郭嘉的灵柩,尽管运灵柩的车子被他特意安排遥遥地跟在队伍后面根本望不到,曹操还是在望着郭嘉的灵柩的方向。荀彧从自己的角度看着曹操的侧脸,那面孔上不知是悲伤还是茫然。风沙呼啸而来,吹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荀彧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向前面的茫茫道路,觉得心情跌入谷底。郭嘉的病逝让这次战争的胜利染上了灰色调,现在这种气氛更让荀彧觉得憋闷得无法忍受。然而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黄沙飞扬的道路,直到许久许久曹操回过神来,淡淡地下令:“继续行军。”
“主公,这是最近各地的战报和重要文书……”荀彧抱着一摞竹简进来,却一眼看到屋里曹操的样子,不由得顿住脚。
桌子上早已堆了一大堆的竹简,看来都是军情政务,但曹操却仰躺在桌案后面的榻上,没有丝毫准备起来看这些东西的意思。荀彧在门口停了片刻,径直走进去,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转身便要离开。
“文若。”曹操出声叫住了他。
荀彧站住,转身望向曹操:“主公还有什么吩咐?”
“有人提议遵从古制,将天下十四州并为九州。你以为如何?”
“彧以为不可。”荀彧略一思忖道。
“唔?”
“前番主公破袁尚,得冀州,已代袁尚为冀州牧。倘若改为古制,并州和幽州的四个郡都将划入冀州,无私而有私。恐怕各路诸侯更以为主公要夺他们的地盘,拼死反抗。实于平定天下不利。”
曹操沉默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对。”
荀彧拱手一礼,又要离开。
忽然曹操的声音悠悠地从后面传来:“你说,如果奉孝还在,会不会同意这个建议?”
荀彧的手已经伸到门上,听到这句话再度顿住。屋里忽然变得很静,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片刻,荀彧忽然轻叹道:“奉孝只希望主公做有利的事……主公,您其实是希望实行这个建议的吧?”
身后良久没有回应。
荀彧拉开门,走了出去。
十四州并为九州,主公统领的冀州地盘便会扩大。主公心里其实也赞成的吧,赞成也是人之常情吧,谁不希望自己的力量更强大……可是荀彧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管如何自我安慰,那种不安的感觉还是一阵一阵袭来。
耳边忽然响起郭嘉曾经说过的话,那个一向惫懒的人神色间罕见地认真:“曹孟德是枭雄。枭者,智勇兼出而野心勃勃也……文若,我不会说错的。”
荀彧怔怔地站住,忘记了移动脚步。阳光投在他白色的袍服上,一片明亮耀眼。
四、青釭
曹军平定北方后,挥师南下。荆州刘表新死,幼子刘琮不战而降,刘备携百姓渡江,曹军一路紧追。
追军中曹操骑在马上,见刘备的军队虽然狼狈而逃,却仍然努力维持秩序,不由得一叹:“刘备这个人虽然屡战屡败,却有本事让手下的人忠心不贰……”想起当初关羽之事,愈发感慨。
“主公!”身后突然转出一员小将,拱手道:“末将愿为先锋,为主公擒拿刘备!”
曹操见此人是这一阵刚刚出战的青年将领夏侯恩,笑道:“好!勇气可嘉!”想要赏赐他东西,顾左右却无物可赐,手摸到自己佩的青釭剑上,顺手摘下来:“此剑赐予你,随你斩将立功!”
“多谢主公!”夏侯恩恭敬地接过剑,抱拳行礼道谢。
剑脱手的一刻,曹操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似乎有什么往事在那一瞬间划过心间,却是一闪即逝。他见夏侯恩打马而去,心想自己怎么在赏赐上吝惜起来了。
“报——!夏侯恩被敌将赵云斩首!”
曹操纵马向前,向山下乱军中奋勇冲杀的将领望去。
“真勇将也!”
见赵云在乱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曹操不由得赞叹,又遗憾此等勇将不能为己所用。忽见那人手中银光闪动,挥着一柄剑,正是自己赐予夏侯恩的青釭剑。
青釭剑竟是被他夺走了。曹操忽然又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赵云已经冲出包围,打马绝尘而去。
火光……火光满江……赤壁一把火烧起,曹操的连环大船、八十三万军马的营盘变成一片火海。
曹军狼狈逃到江陵。驻守江陵的曹仁慌忙将败军接入城中。
在压惊宴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曹军这一败大伤元气,将来若再想打下东吴,恐怕遇不到这样好的机会了。将领们埋头喝酒,谋士们则自觉失职,纷纷低头不知想着些什么。
“若奉孝在,必不使我如此大败……”
首位上曹操喃喃的话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谋士们面面相觑,不少人将头垂得更低。荀彧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句话,却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的思绪早已飘回了那把剑上。
那把剑,是青釭。
一定是青釭,不会错的。
此次赤壁之战荀彧仍然是驻守后方,然而东吴周瑜盛名在外,他在许昌总觉得对这一仗不太放心,前些日子他终于压不下心中的忧虑,借着押送粮草之名来到曹营,没想到刚来便遭遇曹营大败,一路跟着曹操等人狼狈而逃……
此仗输得惨烈固然可惜可虑,但是……
荀彧垂下视线,但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把剑,他无法不想起那把剑,在逃回的时候那个拦路的白袍将军手里拿的那把剑……
剑一出鞘,寒光耀目。
是青釭,是青釭绝不会错。
他太熟悉主公的青釭剑了,那把剑的长度、形状都和倚天相仿,只是剑身略粗些,剑穗的颜色也不同。
青釭剑怎么会在那个人手里?
“我和文和也曾劝谏过主公,黄盖乃东吴三世老臣,他的降书不能轻信,奈何……”程昱略有些不满地低声对荀彧说着,“主公不肯听啊。文若,你早来几日就好了。”
“主公的青釭剑怎么没了?”荀彧忽然冒出一句话,却和程昱刚才所说的完全不对茬。
“啊?啊,是在长坂坡的时候赐给夏侯恩了。”程昱愣了愣,虽然不知荀彧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还是回答道,“哪知那夏侯恩却被赵云斩杀,青釭剑也落入赵云之手。唉,主公赏赐的时候倒是随意,可惜了一把好剑……”
“随意……么……”荀彧低低地喃喃着。
“主公赏赐东西不是一向那样,从不吝惜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荀彧的手慢慢握住了酒樽,指节都捏得发白。
——“我佩青釭出征在外,倚天剑付与文若……”
——“赠文若东西还要理由?”
荀彧侧过头去看曹操的脸,曹操仍然在目若无人的对着自己的酒樽说着什么,细听下去却是:“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煌煌灯火下,那人的侧脸忽然就模糊起来,模糊到再也看不清楚。
五、反目
“君子爱人以德,我不会同意此事,更不会上表的。请回吧!”荀彧站起身来,已是送客的架势。
“……”董昭本想说“请三思”,然而看荀彧一脸决然,知道说也没用,只得起身告辞。
依然维持着礼貌送到门口,董昭刚从回廊处消失,荀彧便厌恶地转过身去。
他不想进屋,就那样靠在回廊的柱子上,紧紧锁着眉头。没有办法再把眉头舒展开了,董昭提出的事情,实在到达了他所能容忍的底线。向皇上提议下诏封曹操魏公?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以!
封魏公,加九锡,建社稷。封公建国,这意味着和当今朝廷分庭抗礼,意味着他曹操不再是大汉朝的臣子!下一步还要怎样?废帝吗?篡位吗?
头忽然痛起来,痛得厉害,荀彧用双手揉着太阳穴,痛苦地想着,这样下去,他曹操和当年的王莽还有什么区别?都是霸占朝纲,都是大权独揽,都是……废帝篡位……
是你授意的吗,主公?如果没有你的默许和暗示,董昭怎么敢这样大张旗鼓?
一切都变了。自从平定北方,一切就都变了。变化是慢慢开始的,一件一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事实。蓦然回首,才发现曹操已经走出了那么远,比想象中还要远得多。
——罢三公,自任丞相,大权独揽。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
——封魏公,加九锡,建社稷。
“呵……”荀彧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主公要达到的目的早就明晃晃地昭示于天下了,他还在固执地不愿相信,何其愚蠢可笑!
这么些年来,自己何其愚蠢可笑。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熟悉的沧桑又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文若,怎么站在这里?”
没想过他会出现在这里,荀彧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迎上曹操的目光。这一切早晚都要面对的吧?面对了之后,自己就无路可走了吧?
“怎么了?”发现荀彧的神色完全不同于往日,逼视着自己的目光是犀利甚至充满怨恨的,曹操诧异,表情也严肃起来。
“董公仁刚才来找过我,让我领头上表,建议皇上下诏,封主公为魏国公,加九锡,建魏国,建宗庙社稷,如同汉朝初年的诸侯王……”
曹操松开了抓住荀彧的手。荀彧说着这一切的时候声音平淡,可是眼里却分明燃着火焰,仿佛要将自己灼烧。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片刻后却冷静地道:“唔,有这回事?”
荀彧看着曹操的脸,这还是当年他认识的曹操么?那个坦诚的、豪爽大笑着的,令他倾慕而追随一生的曹孟德?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却也从曹操的眼里渐渐看到浮现出来的失望。
两看两相厌。
他们无言地互相对视。风从回廊外面刮进来,从两人之间吹过。天阴了下来,云层密密地压下,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天要下雨了。
沉默了半晌,荀彧忽然一笑,移开了目光:“原来主公还不知道。”
他转身走开,背对着昏暗的光线。当初那些可笑的理想在这一刻破碎满地,再也无法收回。他以为他和那个叫曹孟德的人心意相通,以为岁月静好永不改变,但在他竭尽心力帮曹孟德夺取天下的时候,他忘记了权势是会刺激人的野心的,野心膨胀起来,一切都面目全非。
他荀彧,最终只是一个可笑可悲的角色而已。
曹操站在背后,没有追来。
六、倚天
剑长三尺三寸,剑身有寒气,尖有寸芒。
荀彧将这把倚天剑抽出来的时候,窗外正在下雨。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框上,噼哩啪啦地响着。寒风从窗缝中透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灯火一闪,几乎熄灭。
手指轻轻抚过剑身,丝丝冰凉的气息从指尖涌入,直入心底。本以为心早就麻木了,却还是觉得冷,冰冷的感觉从心底蔓延上来,包裹了整个身体。
——“我佩青釭出征在外,倚天剑付与文若……”
恍然间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却还是记得很清晰。那时候曹操还很年轻,他也很年轻。年轻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会怎样。
二十年……不知不觉间,人已经老了。曾经的金戈铁马沙场快意君臣相得风云际会,转瞬之间尘埃散尽风流湮灭。
他以为他辅佐的是周公,却没想到周公可以变成王莽。他以为他在实现他的理想,最终却和理想背道而驰越走越远……为什么当初没有发现一切都是错的,等到发现了,却为时已晚?
荀彧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剑,这把剑在他身边度过了二十年,却鲜有出鞘的时候。而那把与倚天成对的青釭,在乱军中随意地摘下来,递到夏侯恩的手里,然后丢失在战场上……
——“我佩青釭出征在外,倚天剑付与文若……”
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荀彧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将剑向颈侧掠去。
从来没有染过血的倚天剑,我用我的血来祭你,你可满意?
凉意已经触及颈侧的肌肤,忽然顿在了半空中,无法再移动一丝一毫。
荀彧诧异地睁开眼睛,却正对上那个人压抑着愤怒的眼眸:
“文若你——”
用力将剑往回一抽,荀彧挣不过他,剑立刻脱手。曹操抖手将剑丢在地上,手上鲜血淋漓。他刚才情急下用手攥住了剑身,手掌都被利刃割破。
“文若……”
“……你!”无话可说,曹操忽然一把双手抓住荀彧的肩膀,死死地攥住,手上的血印在荀彧雪白的衣服上,双手力道之大弄得荀彧痛呼了一声。心头的无名怒火压抑不住,沸腾的情绪却找不到出口,荀彧被他逼得节节后退,最后抵住了墙。但他仰起头来并不回避曹操的逼视,他们狠狠地瞪着对方,凶恶又愤怒,曾经的金戈铁马沙场快意君臣相得风云际会,转瞬间尘埃散尽风流湮灭。
“文若,你可是后悔了跟随我么?”曹操忽然低沉着声音道。
“后悔么?”荀彧的眼神迷茫起来,“也许……”
曹操眉头抽动了一下,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人永远是一身白色的衣服,却从来不会让自己觉得厌倦,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身后,默默做着繁重的工作,十年如一日。唯一不同的是好像见到他微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眉头紧蹙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他的存在总是这么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自己已经习惯了,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消失。
感到肩上的力道瞬间加大,却又蓦地撤去。曹操终于松开了他,沉默地退到一旁,盘膝坐下。荀彧还是靠着墙,目光飘在空中。
“这剑是‘倚天’?”曹操忽然开口。
“是。”
“是我当年赠给你的那把?”
“是。”
“它和青釭是一对?”
“……是。”
曹操皱着眉头看了那剑很久,又转头来看荀彧。“青釭是找不回来了。抱歉。”
听到从没料到会由曹操说出来的道歉,荀彧诧异地抬起头来看曹操,却见曹操拔出腰间的佩刀来,正是那“警恶”刀,举起来,用力向倚天剑砍下去。
“当”的一声脆响,倚天剑从中折断,而那把“警恶”上也砍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主公!”
曹操淡淡地道:“青釭虽然没有了,倚天仍然可以留下。文若,就将此剑,你我各执一半如何?”
荀彧反应不过来地盯着曹操,耳边只是听到他说:“在你看来,哪个人做皇帝,就那么重要么?如果你真的在乎……”
荀彧愕然地盯着他。
“文若。”曹操有些苍凉地看进他眼里,“我们都老了……但是我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
“‘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
重复着当年写给荀彧的信,他知道荀彧明白他的再次邀请,他还没有做魏公,事情还可以挽回。天下还没有统一,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还可以从头再来。
荀彧眼里闪过一阵光华,明亮如星辰,然而只是一瞬间,那光华便散灭了。
“太晚了。”许久之后,荀彧轻轻转过头去。“主公,太晚了……局势已经由不得您,更由不得我了……”
曹操沉默地看着他。
“如果能回到十年二十年之前……”
二十年前,颍川名士荀彧初入曹营,曹操大喜,执其手赞曰:“文若乃我之张良!”
十年前,曹操大破袁绍,一统北方,从此大权独揽。
“主公,”曹操离开的时候荀彧叫住他,“您会接受魏公的封号吧?”
“嗯。”曹操没有回头。
在他重新迈步之前荀彧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主公,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二十年前选择了你,即使今天……”
即使今天我失望,失落,觉得我这一生都是一个失败品。
没再说下去。荀彧看着曹操伫立着的背影,一手抚上桌上的两截断剑,久久抚摸,不发一语。
窗外,夜雨潇潇。
半年后,荀彧病逝于寿春。
送消息给曹操的人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包袱,说是荀令君的遗物。
曹操揭开包袱,里面赫然是两截断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