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篇 ...
-
第1500次解剖
“死者是被清晨钓鱼的一位老大爷发现的,现场初步勘察判断为溺死,但还需要进一步的解剖,麻烦您了。”
国木田独步仔仔细细地穿好防护服和手套,在进入解剖室前双手交叉用力握了一下拳,那是他的仪式。
解剖室中,所有的助手和记录员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微微点头向国木田打招呼,然后,所有人共同朝着解剖台上的裹尸袋深深鞠躬。
“开始吧。”国木田又拉了拉手套,走上前去。
本市最年轻的一级警监开始了他的第1500次解剖。
国木田缓缓地拉开裹尸袋的拉链,看到死者面容的时候,他的眼睛比平时睁得大了一些,没人注意到他的手有那么一瞬不异常的停留。
“手术刀。”
……
“肺部肿胀,表面有肋骨压痕,左右心腔颜色不一,胃里有大量溺液……”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国木田看到记录员提交的报告,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整个人显得很疲惫。
他随手把报告扔在桌上,身体往后一摊靠着靠背,双眼凝视着惨白的天花板,拉开裹尸袋拉链的那一幕不停地在眼前闪现。
“哎呀国木田君真是,重要的解剖报告怎么能就这样随便放着呢。”一个身影站在办公桌前探身看着桌上的报告,一边看又一边摇头,“虽然同为医学,但还是有些隔行隔山了,看着这些描述也难以想象帅气的我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嘛,不过想想一定很丑,不然也不会不让我进解剖室看了。”
“铃铃——”这时候,国木田的手机响了,他长叹一口气,从衣兜里把它拿出来。
“是我。”
“国木田先生,有新发现。”对面是刑侦队副队长谷崎。
“什么?”
“我们在河川上游发现了死者的遗物。”电话对面的谷崎另一只手正拿着遗物中的证件,证件的照片上,是一张清秀却毫无生气的脸,“经确认,死者名叫太宰治,男,25岁,是在A医院工作的一名医生,遗物里还找到了他的遗书,初步判定是自杀。”
“遗书?”前面的一半国木田没有去追问,因为他在拉开拉链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没错,上面写着‘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吧’,这样。”
“让我从……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国木田一边不确定地重复一遍皱眉。
“啊啊啊国木田君不要念出来啦好羞耻!”太宰一边大叫一边伸手想要夺过手机,但是他的手只是凭空穿透了国木田的手臂。
“遗书上是这么写的。”
“我知道了。”
“国木田先生那边解剖结果有什么发现吗?”谷崎又问。
“解剖刚刚结束,我还需要时间整理。”国木田顿了一下说。
“好的,那么我们先继续调查,如果有新发现的话再和你联系。”
“拜托了。”
挂断电话后,国木田拿出自己的钢笔,在解剖报告的被害人一栏上补填上“太宰治”。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笔尖始终不愿意离开纸面,像是不愿意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样,直到墨水把纸面晕染开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最后一个“治”字被晕染得有些看不清。
治(おさむ),平定,平息的意思。
是有什么让你无法平静的事情吗,太宰。
当天晚上,国木田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手边上泡了一杯咖啡,翻查了许多相关案件的档案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太宰在办公室陪了他半个晚上,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新线索,国木田的眼睑上却积累了几层淡淡的黑色素。
太宰一边看着国木田,一边自言自语地对他说话,虽然他一个字也听不到。
后半夜,太宰离开了国木田的办公室,一个“人”在城市的街头溜达,也看到了许多和他一样的“人”。
“小伙子,新面孔啊。”突然,一个路过他的老爷爷跟他打了招呼。
“您能看见我?”太宰挑眉。
“哪儿能看不见啊,大家都是一样的。”老爷爷笑了笑,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你要小心哦。”
“什么?”
“会变成现在这样的,都是死后心存执念的人。”老爷爷说,“有的人夙愿达成之后就能前往彼世,但如果夙愿始终无法达成的话,就会变成那样。”他说着,指了指某个路口的一个“西装男”,西装男死死地盯着广场的大屏幕,手指向大屏幕,一会儿向上画线,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一会儿手指又向下,脸上又充满了悔恨。
“您是想说他在等着自己的股票回本对吗。”太宰嗤笑了一声,“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你很聪明年轻人。”老爷爷笑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过越是聪明的人,越有可能找不到自己执念,你一直抱着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的话,可是会变成他那样的哦。”
“您也有自己执念吗?”太宰反问。
“当然。”老爷爷脸上露出微笑,“我现在只要再和她说一句话就好了。”
“万一您的执念不是这个呢?”太宰又问,想要反将一军。
“我很确定。”老爷爷不恼,只是平静地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像你这么优秀的孩子,不应该死掉的。”老爷爷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又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我的愿望啊……
太宰抬头看着被人为的灯光映衬得漆黑的夜空,抿了抿双唇。
如果是在以前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死亡”。
“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吧!”
正如他在遗书中所写的一样,活在这个世上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而且,不是那么美好的梦。
然而现在自己已经达成了这个愿望,却依然以这种非人的姿态存在于这里,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没想到真的有死后的世界啊。
曾经和朋友讨论过的问题现在得到了答案,太宰却已经无法再在朋友面前露出胜利的笑容了。
原来死亡的感觉是那样的啊。
旋涡困住双腿,拉着身体不断下坠,无数的水流从黑暗中朝他涌过来,冰冷的河水从呼吸道进入肺、胃,四肢变得不受身体控制,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无比怀念一分钟前浮木的手感,如果知道自己是因为这种事情而死的话,安吾一定会狠狠地嘲笑的吧。
太宰不禁想到。
真想看看大家知道这件事之后的表情啊,不过我猜肯定是毫不意外,真是没劲,有没有人能露出一点不一样的表情呢?
太宰想着,思维渐渐飘得有点远。
说起来,前几天做的那场旷世大手术成功了,这个手术成功会上新闻的吧,和我的死讯一起,不知道在ICU的病人怎么样了,好歹是我的最后一个病人,还是去看看吧,说不定这就是我的夙愿呢。
他这样想着,然后朝自己工作的医院走去,路上脑中还在不停回忆自己从医这么多年经手过的病人,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过得怎么样了。
太宰会选择从医是一件让很多人都感到震惊的事情,就连太宰自己之前也没有想到。
从他懂事开始,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太无聊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虚假的笑容,这让他觉得很烦躁,难道不带上面具弄虚作假就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吗?
所以他开始寻求真实的人类,他开始涉足自己不应该涉足的领域,简单来说就是在法律的边缘游走,他相信在危险的本能驱动下,人类或许能展示出最真实的一面,在那中间,也许能让他看到某种不一样的东西,但他一次也没有越过那条线,因为他明白那是一系列游戏规则,他虽然没有什么道德感,但竞技精神还是有的。
在大人看来,也许这只是中二病罢了,但太宰不会去管其他人怎么想,他只是一直在寻求自己的真实,在那真实中,寻找某种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这个过程中的确交到了两位真实的朋友,但是他们并没有给他活下去的理由,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友谊。
直到有一次,他们差一点越过了那一条法律的红线,影响到了某些大人们的利益,他才知道,他所了解到的,远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还记得当时那位对他们网开一面的男人说过的话:
“整天把‘死’字挂在嘴边的人,是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死的。”
也正是这句话让一直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清晰目标的太宰第一次做了决定。
升学指导的时候。
“你要做医生?!”丝毫不出意料,老师脸上的表情。
“是的。”太宰平静地回答。
“呃……虽然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理想,但……”老师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但,以你现在的成绩,要上医学院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老师认为还是换一个更加——”
“您也说了只差一点,那么,从现在开始努力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老师看上去有点为难,“不过,医生的话……”他好像十分担心自己的学生如果真的成为医生之后干起倒卖器官的勾当。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成为医生吗?”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想要了解活着和死亡。”太宰认真地说,“除了在黑手党这些暴力团体之外,就只剩下这里了。”
在自己说出回答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老师脸上感动的表情,就好像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三年来都让他头疼犯难的不良,而是一名三年来都品学兼优的优秀毕业生一样。
不过的确如老师所说,他当时的成绩离医学院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了一点,所以,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收紧了心思专心学习,这在旁人眼中是难以想象的。
后来,太宰成功考上了医学院,成为了让母校只在面子上引以为傲的优秀校友,而他也正是在那里,遇到国木田君的。
那是他读研二时候的事情了,有一次导师不在,他在科室值班,然后送来了一个急诊病人。
虽然导师留的话是如果有急诊病人就立刻电话联系他,但由于当时的情况实在太过紧急,太宰没来得及联系导师只能自己先上了。
病人的症状是溺水,听说是隔壁法医学院的实习法医为了抢救一具溺水尸体奋不顾身,结果自己倒差点变成尸体了。
这人是笨蛋吧……
太宰戴上手套的时候心里吐槽了一句,他看了一眼病人的资料,视线在名字那一栏多停留了一秒:
国木田独步。
虽然人傻了一点,但名字倒还不错,日后医学界的新星太宰治开始了他的第一次独立手术。
“准备呼吸机。”
……
抢救成功,虽然按理来说,尚未取得行医资格的太宰是不能独自组织抢救的,但毕竟都已经是“抢”救了,情况特殊,医院和保健局也予以了特殊宽容处理,导师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是抢救成功了,万一失败的话太宰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太宰倒是不以为意,虽说是第一次组织抢救,但是他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只要按照记在脑中的知识一步一步地维持住病人的生命体征就可以了,作为医生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点了,剩下的,就是人体本身这个大自然杰作的工作了。
其实从客观角度来说,人的身体比我们想象的要顽强许多,不管我们遇到怎样的危机它都有一套自身的应急方案,它不会允许我们轻易死去。当然,如果一个人的脑细胞真的想死,那身体再顽强也拼不过,就比如这个叫“国木田独步”的傻瓜,竟然为了抢一具尸体害得自己陷入险境。
“你看上去状态不错。”寻房的时候,太宰来到国木田的房间,倒着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两只手的手臂重叠靠在座椅靠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
“听说是你救的我,谢谢。”国木田身前放着几本类似卷宗的东西,看得出来太宰进病房前他还在工作。
“他们说,你是为了抢救一具尸体贸然下水的。”太宰好奇地看着国木田,“结果自己差点成了尸体。”
“惭愧。”国木田挠了一下头,“但是,当时的情况很紧急,上游已经开闸放水了,如果不把尸体抢救回来的话很可能就被冲到大海里,如果那样的话要去找就更是大海捞针了,而且也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尸体就被海里的鱼虾给吃掉,那样的话,我们就永远无法知道死者的真相了,而作为法医,我是不能允许出现这种事情的。”
国木田说着,长叹一声之后看向太宰:“死者已经死去,不可能再有自己的意志,而我至少还可以带着他朝岸边游过去,不过这次的情况的确很凶险,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可真的是给我添了很大麻烦呢!”太宰双手撑着靠背,坐直了上半身,“我今年研二,还只是个实习生,还没有考正式的医生执照。你这次是情况紧急,导师又临时不在,我不得不自己上,万一你要是没抢救成功,那我的下场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真是……非常抱歉。”国木田愧疚地微微低头,然后又抬起头来,“看你经验很丰富的样子,还以为已经是正式的医生了,原来你也是研二啊。”
“医生能做到的其实也就是那些,剩下的还是要靠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太宰摊了摊手,然后又好奇地看着国木田,“国木田君,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要当法医呢?”
“我的母亲是法官,父亲是警察。他们给我讲过很多办案的事情,有许多案子都因为证据不足尘封在档案中。”国木田轻叹一声,“死者的家属永远也无法知道自己的亲人到底怎么死去,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他杀的情况下,凶手又是谁。”他微微握紧了双拳,“每次看到死者家属脸上绝望的神情,我内心就无法平静,虽然侦查工作大部分是刑警们在做,但如果能从死者的遗体上找到更多的线索,如果能够更清晰地听到他们留下的最后讯息的话,或许就能减少在迷失在永无止尽的谜题中的人了。”
“是吗。”太宰平静地看着国木田,之后又低声说,“在法医学领域,或许一个人的死亡有很多判断,溺水、火烧、中毒等等,但在医学上,人的死亡就只有一种判断:脑死亡。这里不会再对外界的任何刺激产生反应了,我们就宣布病人的死亡。”太宰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然后,表情微微有些阴沉,“国木田君觉得,什么是活着,什么又是死亡呢?”
人在一生当中,总会有一个时候会思考这个问题,国木田也不例外,只是,在太宰还在迷茫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每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国木田看着太宰那似乎要照进深渊的双眼,毫不动摇,“但对我来说,活着就是我现在还在这里这件事,而死亡,在实际体验之前,我不能妄下定论,但我从法医这个职业的角度出发来说的话,死亡是一定会让某个活着的人感到伤心的事情。”
“是吗。”太宰又说了一遍“是吗”,但这次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不过,我倒是认为,死亡是值得追求的东西。”太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查房时间快到了。
“什么?”国木田很是惊讶。
“怎么,医生就不能追求死亡吗?”太宰反问,“我能救下病人,但却没有人能救我自己,正所谓‘医者无法自医’,这是很无奈却也很现实的事情。就好比万一哪天国木田君你死去了,不管是意外还是他杀,你能相信解剖你尸体的人可以帮你找到死亡的真相吗?如果是他杀的话,这世界上至少还能有凶手心里清楚你是怎么死的,但如果是意外的话,这世界上可就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哦。”
“我相信我的同事们。”
“我可不信。”太宰冷笑道,“不过国木田君放心,某一天我一定会选择一个很匪夷所思的死法离开这个世界,如果哪天国木田君解剖到我的尸体了,正好可以给你们当做范本参考,不过最后你能得出的结论只可能是自杀,不会给你还有刑警先生们增添额外的工作量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做医生呢?”国木田忍不住皱眉问道。
“我想要了解活着和死亡。”太宰朝门口走去,“我原本以为,做了医生的话就能够了解,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对这两个词的理解,而我的‘活着’只能从‘死亡’中去寻找。”
结果,他没能实现自己对国木田君的承诺,在“死亡”中也还是没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到头来,还要找到自己的“夙愿”是什么才能摆脱这种人不人鬼不鬼——啊,好像现在这种状态确实是“鬼”啊。
太宰来到自己工作的医院,听到不少同事在讨论这件事。虽然大家都有些震惊,但回过神来之后也表现出一副能够理解的模样。
“是那位‘无慈悲之神’的太宰医生啊。”
“明明是一名医生,却表现得无比厌世。他是为什么想当医生的呢?”
“不过他人是长得真的很帅啊~而且医术也真的很好,我觉得挺可惜的……”
“啊,医术是真的好,仅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的确可惜了。”
大家总是这么说,太宰也知道大家给他起的外号“无慈悲之神”。好像是因为他对待病人从来没有“温柔”一说,但他的医术又的确很好才有这个外号的。
和大多数医生不一样,太宰对待病人从来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比如手术之后的忌口嘱咐太宰也都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顺便加一句要活要死自己选,要是真的有病人不信邪破了忌口再被送医院来抢救无效,面对家属的痛哭质问太宰也从来都是毫不避讳地说那是病人自找。
久而久之,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有些怕他,就连前台的值班人员都知道只有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给病人推荐太宰医生。
但这在太宰看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来医院的人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但在好不容易捡一条命之后却又不遵守医嘱,那这行为纯粹就是找死。作为医生,本职的工作是“救人”,只要做到了本职范围内的事情,那剩下的,就是病人自己的事情了,想活想死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如果在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可能导致自己的死亡的情况下还要去做的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过,也不乏一些愿意积极配合治疗的患者,这种时候太宰还是愿意多付出那么一点点耐心的。
“您的情况目前还很稳定,恭喜,不过平时的饮食还是要注意,还有就是千万别忘记下个月来复查哦。”
太宰看着诊室里,后辈中岛敦亲切地对眼前的患者嘱咐道,患者不断地点头答应,这就属于那种愿意让太宰都付出多一点点耐心的病人。
现在科室换了敦君,整个氛围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吧,也许大家都会感到开心一点。
“那个,请问……”病人突然怯生生地开口。
“还有什么问题吗?”敦耐心地说。
“听说,太宰医生好像是……入水自杀身亡了?”她眼神有些闪烁。
“啊……”敦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是这样的,虽然目前还没有结案,但按照警方的说法,应该是这样了。虽然在外人看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太宰先生真的是很好的前辈,实在是很让人遗憾的事情。哦对了,您之前的主治医生也是他吧。”
“是的。”患者脸上的表情也很失落,“的确如中岛医生您所说,太宰医生是非常优秀的医师,一直以来都承蒙他的照顾,听到这个噩耗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那你可要给我好好地活下去,不然我可是会变成厉鬼来索命的。
太宰看着这位病人,心里无声地吐槽道。
从大学到现在救了你三次了,我可没有命再救你一次了。
“请您节哀,相信太宰医生也希望您以后能好好地活下去。”敦温和地说。
“我明白的。”患者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之后缓缓离开。
太宰的视线随着患者的背影移动,直到患者消失在诊室门背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又看向天花板。
刚才那位患者和他有那么一点点因缘。
人总是有年轻的时候,大学时期的太宰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有一种特殊的“气场”把自己包围起来,所以,追求他的女孩子也不少,他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刚才那位患者就是其中之一,而那位患者也是在交往期间,唯一一名愿意陪自己去殉情的。
嘛……虽然殉情的结果是太宰在极度怨念的情况下,奋力救下了在海浪中挣扎着喊“救命”的她而告终。
那次事件之后两人就分手了,而那次事件似乎也让太宰在全校“打响”了名声,学校时不时就以“心理辅导”的名头把他叫去喝茶,虽然最后到底是他喝老师的茶还是老师喝他的茶这就说不一定了,只是听说,在第10次完成太宰的心理辅导之后,那名硕士毕业的心理辅导老师准备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了。
在太宰参加工作之后,有一次急诊又遇上了刚才那名患者,抢救成功之后,那名患者表现得很惭愧,但太宰公私分明,该嘱咐的事情一件不少,好在她还算积极配合的,也少了太宰很多烦心事——
他本来是这样以为的,却没想到几天前第三次救下了这名患者,并且这次救助直接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不过好在人是救下来了,以后还有没有命活下去,就看她自己了。
说起来……刚才敦君好像说目前还没有结案来着。
太宰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国木田君到底在做什么呢?
深夜,国木田的办公室。
国木田又一次从解剖室返回,他手里重新拿着太宰的解剖报告,深吸了一口气,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国木田医生,您还不回去吗?”经过办公室的一名警员看到国木田挑灯夜战的身影,有些于心不然,不禁出声提醒了一下。
国木田医生已经像这样连续奋战好几天了,再这么下去的话身体会撑不住的啊。
“我没事,你先走吧,我再看一会儿报告。”国木田礼貌地回答道。
“那您还是注意身体,我先走了。”警员见劝说无用,摇摇头也离开了。
报告上的白纸黑字都是他自己写上去的,每一条每一项都表明死者的死因是溺死,而且是生前入水并非抛尸,再加上谷崎调查到的留在河川上游的包以及包里的遗书,以及摸排走访太宰身边人对他的评价,这次的事件横看竖看都是自杀。
上面已经开始催结案了,但是国木田始终不肯在死亡鉴定书上签字,他的顽固劲儿就像是9头牛一样拉也拉不回来。
甚至搞得谷崎怀疑自己是不是遗漏调查了什么地方,这几天一直在发现尸体的现场附近再次地毯式地搜索,搞得身边的人都神经兮兮的。
上头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两天之内必须结案,不能再让国木田这么胡闹下去浪费警力了。
参与这次调查的下级警员都多少有些怨气,但面对一级警监的国木田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祈求这两天赶快过去别出什么岔子。
只有国木田一个人还在默默地调查,他去过一次尸体发现现场,但是对照痕检小队的报告没有其他新的发现,在这方面他并不是专家,所以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战场——解剖室,他一次又一次地检查着尸体,哪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国木田君为什么要这么拼呢?”太宰倒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靠在椅背,下巴搁在手臂上,就像在那次病房里一样。
国木田自然是不会理会他的,他只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坚持地阅读着报告罢了。
“黑眼圈都比熊猫的还大了啦。”太宰笑了一下,“你们法医学院十多届以来唯一能登上校草排行榜的脸可要糟蹋了啊。”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
哗哗,报告又翻过一页。
“鉴定为自杀不就好了吗?”
沙沙,记录再添上一行。
“没有必要为了尸体这样消耗自己的啊。”
如果有人拥有阴阳眼的话,现在一定能看到太宰脸上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不舍和不忍。
“你真是个……大笨蛋啊。”太宰苦笑着,无奈中夹杂着些许颤抖。
国木田并不知道太宰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认真地看着报告,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告诉他应该休息了,但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他不相信太宰会自杀。
虽然谷崎摸排走访太宰身边人的结果表明他有强烈的自杀倾向,就连他最好的朋友织田队长和坂口主任都默认了这个结果,但国木田还是不相信。
太宰说过,如果他要死的话,一定会想一个匪夷所思的手法给他当范本的,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去,那个会为了一场手术失利在图书馆待到闭馆的太宰怎么可能自杀!
那同样是他们研二时候发生的事。
在太宰独自抢救国木田成功之后,他在医学院内开始变得有名气起来,就在医学院隔壁的法医学院也多少听到了风声。
大家都在感慨太宰的年轻有为,而太宰自己似乎也有些这么觉得。第一次抢救过程十分顺利,他一点也不紧张,全程手都没有抖,从死神手里抢救患者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
他虽然理智上清楚这样想是狂妄的,但是感性上却忍不住给这次的抢救打上了标签。
但是,狂妄的人类总是会付出代价的,更何况是一个连生和死都搞不明白的普通人。
在后来的一次急救中,导师和太宰一起都没能抢救下那名患者。
宣布患者死亡的时候,导师深深地鞠了一躬,除了太宰之外,所有参与抢救的医护都深深鞠躬,太宰只是盯着那具无法再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的尸体,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
手术结束之后,导师感慨这次手术的难度确实很大,本来希望能竭尽全力救下患者,但现代医学的壁垒还是摆在那里的,如同冥后贝瑟芬妮的叹息之墙一般,他们无力打破,更无力回天。
这在现代医学上是很常见的事情。
太宰安慰着自己。
今后可能也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情况,如果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的话是没办法继续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
脑中不停浮现着手术台上那具冰冷尸体的模样。
这不是我的错。
那具尸体再也无法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任何反应了。
我已经做到自己应该做的了。
那就是死亡。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不甘心呢?
……
第三天了。
国木田推着图书馆的推车去把归还的图书归位的时候,又看到了太宰伏案学习的身影,他皱了皱眉。
现在不是考试周,太宰最近好像也没有论文要发,为什么每天都到图书馆来呢?之前也没怎么见过他的影子啊。
有几次推车经过太宰的座位时,国木田看到上面摆满了某种疾病相关的书籍,他更感到疑惑了。
直到两天之后,太宰劳累过度学习到一半直接在图书馆睡到了闭馆。国木田去把他叫醒,然后寄存了图书之后送已经走不动路的太宰回宿舍。
“为什么最近在看那种病的书啊?”背太宰回去的路上,国木田忍不住问道,当然,他没期望能得到回答,因为他觉得太宰肯定在他背上睡着了。
“有一场手术……”太宰迷迷糊糊地说,“我和老师……没能救下他。”
“手术?”
“没错……就是那种病的。老师说……手术本身就很难,但是……”
“但是?”
“……”
“太宰?”
“呼……”
太宰睡着了,国木田没有得到答案,也永远得不到了。可是,他却可以猜测到太宰想说的话。
但是,我不甘心,还是想要再努力地救他。
大概是这样的吧。
所以说,告诉我吧,太宰,你是怎么死去的?
翌晨,警局。
“国木田医生。”走廊上,国木田正在去解剖室的路上,迎面走来两个人,他们向国木田打了一声招呼。
“织田队长,坂口主任。”国木田疲惫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随即就移开视线,径直朝解剖室走去。
“他好像又熬了一晚上,现在他都还没有在死亡鉴定书上签字,上面已经在施压赶快结案了,但他还是不妥协。”看着国木田的背影,技侦室主任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
“他到现在还不相信太宰是自杀的吧。”刑侦队队长织田作之助回应到。
他们俩都是太宰的好友,所以此次调查因为回避制度都没有参与,而国木田虽然也和太宰认识,但因为关系并不是很深因此没有回避,而且说实在的,法医是稀缺资源,特别是国木田这么优秀的法医。
“你相信吗?”安吾又问。
“谷崎虽然年轻,但是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织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该调查的地方他一个都不会遗漏。”
“说句实话。”安吾轻叹一声,“我也觉得太宰什么时候自杀都不意外。高中的时候,他的这种倾向就很严重了,所以,他后来说自己要做医生的时候我才很意外。”
“我倒是不觉得意外。”织田向前迈出脚步,安吾连忙跟上。
“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他想要成为医生,在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找到活着的意义。”织田一边走一边说,虽然太宰的事件他回避了,但他还有其他的案件要处理,“我相信他的这份愿望,但是我并不认为他能找到这个答案,你还记得那次坠楼的事故吗?”
“是我们一起出去喝酒的那次吧,怎么可能忘记。”安吾扯了一下嘴角,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来。
当时他们三人一起约着去喝酒,刚刚好经过一栋高楼,突然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在大喊“跳楼啦”,织田和安吾抬头看着一道人影极速坠落,他们连忙往旁边退,但太宰却一动不动。
他就站在那里,抬着头,凝视着那道坠落的人影。
尖叫声不绝于耳,在织田还没反应过来上前拉太宰的时候,那个人影就已经砸到了地面,距离太宰只有40公分,代表死亡的各色液体飞溅在太宰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那具上电视得打马赛克的尸体,神情平静,无怒无悲,如同神明俯瞰芸芸众生。
“但是,他大学的时候,不是还救过自己的女朋友吗?”安吾微微甩了甩头,想把那个场景从脑中甩出去。
“或许那只是一种本能。”织田说,“在普通人看来,警察是维护社会公平秩序的人,医生也一样,人们都会觉得当医生的人都是尊重热爱生命的,但大家都忘了,在职业背后,我们也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警察内部有多少人误入过歧途我们也是知道的,同样,在旁人看来的生命意义之于太宰又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么,你是希望他是自杀的吗?”安吾忽然问道。
织田停下了脚步,安吾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
“这要看国木田医生的判断了。”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重新迈出脚步。
解剖室。
“国木田医生。”值班人员起身向他打招呼,国木田抬手示意不必。
他换了衣服,再次站在解剖台边上,看着那具已经被万分仔细地缝合好的尸体。
虽然已经调查过无数遍了,但国木田这次还是像是什么仪式一样仔细地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检查。
你真的没有其他的话要留给我了吗,太宰……
“啊……真是的,每次到了这里就被挡住了。”太宰站在解剖室外,一边嘟嘴一边抱怨。
“这是什么破结界啊,快放我进去看看我的尸体啦!”太宰用力敲着解剖室的门,当然他的敲打是不会换来任何回应的,甚至连声音都不会发出,只有一股无形的结界把他挡在解剖室外面。
太宰停下敲门的动作,看着解剖室的值班人员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又转头看向解剖室的门,双手抱臂,心里感到困惑。
刚才在走廊上他也听到织田作和安吾的对话了,织田作说的没错,关于生和死,太宰现在也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如果这就是自己的夙愿的话,那恐怕自己得永远维持着这个样子下去了。
不过,就连织田作和安吾也都觉得自己就算是自杀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国木田君到底还在忙活什么啊。
说起来,自从研二那次抢救国木田君成功之后,太宰就有意无意地开始在意起这个笨蛋法医来。
法医学院相对于医学院来说,规模小得多,八卦趣闻也几乎是绝迹状态,不过国木田独步算是一个小小的例外。
他的小八卦发生在某次学院间的联谊会上,国木田君被硬拉着去凑了一个人头,当其他学院的女生问到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时,他非常郑重地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册上的某个58项列表拿出来给对方看了,并且说,自己的恋爱计划在多少年后结婚计划又在多少年后。
自此一战成名。
太宰当时从女朋友那里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难得地捧腹大笑起来,还害得女朋友生气说自己的闺蜜被这么鄙视了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太宰摆摆手道歉,心里却想,看吧看吧,女孩子果然会这样看你呢国木田君。
不过啊——
他心里又有一个转折。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
国木田君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不管是对待学习还是对待生活。太宰知道他是真的想要按照手册上的那样找到能和自己共度一生的爱人,当然太宰也十分相信如果他真的按照手册上的去执行的话一定会孤独一生的哈哈。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选了一门公共大课,在快要上课的时候他们两人同时抵达了教室,但国木田君却站在门口看着手表不进去,太宰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居然回答离上课还有6秒、5秒、4秒……
太宰惊了,他在那一瞬间脑中闪过一种冲动要转行当法医有机会一定要解剖一下国木田君看看这人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当然,也就只有那么一瞬。
不过,虽然极端了一点,但国木田仍然没有脱离太宰心中猜测的范畴,不如说就算不是太宰也很容易看穿,说实话,太宰觉得国木田君去担任法医一定会很辛苦,并不是说法医这个工作本身的强度,而是指精神压力。
像他那样有精神上的洁癖的人,一旦出现经手的尸体无法百分百确认死因的情况,他心里都会异常煎熬。
会很辛苦的哦,国木田君。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