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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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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擎此次前来桑家,并不为走亲访友,同晋家沾亲带故的人不少,江南这边就有好几个表亲,一表三千里,他没那个闲工夫关怀到位。
问候过后,晋擎掠过颇为拘谨的小秦氏,看向一旁久未作声的桑有安,浅笑道:“晚辈贸然来访,难免有些失礼,不过事出有因,若有失礼之处,也请姨父见谅。”
说罢,晋擎手一扬,随扈谌武双手捧上大红酸枝福禄百宝嵌字画盒,打开后,把画卷拿出来,轻轻一抖,展开在了几人面前。
“略备薄礼,还请笑纳。”
晋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帛,晋擎更是出手阔绰,要么不送,送了,必然是大礼。
这一送,还真送到了桑有安心坎里。
桑有安甚至不必仔细鉴赏,以他二十多年的经验,这幅青松揽月图必然是前朝书画大家咏安居士的巅峰之作。
其价值,已经不能用金银俗物来衡量了。
桑有安没别的喜好,就爱收藏古画,可俸禄有限,又碍于官身,不好大肆敛财,找财大气粗的弟弟借,他又拉不下这个脸,更何况,这其中还隔着一个董氏。
当年董家落魄后,董氏做他的妻显然身份已经不够,他原本想着说通董氏做他的贵妾,独宠她一人,磨了三四年,眼看着快要成了,偏就那时候,浪荡成性的二弟居然归家了,一回来就要求娶董氏,母亲偏宠次子,居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他的一腔情意,成了天大的笑话,没人顾及他的感受。
十几年了,时至今日,桑有安依旧心结难消,只是隐藏得深,未曾表露出来。
他们夫妻越是恩爱不疑,他这心里的刺只会扎得越深,更难拔出。
桑有安克制着情绪,温声让小秦氏回内屋,接下来的话题,妇人就不便掺和了。
小秦氏还在寻思怎么把女儿喊出来,和晋擎见上一面,轻易哪肯离开,可看夫婿一脸要谈正事的表情,自己若不识趣,这位好面子的夫婿怕是又要冷落自己一段时间了。
她不怕被冷落,怕的是夫婿薄待她,连女儿的亲事也不上心了。
小秦氏脑子反复打转,走之前,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上回世子路过金陵,却只在近郊逗留一两日就走了,我这当姨母的都来不及和世子见上一面,更何况,世子对翘儿还有救命之恩,我这一直寻不到机会报答世子,正巧这回世子来了,那可得多留些时日,不然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晋擎仍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真的没将那日的偶遇放在心上。
毕竟,他救人只是顺手而已,更多是嫌那些贼人长得丑,又太吵。
“哪里,世子谦虚了。”
小秦氏出嫁以后就跟娘家的人少有往来,更不提晋家那样位高权重的姻亲了,若非桑翘提起,小秦氏是怎么也想不到晋擎竟然会出现在江南。
那一日,马车里也不止桑翘一人,桑家几个待嫁小娘子都在,一个个瞧见高头大马上的俊美男子,徒手就将那些想要欺凌她们的狂徒打得七零八落,毫无还手之力,自此,心目中的盖世英雄有了具体的模样,那眉眼那身形,就是比照着晋世子来的。
然而,妾有情,郎无意。
殊不知,她们眼里俊美无比的盖世英雄,就连一个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们身上,他只是嫌几个狂徒把路挡了,碍了他的事,才勉为其难地出了手。
事后,得知她们是桑家的女郎,他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派了两个随从,带着桑家的家丁,将人护送回桑家,顺便还叫随从给桑有安带了句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极为自大的话。
贵府家丁看着壮硕,实则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若是不嫌弃,便将两名随从留下,代为训练这些绣花枕头,以强化贵府安防。
短短几句话就插手到别人家里,还如此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的语调,是问,有点傲气的人家,谁又受得了。
是以,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再如何中意晋擎,桑有安仍是有所保留,并不想要这种过于强势难以把控的女婿。
然而,事情过了这久,晋擎又投其所好,桑有安心里的芥蒂也消得差不多了,打发了小秦氏离开,还是愿意再和这个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再仔细聊聊。
“世子方才说事出有因,又到底是何缘故,我久居江南,只管州内事务,实在想不出和晋世子有何交集。”
这事儿想必不会小,不然也不会送来如此厚重的赔礼,精准无误地掐中桑有安命门,他贸然收了,就是既往不咎,被这少年郎拿捏得死死,不收,又实在舍不得。
晋擎握着茶盏,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摩挲杯沿,微掀了眼皮,仿佛不经意地问:“襄州刺史刘雍,姨父可识得?”
桑有安心头一跳,维持镇定道:“倒是识得,与我同一批的进士出身,后来各自外放为官就少有往来了。”
说罢,桑有安又道:“他如何了?”
晋擎轻浅一笑,眸底溢着幽光:“不如何,只是他有通敌叛国之嫌,我已将他就地正法,在查抄他的府邸时,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几封和姨父的书信往来,其中最近的一封,他欲发给姨父搬救兵,是在一个月前。”
桑有安惊得腾地一下站起,难掩怒色:“你,你好大的威风,朝廷命官,你说杀就杀,他便是有嫌疑,没有十足的证据,你怎么能动手,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又将朝廷置于何地。”
“姨父教训得是,我父也这般申斥我,是我年轻气盛,冲动了。”晋擎说着好似歉意的话,可冷白如玉的面庞淡定如常,从从容容地瞧不出零星半点的歉意。
桑有安试图将胸口沸腾的怒意按压下去,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微冷:“你要知道,尽管天子尚在西戎人手上扣着,但以靖王为首的一批宗亲已被江北邓家接回,在胧州重建朝堂,另设内阁,由靖王摄政,邓世充为首辅,是商谈如何救主,还是另立新君都还两说,且诏令已经发到各州,各地需派官员到胧州共享大局,刘雍也在名单之中。你此举,无疑是先斩后奏,还没入局,就将局里的人都得罪光了。”
正因收到了诏令,桑有安才同刘雍有了往来,商讨如何应对,却不想晋擎虎口小儿,胆子是真大,随意就把一方刺史给斩杀了。
晋擎也有他的理:“天子尚在,如何另立新主,不想着救主,反倒巧立名目,自行为政,这种行为,与乱臣贼子又有何分别。”
桑有安气得声直颤:“皇室宗亲,也是龙子龙孙,为何就不能,你与其在这同我争论,不如想想如何写好文书向上头交代吧。”
“不必姨父挂心,我自有主意。”话锋一转,晋擎又道:“说来,我也是考虑到桑家,不想这把火烧到姨父身上,这才出此下策,毕竟姨父身在江南,却和江中官员有往来,刘雍谁都不找,竟找姨父搬救兵,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姨父应该也有听闻,西戎之所以那么顺利地攻入西京,就是我朝内鬼作祟,且不止一个两个。他们向西戎通风报信,里应外合,这才导致京师失守,真要追查起来,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刘雍这是自己找死,还要拖姨父下水,我不杀他,来日,他害的就是姨父。”
闻言,桑有安面色微微泛白,沉默了许久,搭在腿上的手牢牢攥着,一条条青筋贲起,却又久久无声。
晋擎提起茶壶,给桑有安杯里续上茶水,仍是一脸云淡风轻:“姨父是个谨慎人,也不想把鸡蛋放在一个筐子里,西戎那边挟天子却不动,必然有所考量,我倒觉得,姨父可以换个思路,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走,最顺畅,不要绕了弯路犹不觉得。”
桑有安静静看着晋擎。
此子看似礼数到位,不让人觉得轻慢,实则内里狂傲,极有主张,不是个能屈居人下的主,要么成王,要么为寇,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桑有安平复了心绪:“你待如何?”
晋擎依然平平静静道:“西戎那边,我已派人斡旋,太子年幼体弱,得了痨病,难以治愈,西戎二王子愿意把皇后和太子送回,但相应地,这边也需派个贵女过去,陪伴天子,并诞下更为康健的子嗣,是以,贵女的人选,也甚为讲究。”
桑有安哪里听不出晋世子话里的深意,他一声笑起,假装不懂:“晋世子打的好算盘,皇后乃你们晋家女,把皇后和太子换回,得利的也是你们晋家,这招倒是高明,就是不知晋家想要派哪个旁支的女子过去替换皇后呢。”
晋擎也笑:“让姨父见笑了,我晋家旁支虽多,可数来数去,不是体弱,就是品貌不够,竟无一合适人选,西戎又催得紧,着实叫人为难。”
就说了,送那么名贵的画,代价必然是大的。
桑有安坐不下去了,再次站起,面上应付道:“世子远赴而来,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不如先做歇息,有什么事,改日再议。”
晋擎也直起了身,宽肩阔背,巍峨如山峦,高低立见。
“我与西戎必然有一战,但时机未到,如今内忧外困,尚需筹谋,所行的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请姨父以天下大业为重,莫因优柔寡断而失了大局。”
桑有安面色复杂:“此事还需安排,待我仔细考量,再给世子答复。”
晋擎双手负在背后,缓步走出屋,神色难辨。
管事引着贵客到前院的厢房,晋擎却半道停下,凝眸问道:“老夫人所在何处,劳烦管事带个路,我初来贵府,也该去向老夫人问个好。”
“好的,世子这边走。”管事被晋擎气势慑住,哪敢说不,脚下打了个转,往跨院那边的花园而去。
老夫人的瑞福堂在整座宅子最里头,要从花园这边绕过去。
这时,桑柔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换了一身极其素淡的天青色裙装,头上的发髻也只用一根玉簪固定,轻步缓行,腰肢款款,素淡之下,又有一种别样的难以形容的雅致风流。
在一群丫鬟簇拥下,桑翘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来,没有撞见她想见的晋表哥,却一眼看到打扮素净依然很美的桑柔,反观自己,衣着华贵,朱环翠绕,涂上金陵城里最上等的胭脂,却仍是比不过人家白里透粉的自然光滑。
桑翘心里的不忿顿时涌了上来,快步走向桑柔:“九妹妹你不在自己院里呆着,跑来这做什么?”
桑柔眨眨眼:“给祖母问安,七姐姐难道不是?”
桑翘神色一顿,忙道:“我当然也是,不过有我陪着祖母就可以了,你晚点过来,不,明天或者后天再来,祖母近日身子不太好,见不了太多人,你快回去,这天,眼瞅着要下雨了,可别淋湿了。”
上回在郊外,只有桑柔最内敛,缩在马车里,没怎么往外看,是以晋世子估计也没怎么留意到她。
若留意到了这位九妹妹,那就没她什么事了,桑翘决不允许桑柔抢了自己风头,见桑柔没怎么动,已然有些着急,拉起了桑柔手臂就要把她推走。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惊叫起来:“啊,有蛇!”
紧接着,又是一声惊恐大叫,然后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
原本簇拥着桑翘的丫鬟们一个个跳脚作鸟兽散,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四处乱窜的黑蛇。
桑翘吓得面色发青,抖着身子,下意识地就把桑柔拉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桑柔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
一条蛇滑到了桑翘脚边,桑翘失控地一声叫起,无头苍蝇般在园子里打转,边跑边喊来人啊。
跑得太急,没留意到对面走来的高大身影,险些与人撞上,倒是对方抬脚往一旁避开,桑翘没能刹住,踉跄着身子倒了下去。
膝盖磕到坚硬的石子上,桑翘吃痛,伸手去揉,只觉手下滑不溜秋,黏黏的,她低头望去,一条蛇从她小腿绕了上去。
桑翘瞬间僵住,恐惧到了极点,完全动弹不得,连声儿都发不出来了。
忽而,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松松地寻到蛇的七寸,扼住以后,稍稍用劲,霎时间,蛇身在男人手里断开,红色的血喷射出来,溅洒在了桑翘新买的昂贵裙子上。
桑翘只觉头晕目眩,尚未看清捉蛇的勇士,人就已经撑不下去,双目一闭,摇摇晃晃地晕了过去。
另一边,桑柔拔了头上唯一的簪子,散了一头如瀑青丝,紧握住簪子,白皙的小手高高扬起,对准蛇身猛地一下,直刺入蛇最软弱的部位,而后又巧妙避开,没让蛇血溅到自己身上。
末了,她还蹲下了身子,偏着脑袋,仔细查看已经凉凉的黑蛇,不自觉地伸了手,在蛇身上用力擦了又擦,再收回手,低头一看。
雪乳般白嫩的手指上浮现一点淡淡的黑印子。
这蛇,居然褪色?
桑柔心里有股不太好的预感,但又说不得,只能稳住情绪,提声唤青芷。
青芷那边也解决了一条蛇,赶紧奔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桑柔,担忧道:“小姐,你没受伤吧?有没有被蛇咬到?您要是疼就说,可别忍着。”
“我没事,”桑柔耐着性子,目光还在地面一条条已经僵硬不动的蛇上游走,轻声吩咐青芷,“你亲自盯着,叫人把这些蛇收了,亲自处理掉。”
青芷不明所以,但主子的话必须得听,忙叫了一个还在惊恐中的小丫鬟,赶紧去拿个麻布袋子来,把现场收拾了,不然惊扰到主子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桑翘的丫鬟们已经重新聚拢,围到了晕厥的主子身边,手忙脚乱地,又慌又急地唤。
“小姐,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桑柔听到一阵阵哭天喊地的嚎叫,只觉得耳边吵得厉害,她回过了身,循声望去:“她明显是被吓晕了,还有什么可问---”
目光一转,瞥到长身玉立,倚在不远处树下,冷眼旁观的男子,桑柔神情一滞,瞬间消音。
晋擎早就注意到了桑柔,但见她仅凭一根簪子就杀了条蛇,临危不乱,分外镇定,倒是比这个只会尖叫的姐姐强多了。
不过,一名娇养在深闺,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居然敢杀蛇,也是少见。
再观这娘子,秋水剪瞳,粉面含春,眉弯鼻挺,唇似绽桃,一头青丝如瀑垂落,乌黑顺滑,阳光下泛着令人炫目的莹莹光泽,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倾世佳人。
晋擎眼底一黯,抬起了脚,大步走向绝美的小娘子。
相较别的女子对晋擎的痴迷,桑柔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她转过了身,不理会向她走来的英挺男子,两手整理着披散的长发,簪子上染了蛇血,已经不能再用。
桑柔欲走,却被晋擎从背后唤住。
“娘子留步,我有一事不太明白,还望娘子解惑。”
醇厚有质感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极为打动人心,往昔桑柔有多爱听,这会儿就有多抵触。
桑柔稳住心神,却没回头,只道:“郎君见多识广,而我养在闺中,学识浅薄,郎君问我,怕是问错了人。”
“并非大事,只是有些不解,”晋擎轻扯唇角,依旧徐徐淡淡道,“娘子家里的蛇,与外头不大一样,竟还会变色。”
晋擎掩在袖子的手,也是染了不少的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