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欢》月落西河

20、第二十章

　　锣鼓队虽已走远，但那响亮的锣鼓声却还经久不息，震耳欲聋。街上的行人大半都追随那花车而去，连这搭话的人也在同霍眠说完之后匆匆离开，挤进人堆里忙着抢钱去了。

　　夕阳彻底没入地平线，留下一片好似烈火焚烧过的彩霞，瑰丽而又梦幻。城里的灯火愈发亮了，照得每个人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街头巷尾充满了浓重的烟火气息，这是临安镇在过年期间也看不见的喧闹之景。

　　目睹那姚家的花车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祁颖儿侧首看着霍眠道：“霍姐姐，你认得姚家那位小姐么？”

　　霍眠“嗯”了一声：“认得，送来棺材安葬我师父的人就是她。”

　　祁颖儿瞳孔微张，看起来很有些惊喜：“原来霍姐姐还认识凌霄书院的人，那你怎么不早说？她既愿意送你一副棺材安葬你的师父，说明你们该是关系很要好的朋友才对，可你之前却怎么告诉我，你一个朋友也没有呢？”

　　霍眠说：“我跟那位姚小姐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你也听到刚才那人说的，姚小姐自来便乐于助人，她送我棺材只是出于心善而已，我有没有朋友这事，还用得着骗你么？”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并不晓得她是凌霄书院的人，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

　　纵然霍眠早就从姚问月的手下口中得知过姚问月出身不凡，但也没想到她竟会是这样的来头。

　　凌霄书院的大名祁颖儿未曾听说，霍眠却是知道一些。这江湖上有名的门派，沈孤岚基本都同她提起过，凌霄书院的情况也确如方才那人所言，只是霍眠并不知他们主家姓姚，也不知他们就盘踞在这长陵城里，否则一早就该有所联想才是。

　　霍眠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街上的游人当中，有不少一看便是会些功夫的江湖中人，大概是听闻姚家老祖宗过寿诞，便有旁的门派来此恭贺，可见这长陵城短时间内定然是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既是如此，那贼尼也就更好藏匿，要想追寻她的踪迹，自然是难上加难，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再者说，她们迟了一天才追赶过来，还不知那贼尼究竟在不在城里，她若根本没进城，或是进城后又去了别的地方，那就更难把金蝉拿回来了。

　　想到这一层，霍眠不免有些焦虑，眼前的热闹景象在她眼中也变得吵嚷起来。祁颖儿看出她神色不对，心知霍眠多半是为了那尼姑在心烦，便提议道：“霍姐姐，我们不如先找个客栈住下，既然城里这么热闹，那尼姑兴许还没走，我们四处打听打听，没准有人见过她呢。”

　　霍眠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搂着祁颖儿跳下地去，两人找了家最近的客栈投宿，将小黄牛交由店小二带去马厩后，便坐在大堂点了几个菜，准备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待吃了饭，两人便又去了街上，四处询问路人可曾见过一个尼姑，但答案都是不曾见过。

　　夜逐渐深了，那天边的红霞被漆黑的夜幕所取代，城内却比刚来时还要亮堂不少。几条街走下来，两人毫无收获不说，还都问得口干舌燥。

　　霍眠见祁颖儿累得满头是汗，便在街口的糖水摊子上买了碗甜汤给她喝，祁颖儿欢欢喜喜地接过去，捧着碗正要尝上一尝，却见一道人影忽然自她身边“嗖”的一下直冲而过，登时就将祁颖儿撞得脚脖子一歪，手里的甜汤顺势便洒了一地。

　　她“哎哟”一声，急忙抓住霍眠的手臂站稳，不料霍眠却是乍然间身子一紧，不知为何猛地将她推离开来，继而朝着那人飞快追了过去。

　　祁颖儿仓促转身之下，只见霍眠头也不回，直接动用轻功在集市上不断飞跃，而在她起伏之间，便就露出前方正狂奔不止的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僧袍，腰上还挂着个酒葫芦，一颗圆溜溜的光头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俨然是个尼姑。

　　此情此景，祁颖儿很快便反应过来，知道那尼姑定然就是偷了霍眠东西的人。她手一抖，将那空碗也丢到地上，下意识便大喊道：“来人呐！抓贼啦！”

　　此言一出，众多路人便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祁颖儿赶紧提着裙子往霍眠离开的方向跑去，却见霍眠和那贼尼早就不见了踪影，她只得拔高声量呼喊道：“快抓贼啊！千万别叫那尼姑逃了！”

　　可她还没跑出两步，便感到后领子倏地被人一提，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咬牙切齿道：“什么尼姑？是不是腰上挂了个酒葫芦，身上还受了伤？”

　　祁颖儿被人这么一提，顿时勒得一声干呕，那人动作粗鲁地将她放下，祁颖儿抬头一看，眼前正站着个手执长剑的年轻女子，穿一身烈烈红衣，模样生得极美，好似画中的仙子一般，只是表情含着莫大的愠怒，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瞧着有些吓人。

　　祁颖儿先是被这人的容貌所惊艳，正要答话之时，却又瞧见这人身后跟了几名随从，俱穿着样式相同的荼白劲装，胸口以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仙鹤一只，十分漂亮。

　　甫一见了那衣裳，祁颖儿便神色骤变，如临大敌般后退两步，指着那女子道：“你、你们是……”

　　那女子追人心切，见这小姑娘神情古怪，话也说不利索，便厉声喝道：“快些闪开，休要误了本小姐的大事！”

　　说罢领着人匆匆拐过街口，也朝霍眠和那尼姑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就在祁颖儿被那红衣女子问话时，霍眠这边已追着那贼尼入了一条光线昏暗的狭窄小巷。

　　先前她和祁颖儿站在街口，霍眠一眼便认出撞了祁颖儿的人就是那迷晕她的贼尼，当下也顾不得去管祁颖儿如何，第一反应便是要将这可恶的贼尼给抓住才行。

　　两人一路从集市你逃我追至此，途中撞翻了不少行人和小摊，闹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来到这巷中后又不断穿梭，如走迷宫一般。

　　那尼姑显然知道后头有追兵，全程便没回过头，直到霍眠大喊了一声“站住！”，那尼姑才耳尖一动，蓦地停下步子顿在了原地。待扭头见了霍眠的脸，又见她身后并无旁人，便眸光闪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哦？原来是你这小娃娃，本事倒还大得很么，居然找到长陵城来了。”

　　霍眠不想跟她废话，上前两步道：“你这贼尼，快把东西还来！”

　　尼姑瞧了瞧她，喘着粗气靠去墙壁，取下酒葫芦灌了两口，眼神挑衅道：“什么东西？”

　　霍眠冷哼一声：“少来装蒜，你偷了我的金蝉，还不快把它还给我？”

　　“什么金蝉？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尼姑笑得无比惬意，眼中却透着不加掩饰的促狭，“小娃娃，你说我偷了你的东西，这话可不能乱讲，你有证据么？”

　　霍眠没那耐心和她纠缠，当场便将佩剑拔出，指着她道：“我耐心有限，奉劝你识相一点，最好自己主动把金蝉交出来，否则有你好看。”

　　尼姑瞧她言辞冷漠，眉目生寒，与那日在河边偶遇时的样子大不相同，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便笑得愈加张狂起来：“你待如何？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我？”

　　霍眠无声冷笑，再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便就一个闪身逼近此人，手中长剑一挺，朝她面额狠刺而去。那尼姑得见霍眠此举，眸中浮现一丝意外之色，当即抽身一避，将这一剑躲了开来。

　　可她还未站稳，眼前又是一道凛冽剑光疾驰而过，尼姑连忙侧身移去一边，顺势出手袭向霍眠肘窝，霍眠却不躲也不闪，任凭她将自己握剑的手牢牢扣住，同时抬起左手一掌反击过去，要将此人胸口来个重创。

　　但那尼姑倒也反应得快，收手之时也用左手回击了霍眠这一下，两人掌心相贴，只听得破风声陡然响起，无形中似有真气激荡，叫那尼姑被震得虎口发麻，向后趔趄了几步，霍眠却是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两人过了这短短几招，胜负已然分明，那尼姑本以为霍眠是个莽撞气盛的小年轻，心里根本没将她当成一回事，可没想到霍眠内力深厚，身手竟也这般利索，明显不是什么只会花拳绣腿的三脚猫，便对霍眠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然而霍眠却并未觉得自己方才胜了她，只因打斗间她瞧见这尼姑腹部存有血污，分明是有伤在身，纵使她赢了这两招，却也没大意到小瞧了此人。

　　视线交错之下，双方都在打量着彼此，那尼姑捂着腹部的伤处咳嗽两声，戏谑道：“小娃儿功夫练得不错么，可你虽占了上风，却是胜之不武。你手里拿着兵器，我却只有赤手空拳，还带着伤，你若真有本事，就将那把剑丢在一边，如何？”

　　霍眠嗤笑道：“与你这种卑劣之人交手，有什么公平可言？胜之不武也是胜，你要想再重新打过，我也自当奉陪，反正我那金蝉你是务必要交还到我手中，你不服也得服。”

　　“小娃娃年纪不大，口气倒是挺狂。”尼姑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来，她端详霍眠道，“叶九春是你什么人？”

　　霍眠语气冷淡：“你管她是我什么人？赶紧把东西还来！”

　　尼姑盯着她，闻言忽而微微一笑，格外笃定道：“哦，我知道了，你并不认识叶九春，那金蝉也是你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对不对？”

　　“你胡说八道什么？”霍眠皱紧眉头，十分不屑，“那金蝉本就是我的，你这人偷了我的东西，现在还来倒打一耙，你要脸不要？”

　　听她辱骂自己，那尼姑却是不怒反笑：“不要不要，行走江湖，要那劳什子脸面作甚？我告诉你，这世上人人都不要脸，只是有些人装得人模狗样，有些人不愿伪装罢了，你说那金蝉本就是你的，你拿什么证明？”

　　霍眠寒声道：“我无需向你证明！”

　　语毕便将手中佩剑朝后一掷，划破虚空钉在了墙壁上。尼姑一见那剑身有大半截都嵌在墙里，不由暗自惊叹霍眠确非容易欺负的。她心念翻飞，知道霍眠并不好招惹，立马迈开双腿朝巷外逃去，谁料霍眠却一个翻身从她头顶越过，堪堪拦住了去路。

　　这一刻，尼姑再也不敢轻视了她，率先举掌朝霍眠颈侧劈去，霍眠则右手一翻，将她腕骨狠狠一拍，再屈指扣住此人脉门。尼姑吃痛，即刻收手迂回，擒住霍眠右边肩头，将她硬生生掰得转过半个身子，旋即一个扫腿攻她下盘。

　　霍眠本想凌空跃起，避开她这一击，却被尼姑死死摁住肩头，一时难以撼动。她干脆借力下腰几寸，左腿跨上前来，与这尼姑的扫腿正面相撞，尔后上身微斜，瞅准时机一拳揉在她腹部伤处。

　　尼姑顿时一声闷哼，不得已松开了霍眠，霍眠趁她后退之际一脚飞踹，尼姑赶紧合掌格挡，踮起脚尖与她拉开距离。岂料霍眠这一记飞踹只是虚晃一招，并未打算真的落在她身上，那尼姑两掌送出，还未沾得霍眠的鞋底，便见霍眠竟在转瞬之间又来了个侧身翻，改用另一条腿再一次正中她血流不止的腹部。

　　接连遭受重击，毫无喘息的机会，那尼姑脸色发白，额上顷刻间渗出一层密汗来。她此刻也没工夫去查看伤势如何，二话不说拔腿便跑，但下一刻，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自身后爆射而来，正中她两腿后膝窝，剧痛传开之时，那尼姑便禁不住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只听得身侧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尼姑忍着疼痛侧目一看，便见两枚铜钱正从她双腿边上欢快地滚了出来。

　　不需多问，霍眠正是用这两枚铜钱当做暗器，将她打得跪倒在地。尼姑心道这姑娘既会使剑，掌法也不错，连指上功夫竟也这般精妙，看来这回还真是要在她手里吃瘪不可。

　　这般想着，又觉腰上倏地一沉，双肩也紧跟着被人牢牢钳住，原来是霍眠一个飞身往她后腰上坐了下来，险些叫她一口气没能缓得过来。可尼姑见状却是仍旧不见怒气，反而爽朗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少年英雌，厉害得很！我今日败在你手里，倒真是不服都不行！”

　　霍眠虽将她制服在身下，脸上却并不见半分喜色。她手脚麻利地将这尼姑摸来探去，半天也没摸到她那金蝉，自是气得发了通火：“我的东西呢？你将它藏到哪里去了！信不信我一怒之下取了你这狗命，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尼姑俯趴于地，笑得浑身打颤，她乐不可支道：“小娃娃，纵使你凭靠赤手空拳也赢了我，可我却仍不会将东西还给你。”她略略侧首，嬉皮笑脸道，“除非你先跟我说说，你和那叶九春是什么关系，如何？”

　　霍眠压根不认得什么叶九春，她不过是从沈孤岚口中听说的这人，仅知道那金蝉便是这叶九春亲手冶炼，沈孤岚与她乃是朋友。可看这尼姑油盐不进的样子，仿佛霍眠便是将她打死，她也不会轻易将东西归还，霍眠只得半真半假道：“她是我师父的同门师姐妹，我尊称她一声师姑。”

　　谁知尼姑听了这话却是哼声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师姑？世人皆知，叶九春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她此生从未入过什么江湖门派，是个半点功夫也不会的人。小娃娃，你最好老实一点，想把东西要回去，就别再跟我说谎。”

　　霍眠有点惊异于叶九春竟是身有残疾之人，但被尼姑戳穿谎言，霍眠倒也不恼，只是沉静道：“听起来，你似乎很了解我这位叶师姑，可惜我却从未听她说起过你这么一号人物。那金蝉你便是不还来，拿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处，东西虽是个信物，却要看是握在谁手中，你这如意算盘却是如意不起来呢。”

　　尼姑思忖片刻，又问：“那你的师父又是谁？”

　　霍眠说：“这你也管不着。少废话了，再不将东西还来，我就把你活活打死。”

　　尼姑说：“可东西眼下不在我身上。”

　　霍眠冷眼瞧着她：“那是在谁身上。”

　　尼姑耳根微动，仰首朝巷外看去，瞥见那里的地板上正映着几道长长的影子，说道：“你若想拿回金蝉，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么……”她弯唇一笑，冲巷口抬了抬下巴，“你得先替我杀了这些追兵，保我一命，否则我死了，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那东西。”

　　她话音一落，便听杂乱的脚步声接连响起，是有人自巷外往此处追赶了过来。

　　霍眠手上力道不减，仍是将这尼姑压在地面动弹不得。她目光偏移，正要往身后看去，却见一道红衣人影骤然间从天而降，堪堪落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

　　这人乌发妙颜，生得极其貌美，年纪至多二十出头，观身上所穿衣物及各种配饰，显然出身富贵。一见那尼姑正被霍眠擒住，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便流露出喜色，信步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尼姑道：“好啊你，平日里作恶多端，惹了不少仇家，此番倒还替我省了力气，自有人来收拾你。”

　　她说罢，屈身蹲在尼姑跟前，伸手将她下巴捏住，一边凑近尼姑一边幽幽道：“东西呢？只要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便依家母所言放你一马，但你若是不肯配合……”

　　她哂笑一声，缓缓抽出长剑架在那尼姑脖间，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就杀了你，再扒了你的皮，然后命人连夜送给你们那位静心师太，叫她拿去炖汤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