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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定风波 ...

  •   第二章定风波

      自绝情谷至玉蟾宫,快马加鞭不过一日路程。如今心头大患已解,时间又宽裕,我和虹猫于是放慢脚程,想着逛逛玩玩,三日之内也就回去了。

      日落时分,途径一人烟阜盛的湘里小镇。砖石路径打扫得一尘不染,道两旁白玉兰霓裳片片,如豆蔻年华的女儿,脸生烟霞,瑞香与结香初入花期,绯红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

      他勒住马,道:“蓝兔,天色已晚,不如找个地方歇下,明日一早再走。”

      我点了点头,下了马,手执缰绳。放眼望去,一片炊烟袅袅,远处有家客栈掩映在浓墨重彩的绿水青山里,酒旗迎风招展。

      还不及走到客栈门脸儿前,早有热情的小二上来招呼。

      “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本店五日内住店房费削减一半。”

      “为何?”我疑惑道。

      一家正儿八经的客栈房间众多,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匆匆入住,若是每间房的房费都便宜一半,那老板还不得亏光家本。

      “看姑娘背剑,也是江湖中人,怎么倒糊涂起来?七剑合璧,魔教已除,各地锣鼓喧天地庆祝,我们掌柜的不过是赶趟儿,”小二笑说,“二位要几间?”

      虹猫牵了我的手,“一间上房。”

      “好嘞,天字号来客两位!”

      房里还算宽敞,杯壶茶碗一应俱全,书架上还摆了几本供客人闲看的书。我略微翻了一翻,都是些老掉牙的话本子。我顺手拈起一本,靠在书架旁,朝坐在床沿正收拾包裹的虹猫道,“你说,以后会不会有关于我们的话本?”

      “自然是有的。”他笑言,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爹当年第一次七剑合璧重创黑心虎,你晓得那说书人和话本子都是怎么录的?”

      我被勾起好奇心,“怎么录?”

      虹猫无奈扶额,“我爹当时年未弱冠,论年岁估计比我还小上个把月,瘦得跟个竹竿儿似的,谁知话本子里头却写他‘虎背熊腰’‘筋肉虬结’,活生生给他编成个大汉!我爹说,后来的几个月里头,西海峰林来了一拨又一拨人。有求他运镖的,也有求他杀人的,还有求他打擂台的…结果一看见他真面目,直接就说告辞,弄得我爹不胜其烦。”

      我从未亲眼见过他父亲白猫大侠,不过幼时也曾听母亲讲过七剑合璧的故事。母亲的向来不喜欢添油加醋,在她平实易懂的描绘里,似乎看到战火纷飞的硝烟之中,伫立一清冽瘦削的身形。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那你可要小心了,万一人家把你也写成个九尺的莽汉子怎么办?”

      “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罢,没把你写成男人婆就是好的。”他一面打趣我,一面将收拾利落的行李推到一边。

      我见虹猫手头忙完,站起身来,便上前去抱住他后背,半个身子的重量压上去,推着他往门口走。

      “走走走,吃东西,我早饿了。”

      出了门口,我忽的想起一件事,又停下,“虹猫,剑要不要搁在屋里,这么背出去,要被认出来的。”

      他沉吟一下,说道,“放心好了,这地方我们从没来过,这儿的人估计连单手剑和双手剑都分不清,更别提要他们认长虹和冰魄了。”

      我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下了二楼,在宽敞的大厅里拣择了一张还算干净的靠窗桌子,与虹猫相对而坐。

      “二位吃点什么?”跑堂的小哥三步并作两步,殷勤跑来。

      我连店里墙上挂的水牌都没细细端详,只看了看虹猫,道,“先来条红烧鱼。”

      “好嘞,红烧鱼一条!”小哥朝厨房清脆地吆喝一嗓子。

      除了红烧鱼,又胡乱点了些时令菜蔬。用逗逗的文绉绉的话来解释,是《黄帝内经》里提到的“司岁备物”,大白话说出来就是“春吃芽”。春季万物复苏,芽类蔬菜肥硕鲜嫩,最适宜入口。已进入暮春,在这家店咀嚼香椿炒蛋的时候,不由得心里暗暗感激,叫我们赶上了春季最后这一茬水灵灵的嫩芽。

      食到中途,忽听得窗外一声妇人抽泣。我初听时不以为然,只当是哪家的娘子同夫君吵架了。但那哭声非但不减,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朝窗外望去,一个中年美妇正抱着襁褓,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饮泣,她怀里做襁褓的小花被还是崭新,里头空空如也,并没有婴儿。

      虹猫放下筷子,唤来跑堂。

      “敢问小哥,那位大姐为何坐在家门前哭呢?”

      “唉…”小哥听完来意,同情地叹了口气,“您有所不知,本来我们这镇子依山傍水,家家都是和和美美的,魔教先前隔几天便来,抢东西征粮无恶不作。听说,上月七侠和魔教在绝情谷大战,打败魔教教主,大伙儿本以为苦日子总算到头了。谁知道这个月月初开始,竟出了丢孩子这档子事!”

      “丢孩子?!”

      “正是。十几个小娃娃,都不满周岁,全是半夜从家里悄没声的就偷走了,爹娘听都不曾听见。就算是醒着,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第二日孩子的影子都不见了。官府的人来过几次,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一个个没了。”小哥神色忽然悚然起来。

      “听有人说啊,是有鬼怪作乱,抓小孩吃呢!”

      鬼怪作乱一事,我是不信的。这世上比鬼神骇人的东西多了去了,这悬案多半是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入夜,我使冷毛巾擦了擦脸,打个滚到拔步床的里侧,和衣而卧。虹猫褪了靴子,挨着我躺下。仰面朝天,两手闲适地枕在脑后。天气这么暖和,我同他的衣裳又穿得整整齐齐的,盖被子只是徒增燥热。

      “我把灯灭了。”我戳一戳他的脸。

      他嗯了一声,我右手两指捏起聚气,远远朝着桌上的烛台一弹,屋子登时漫入清澈如水的月色里。

      灯灭后,虹猫便阖上眼。我睡意不浓,侧卧着,借着月光打量他。他的面容是很清秀的,在月色下又添一份白净。长眉入鬓,五官棱角分明,鼻梁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两排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颤动。

      我硬生生地忍住了凑上去亲一亲的冲动。

      辗转反侧了一会,一想到白天的事情便睡意全无。我估摸着他应该没睡过去,便轻声说,“丢孩子的事,你怎么看。”

      虹猫睁眼,眸子里神色清明。果然没睡着。

      他眸子里暗流涌动,沉声道,“有古怪,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他顿了顿,“况且,当下之急,应该是叫孩子别再丢下去。”

      “既然是晚上作乱,那贼人必然是要深更半夜才肯出门。这镇子不大,我来回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起身,揉了揉我的脑袋,“蓝兔,我先去探一晚上,你睡罢。”

      我按住他手,“那怎么行?我也要去的。”

      “那要不,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他温言道。

      我点点头,看着他从包裹里取出一件夜行衣,拿着长虹,从窗外跃出去了。

      我一向觉浅,如今心上有事,就更睡不着了。好容易熬到下半夜,只见一个影子嗖的从窗外飞进。

      我起身问道,“如何?”

      “我由南到北看了一次,将镇子的地形摸了个透,没出什么事。”他见我取了冰魄,便说,“你一个人小心,天亮前务必回来。”

      我一一答应下来,轻手轻脚出去了。

      三下两下攀上不知是哪个酒肆的楼顶,单足立在最高处,放眼远眺。夜风里,月色给屋檐茅舍镀上一层温柔的色泽,一派安宁。

      虹猫是自南向北,我却从客栈所处的镇子东北角,斜着横过到西南。小镇依山傍水,水运码头在镇子的最西边,水流由北向南汹涌而去。深夜的码头整整齐齐拴着一排渔船,再往后还有暂时停泊的作商用的乌篷船。

      “商船?”

      我留了个心眼儿,见四下无人,从码头的牌坊上一跃而下,在水面借力一点,跳上最大的那艘乌篷船。船舱里没有人熟睡的呼吸声,我一掀帘子,只有乱七八糟码的还来不及带上岸的南北杂货。将所有乌篷船看过,依旧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察看完最后一艘,公鸡报了头晓,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我只得纵身提气,遁入晨曦中。

      虹猫在客栈后头的花园里练剑,这是他每日的惯例,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因着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今晨的剑招连内力也不曾动用,只是按着剑谱,行云流水舞完一套最基本的剑法。

      “昨夜所幸平安无事。”我坐在石凳上看他练剑,打着哈欠伸个懒腰。

      白衣身影动若脱兔,手中长剑嗖嗖挽出几个剑花,“说了让你好好睡着,偏不听,现在困了吧?”

      我揉一揉眼,从地下捡起一块光洁的石头,以飞蝗石的用法朝他掷去,“我乐意…”

      虹猫五指一合,那块石头静静躺在他掌心。本以为他要顺手丢远,谁知他神色突变,手腕向我身后狠狠一甩。

      只听一声,“哎呦!”

      我的行动快过脑子,三步并作两步朝那声音跑去。

      客栈后院与花园的走廊拐角处,一个刚好适宜偷窥的地方。一穿鹅黄衫子的小姑娘揉着胳膊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

      “本…本小姐不是故意的…以后,以后不看了就是了!”她一面叫苦,一面揉着胳膊上痛处。

      我忙蹲下身子,卷起她的衣袖,白嫩嫩的胳膊上肿起一指宽的青色。

      “对不住,小姑娘,实在对不住,我这朋友平日里警惕惯了,他不是有意的。”

      罪魁祸首终于赶过来,我皱眉剐他一眼,“你耳朵怎么这么快?”

      他一脸歉疚,也蹲下身子,柔声说:“真是对不起,伤着姑娘了,姑娘的伤要不要紧?”

      他这么一蹲下,视线倒是与小姑娘平齐,那丫头听完他一句话,从耳根子竟然烧起淡淡的绯色。

      小姑娘嘟了嘟嘴便借着虹猫的搀扶站起身来,双手叉腰,怎奈身量不够高,不得不抬头看着我们,“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饶过你们几个了!”她用手指着虹猫,“不过,本姑娘受伤了,我方才见你的剑耍的真好,你要做我师傅,好生教导我。”

      她眉目青涩,身上衣裳的料子也不是那一等一的,言语间却有了骄横之气,大抵是生在一户稍稍富裕的人家,被泡在蜜罐里宠坏了。

      我真是不敢想象,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如果拿着手指头指着我师傅,后果到底是是被冻成万年冰人,还是绑了手脚沉入湖底涮上半个时辰。

      小姑娘看了我半晌,也拿手指头指着我,说道:“他教我功夫,你呢,你还没有我好看,就当我的跟班吧。

      我一口气被噎在喉咙,余光却瞟见虹猫微微颔首,忍不住地偷笑。

      好小子,落井下石是吧?

      见我们都没再说话,小姑娘轻哼一声,愤愤道:“你们都记住,本姑娘的名字叫…”

      忽听远处一声喊,“阿月……”

      一中年男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认得他,昨日匆匆一瞥,他是这家客栈的掌柜。

      “对不住,对不住啊,二位,小女年幼不懂事,给二位添麻烦了…”掌柜的拼命哈腰点头,扯过阿月的手,厉声道:“给二位客人赔礼道歉,”

      “我就不!爹爹你偏心!”阿月一闪身挣脱,吐吐舌头,登时跑没影儿了。

      “唉…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呀,二位。”

      虹猫摆了摆手,“掌柜的言重了,是我伤了令爱在先,赔礼道歉的事,该在下做。”

      “无妨,无妨。小女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掌柜的抹了抹冷汗。

      “不必再追究了,我之后给她送些神医的清骨膏就是了。”我在虹猫耳畔,压低嗓子。

      掌柜的作了揖,转身要走。我又将他叫住。

      “掌柜的,我们有件事要同您打听?”

      “什么事情?二位请讲,小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道,“您可知这镇子里,周岁以下的婴儿,还有哪家有的?”我直切要害。

      听毕,他却扭捏了片刻,脸上泛起一丝怀疑的神色,“二位问这个…做什么。”

      我知他定是将我和虹猫当成贼人的同伙了,正欲开口解释。虹猫已接了话茬,“不瞒掌柜的,在下和这位姑娘乃是荆州官府麾下,特此来查本地婴孩失踪案的。”说完,他自衣袋中取出一块金边腰牌,在掌柜的眼前晃了一下。

      “二位原来是官爷,有失迎迓,有失迎迓!给二位请安…”说着就要跪下行叩首礼。

      我忙将他扶了,顺着虹猫先前的话,“不必多礼,你莫要告诉旁人我们来过,再将你知道的告诉我们,便罢了。”

      “是。官爷方才问镇里还有没有未满周岁的婴儿?”

      我点了点头。

      “只剩最后一家了。本来镇子里周岁以下的孩子就不多,十个又偷去九个,能躲的,做娘的都带着孩子躲回自己娘家了。剩的那一家叫刘三,他媳妇前日刚刚生产,我们都劝他赶紧走,避避风头,谁知他媳妇突发崩漏,求医问药,还来不及挪动。”

      “那这户人家住在何处?”虹猫问

      “镇子最南边,石墙的那一家就是。”

      “有劳掌柜的。”

      待得掌柜走远了,我抢过虹猫那块金色腰牌,在阳光底下翻来覆去地看,“你哪来的这东西?看着跟真的似的,胡话一套一套。”

      他轻轻一笑,“跳跳给我的,他说行走江湖,多一重身份多一重保险。”

      “怪道人家先前做了十年卧底还严丝合缝,脑子真是灵光。”我将腰牌抛给他,“对了,消息打听也打听了,接下来怎么办。”

      虹猫偏头思索,“我看,蓝兔,不如我们分头行动。我先去看一看刘三那家的情况,你去码头。”

      我心下了然,说:“好。”

      用罢早膳,我同他在客栈门前兵分两路。我还未走了几步,就听身后一个脆脆的嗓子,“你站住!”

      那个叫阿月的被飞石打中胳膊的姑娘气喘吁吁追上来,劈头盖脸问道:“喂,我师父呢!一直都寻不见他,连爹爹都不告诉我。”

      “你既是他徒弟,便自己去找了。”我不愿多耗费功夫,搪塞道。

      “我不管…找不到他,本小姐就跟着你,跟着你肯定能找到的。”

      “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你的剑术是不是也是很厉害?我也要跟你学几招!”

      我被阿月扰得不胜其烦,只得松口:“你跟着我也可以,不过…”刻意卖个关子,“我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一句话都不能多说,答应么?”

      “答应答应!”阿月一脸欣喜。

      “那走罢,我要去码头。”

      “码头?码头有什么好去的,欸你等等我…”

      清晨的早市依旧繁忙,露水的寒凉被驱散,蜿蜒曲折的小巷里钻出股股炊饭的烟。卖吃食的摊位早就热气滚滚,馄饨沁着虾米紫菜的香,蒸饼与馎饦欢快地冒白气,酥油卷炸的金黄,色泽欲滴。

      阿月在我跟前晃悠来晃悠去,眼睛被摊位吸引的挪不开,她咽了咽口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蓝。”

      “哦,蓝姐姐。我饿了,只顾着找师傅了,早膳还没吃。我出来又没带钱,你卖个蒸饼给我吃罢。”她拉长音调撒娇。

      身上荷包里只有一锭一锭的整银子。我想着这镇子地界偏僻,成色好的纹银在蒸饼摊上定然是兑不开的,便在衣袋里仔细寻之前和莎丽玩猜单双时候剩下的铜板。

      “唉,没想到你连买蒸饼的几文钱都掏不出来…真穷,本小姐一个月还有一钱银子的零花钱呢!”阿月不屑的瞟了我一眼。

      我忍笑,也不同她争辩,递她铜板,“去买罢。”

      她仰起头,“你给本小姐买回来。”

      我笑着问她,“你多大了,阿月?”

      “十一岁。”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要学着一个人在森林里头露宿一夜,没有吃的,没有火把,夜里冷得要冻死人。”

      阿月狐疑地望着我,见我神色真切,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匆匆买了两个蒸饼,吃了一路,不再多话。

      白日里的码头同夜里的死寂有天壤之别。本来就不宽的河道里挤满渔船客船,艄公船夫拉长了吊子揽客。打渔归来的船家船尾挂着四五个麻绳细网,里头的鱼还猛烈地翻着银白的身子。

      “你一会不许插话。”我叮嘱阿月。

      不知道是甜香的蒸饼堵住了她的话匣子,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她低头啃了一口蒸饼,嘴里含含糊糊的答应了。

      我走近码头边,砂石地上被河道里泛起的水打湿,踩着咯吱咯吱发出脆响。

      “哟!这位姑娘,看看鱼吧,刚上来的还活蹦乱跳呢!”渔家热情招呼。

      “麻烦来两尾金鳞的鲤鱼。”

      “好嘞!”

      说着渔家手下利索地取了菖蒲叶子捆起两尾鲤鱼,我掏出一锭银子。

      “多的您就留着吧。”我接过鱼。

      渔家嘿嘿一笑,“姑娘是爽快人…”

      “我看您也是爽快人,正好,这位大哥,小女子有一事想请教。”

      “您客气啦,有什么只管说!”渔家一拍胸脯。

      “小女子乃青州人氏,家里是做生意的,上个月有一批货途经此地,雇了这儿的一艘乌篷商船,只是那批货却不见踪影。敢问大哥,这些日子可有商船来往呢?”

      渔家听完挠一挠头,掰着手指头算了片刻,“姑娘的货丢了,还真是恼人。不过,莫说是上个月,两个月以前因为暴风雨,冲垮河道,还在修缮,这儿的码头就再没有出去过商船了。要不,您到上游的镇子再问问?”

      “好,多谢大哥,我到上游再问问。”我笑道。

      回去的路上,阿月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是出来练什么绝世神功呢,没想到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干什么。”

      她抱怨了几句,视线落到我背后的冰魄剑上。

      “蓝姐姐,你这把剑真漂亮,我能玩一玩吗!”

      我一个“别”字还未出口,她已动手握住剑柄,要从剑鞘里拔出来。

      区区一个孩子怎么拿得动冰魄?只听咣当一声,她连剑带鞘把冰魄扯了下来,直直砸在自己脚面上。

      “阿月!”

      我顾不得手里的鱼了,赶忙将冰魄拾起,朝后一抛背回。蹲下身子,查看她的脚。

      她登时便嚎啕大哭起来,“好疼…!!!”

      我一把拽下她的绣鞋,白皙的脚背肿起一个大包。伸手试了试,所幸未伤到骨头,只是皮肉伤。本来打算将逗逗的清骨膏事后再给她的,看样子非现在用不可了。

      指甲盖自袖珍的白瓷瓶里挑了一点碧色药膏,涂在肿起的部位,我暗暗又输入真气。

      神医的名号果真不是盖的,只一点下去,红肿淤血便有慢慢化开的趋势。我松了口气。

      “还疼么,试试。”

      阿月止住哭泣,“凉凉的…不疼了。”

      “你这样子也没法子走回去了。”我为她穿起鞋袜。

      “蓝姐姐,你回去叫我爹接我来吧。”

      我扶她站起来,道,“不必,我带你回去。”

      “你怎么…”

      阿月话音未落,我已一把将她抱起,足下蜻蜓点水一式飞身跳上屋脊,周遭景物浮光掠影般闪过。

      未值正午,客栈大堂没什么人。我将阿月就近放在长条凳上,她却双目无神,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

      我在她眼前晃一晃手,“醒醒。”

      她猛一下清醒,“…什么…蓝姐姐,我怎么回来的?”

      我不接她的话,将清骨膏和那两位金鳞鲤鱼摆在桌上,“阿月,你这伤,上了药,半天就能好。早晨是我们手底下没个轻重,无意伤了你。两位鲤鱼,算作给你赔罪。以后不要随便拔别人的剑,再被砸了,可没人愿意像我这么护着你。”

      小丫头垂下脑袋,贝齿紧紧擒着下唇。

      “我知道的…”

      我再没力气和她纠葛,转身上楼。一推房门,瞧见虹猫正百无聊赖翻着那老掉牙的话本子。疲累一下子窜上来,脚步虚浮,眼皮子打晃,我走到床边,直挺挺倒在温暖软和的褥子上。

      “虹猫,你那徒弟折腾得我够呛。”

      “谁要收她做徒弟了。”他放下话本,坐到床边。我顺势钻进他怀里。熟悉的手的触感自后脑勺的发丝传来,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码头进展怎么样了?”

      “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昨夜便惦记,那贼人偷的都是不满周岁的孩子,自然是人贩子了,要运出去的话要么走水路要么走旱路。然则孩子太小,受不了车马颠簸,只能走水路。走水路就只能租一条商船,方才我问了一家打渔的才知道,两个月以前这儿就再没有商船出码头了。”

      “但是孩子是从这个月初起才失踪的。”

      “没错,所以,那些孩子一定还在镇中,只要捉到贼人,自然就知道下落了。”我翻个身,头枕在他膝上,问道,“那你呢,你那边又如何?”

      “我上门拜访,刘三同意我们暗地里在他家埋伏,好将贼人一网打尽。”

      颠倒的视野里,虹猫的眸子依旧秋水盈盈,眼尾含笑。

      “蓝兔,我们今晚就来一个,瓮中捉鳖。”

      “那最好了…”我伸起手,和他一击掌。

      “你先睡会儿,现在离晚上出发还早着呢。”他的手将我额前散乱的碎发拨弄到耳后,轻声说。

      我不再推辞,困意如浪潮般吞噬意识。我枕在他膝上,闭眼便睡着了。

      一觉好眠。

      是夜,刘三夫妇带着孩子悄悄借住进邻家,我将原先放婴儿的摇车里放了个塞棉花的假襁褓,一跃跳上房梁。

      一过三更,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鸟叫。一团黑影自窗外一闪而过,虹猫朝我比个手势,我便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蒙面巾。浸过逗逗准备的药水后,可防毒烟与迷魂香。

      细长的一根苇管自纸糊的窗户探进来,吹进一股带粉末的白色烟气。粉末四处飘散,很快充斥满屋子。黑影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大约是估摸里面人都被迷倒了,便大喇喇挑开门闩进屋。那人穿戴浑身黑色,只露出一双不怀好意的鼠眼睛。

      直奔摇车而来。

      我并未听见往日里最熟悉的,长虹剑缓缓出鞘的声音。

      那人的手挑开摇车帷幔的瞬间,虹猫自房梁纵身跳下,长虹的剑气刮来一股炙热难当的风。

      “一招三式!”

      虹猫看出那贼人身法和武功皆微不足道,连剑都没拔,只用未出鞘的剑使了长虹剑法里头的第一式。

      要我看,他就算用的是第一式,也有那么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了。直接扔过去,砸死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浮光流动中,他手里的剑快到残影,那贼人连痛都来不及喊你,衣服已被划出一道道血痕,面巾碎成无数块细小的布片。

      “说,你是什么人?”虹猫猛踹那人下盘,一脚踏上四仰八叉的贼人的胸脯,扯下蒙面的药巾,厉声喝问。

      我也从房梁上下来,点亮屋子里的蜡烛。烛火一亮,隔壁院里屏声敛气等候的人纷纷涌进来。

      “哎呀!这就是那大盗?!二位官爷好手段!”掌柜的提着灯笼,颤颤巍巍走进了照那人鼻青脸肿的脸,一时火起,“我打死你个丧尽天良的!”朝贼人脸上再踹一脚。

      “掌柜的莫要动怒,打死了他,怎么拿贼人去报官呢。”我喝住他。

      阿月悄无声息地自他爹爹背后绕出来,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虹猫,又望着我。

      刘三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喜极而泣,“谢谢二位神仙!二位神仙救了我家这根独苗苗,菩萨保佑!娘子,快给神仙磕头…”一把拉过刘夫人就要叩首。

      我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耳鼓突然捕捉到一声踩碎枯枝的轻响。我警觉地朝声音来的方向望去,窗外又窜过一团影子。

      “还有同伙!”

      虹猫作势要追,我忙拉住他的衣角。“我去,你留下来拷问这人的底细,问出孩子的下落。”

      “这伙人武功不行,下三滥的手段倒是不少,蓝兔,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

      言毕不再犹豫,我推开窗户,朝浓稠如茧的夜色中追去。

      月色掩映,一座座房屋仿佛巨兽可怖的背脊,我单足自这些背脊上轻点,耳畔风声呼啸。目力所及之处有一个愈来愈慢的小黑点,我朝低处扫了一眼,将那小黑点朝一死胡同堵截。

      窄窄的甬道里,黑影被逼的退无可退,围墙有十几丈高,墙面光滑毫无攀岩借力之处。他转身徒劳无功地挣扎了几次,发现再无退路,从腰际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

      “你…你…别过来,过来爷爷砍死你!”

      我脚下步子故意放缓,据他一丈远的时候,那人忽然一咬牙,挥刀砍来。我足下一点凌空跃起,足尖踩在他刀头上,右膝朝着那人的脖颈狠狠一顶。

      刀落在地上咣当一声,那人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对付你还用不着冰魄剑。”我淡淡扫他一眼。

      那晚,虹猫连夜自一处隐秘磨坊里救出所有的孩子。天亮之后,两个贼人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镇里的青壮年男子押送前往官府。

      我们还要赶路回玉蟾宫,再耽搁不得了,便悄悄结了房钱,策马而去。

      刚出镇子,便听后面马蹄声响,阿月拉长调子,喊道:“师傅,蓝姐姐!”

      她柔顺的头发高高束起,玫红色的衣裳分外娇艳,足蹬一双鹿皮小靴。

      我一惊,道,“你怎么来了,阿月,可是镇子又出事了?”

      她快马赶上来,递上一个包裹,“镇子里一切安好。这是阿月给师傅和蓝姐姐的赔罪礼。是阿月亲手做的米糕。”

      “阿月之前给师傅和蓝姐姐多有冒犯,又给蓝姐姐添了那么多麻烦,蓝姐姐和师傅却从不曾对阿月有过微词。阿月以前太任性了,只觉得这天底下的人都该为着我一个人,”她泪光闪闪,“这次碰见师傅和姐姐,二位侠肝义胆,为镇子捉住贼人,又分文不取,阿月才知做人当如师傅和姐姐。”

      我拿指腹抹去她眼角泪水,抱了抱她,“你能知道就是好的。你爹爹一定会高兴的。”

      她自我怀里抬头,“多谢蓝姐姐对阿月的照顾,”又转向虹猫,“也谢过师傅。”

      “这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我何曾教过你一星半点呢。”虹猫笑言。

      “阿月还有一事,斗胆问师傅。”

      “什么?”

      “敢问师傅…是否有了心上人?”她言语里夹杂些小女儿的柔肠气,一只手不停地搓揉衣角。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打算听听这个回答。

      他答得干脆利落,“是有。”

      阿月身子忽的一颤,“那…师傅是要同她成亲的吗?”

      “自然。”虹猫托腮,挑眉看我。

      我避开他视线,心下暗暗偷笑。

      “师傅…好像很喜欢她…”

      “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气,是品性还是家室,她都是这世上最好的。爱一个人,要疼他护他,信他念他,纵他容他,这些,那个人都做到了。我同她受过刀光剑影,踏过尸山血海,纵使现在,要我将自己的命交在她手里,我也绝无二话。”

      阿月抹了一把泪,挤出一个笑容,“那…她一定很漂亮了…”

      虹猫望着我的眸子染上一层湖光潋滟的水色,一字一顿,“当然,她是武林第一美人。”

      “阿月知道了,阿月祝师傅和那位姐姐,百年好合…白首偕老。蓝姐姐,师傅,保重!”阿月抽了抽鼻子,深深一拱手,转身策马飞驰而去。玫红色的衣裳绯红晶莹,在风里招展成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

      “那孩子本性是极好的,一夜之间长大了,便真的长大了。”虹猫若有所思。

      我叹了口气,“说的是,你看她最后哭得那么惨,虹猫,你就连抓个小贼也能伤了人家一颗豆蔻少女的心。”

      虹猫莞尔,“我就不信,你当真乐意我做她师傅?”

      我一时语塞。

      他忽然俯身过来,在我额头轻轻一吻。我只觉两颊爬上一丝可疑的温度,瞬间蔓延到全身。

      “嗯,看出来了,你不乐意。”他冲我得意一笑,一抽马鞭,跑出去几十步远。

      “不害臊,七剑之首就只会偷袭吗?”我装模作样抽出冰魄,剑指着他。

      虹猫清朗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再不偷袭,恐怕来不及和达达家的欢欢结娃娃亲了。”

      “那边那位少侠,你给我等着,我必定要你好看。”

      “好啊,我等着。”

      我收剑入鞘,双足在马背一点。

      身子凌空飞起前,我看见他笑着朝我伸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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