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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里快哉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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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蓝夜。
月照孤鸿。
一道人影从竹海林梢上掠过,足尖轻轻落在嫩竹枝头,再用力一点,整个人便如湖上飞鸟一样轻盈而迅速地冲了出去。
也像飞鸟一样停在湖中那叶扁舟之上。
古朴的小船,船头还挂着渔夫打鱼用的渔网。
只是船头站立的那人,却不是身着蓑衣的渔夫。
而是一位蓝衣翩翩的俊秀公子。
这位公子腰挎长剑,独立舟头,并没有转过身来,只听耳边飒飒风声,便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好俊的功夫!”
小船微微一荡,水面泛起涟漪。来人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船上。
蓝衣公子负手独立,也不回头,面上噙着一丝淡淡笑意:“想必阁下就是落雨阁的‘无痕公子’了。”
落雨阁,江湖中最隐秘的刺客组织。
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人清楚它的名字。连“落雨阁”三字,都是外人所起——所谓血落如雨,是也。
——泪下无尺寸,纷纷天雨丝。
当一个人面临死亡的时候,很难不落泪。
落雨阁自十五年前横空出世以来,剑下亡魂不知多少,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杀人,只知道被落雨阁盯上的人,很少有能逃脱过第三轮追杀的。
而这恰好是蓝衣公子所遇到的第三波刺客。
幸运的是,第三波刺客只有一人。
不幸的是,只出动一人,那必定是落雨阁中闻名江湖的“无痕公子”。
无痕公子连同他背后的落雨阁,在江湖上都极为神秘,得名“无痕”,是因现场除了一道剑痕,一摊血迹,再找不到其他痕迹。
不管是刺客的脚印还是毛发,全部寻不见。
就连一道衣褶、一抹香灰、一片叶子,都和人死之前一模一样。
就好像那人是凭空被杀的。
十年来,竟丝毫寻不见他的真身。
无痕无迹,故名“无痕”。
来人声音冷冷地:“不错,正是我!”他一身黑色劲装,腕足皆缠红带,面上覆一银色面具,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有些瓮瓮的。
蓝衣公子自嘲地笑了一笑:“看来某的性命,今日是要了结了!”
无痕公子冰冷道:“能逃过阁中前两道追杀,想必你的功夫定然不错。既然如此,看招!”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已出鞘!
一点寒芒。
一点摄人的寒芒!
迅速从身后逼近,蓝衣公子却是看也不看,一个轻巧的鹞子翻身便从船头飘了出去,脚尖点水,连踏几下,不过几息的时间落到了岸边。
然而那点寒芒并没有退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了上来,直刺面门!
蓝衣公子侧首望来,不疾不徐,右手往腰侧一抹,那柄长剑便被解了下来,“琤——”然一声,是金属撞上金属的声音,是剑刃撞上剑鞘的声音!
是夜明月隐隐,竹海涛涛,宛若晴蓝鲛绡笼罩四野。
这剑刃与剑鞘的摩擦,竟撞出一点橙黄火花,幽幽地映在无痕公子漆黑的眸子里。
他幽幽说道:“为何不出剑?”
蓝衣公子淡淡一笑,“为何要出剑?”
“你可知我本已为阁主驱使十年,上个月已经金盆洗手了!”
“哦?那无痕公子为何今日还在追杀梅某人呢?”
“因为你的剑!”
“我的剑?”
“不错,正是你手中之剑!百晓生所记,名剑谱排名第一的宝剑!”
“阁下说笑了。梅某此剑是幼时友人所赠,本是极普通的一把剑,如何成了名剑谱第一剑……”
无痕公子阴恻恻地笑了:“何必废话!我向阁主接下你这一单,就是为了试一试天下第一剑的锋芒!你出剑!”
那梅姓公子虽手持宝剑,却仍然摇头:“不妥,此剑梅某只是代为保管……”
话音未落,无痕公子手中剑势一沉,往右边歪去,剑锋瞬间割裂衣裳,梅公子急急后退,然而宝剑剑鞘所系剑穗依然为余势所破,飘飘然落到了地上。
“哎呀!”哪知梅公子见剑穗断了心中心疼至极,竟不顾对方招数变化,往前一扑去捞那剑穗,肩头后背处顿时被划了一道伤口,血迅速涌出,在他肩头染成了一簇梅花。
无痕公子眼角扫过地上那一把陈旧的杏黄色剑穗,心里微微一动。然而他很快将这点思量抛之脑后,手中剑指敌人,傲然睥睨道:“还不出剑吗?”
梅公子伤了右肩,却也不觉得疼似的,对着手中沾了泥土和他血迹的剑穗,竟有些怔怔地。
闻言他抬头,眼神中再无此前松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愤懑!
他冷笑几声,迎上无痕公子的攻势,却仍以剑鞘为手中兵器,与他来回对了几十招,那鞘中宝剑,仍在鞘中!
二人身形变换,瞬息间剑风烈烈,招招皆是要直取性命的狠招,然而那梅公子使一把剑鞘,不仅能和无痕公子打得平分秋色,隐隐中竟还占了上风!
无痕公子银色面具下的脸,苍白了几分。
不仅如此,那蓝衣温润的梅家公子,竟还有余力开口说话。
他声音清越,响在风中林中,像一支短笛吹出的小调。
他愤然道:“我梅瓊虽出身浣葛山庄,但二十八年来从未涉足江湖,佩剑也仅是幼时好友所赠,无名无款并无寻常,为何你们要听信那劳什子名剑谱追着我不放?!”
梅瓊!
这个名字甫一入耳,无痕公子心神竟微微一动!
随即,那枚染了血和土的陈旧杏黄色剑穗又浮上心头。
高手交战,稍稍走神便是惊险万分。
他的剑本欲刺往左肋,却因握剑之手轻轻颤抖,而出剑之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竟刺向了梅瓊的左胸!
伴随着沉闷的“噗呲”声,他震惊地发现,这预判对手能躲开的一剑,竟真的刺入了人体!
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白刃切肉的声音了。
这一剑,本该被躲开的一剑,本该不出偏的一剑,竟然真的刺中了!
无痕公子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上月他虽已在阁主和阁中众人前金盆洗手,心中也为这一刻、这宝贵的重来的自由舒畅不已,但当他听闻武林名剑谱中缺失已久的榜首被填上时,那股源自身体深处的、颤栗的、对于对手的渴望,又占了上风。入阁十五年,入江湖十年,他名声在外,也险逢敌手。于是,在落雨阁发出的前两道追杀令都失效后,他抱剑站了出来,向阁主俯首道:我来。阁主高居上座,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说,好。
于是他来了。
于是,他震惊地发现,眼前这个他预备好好交手的对手,竟被他无意间的一剑刺中了要害!
更叫他吃惊的是,因这一剑刺中,蓝衣公子手中那支剑鞘——他预估将点中自己喉咙的一招,猛然间失了力气,竟轻飘飘的,往上一挑,挟着主人春风般的剑意,挑歪了他脸上银白色的面具。
露出了一双眼睛。
无痕公子的眼睛。
霎时间,无痕公子震惊之下出了一掌,借力往后退去。
他心中有些不悦。
行走江湖十余年,除阁主外,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眼前这人——这将死之人,却看到了他的眼睛。
尽管他很快就要死了,自己又要失去一个对手,他有些惋惜,但被人瞧见了他的眼睛,他还是十分不快。
想到这里,他望向不远处的那将死之人。
剑尖刺破了心脏,掌力震碎心脉,大股大股的血不断地从梅瓊口中涌出。
他以剑做拐,半倚半跪在那里,抬眼直直望来,面上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什么。
无痕公子本不会理会他剑下亡魂的遗言,然而眼前这个人,着实有些特殊。
特殊在哪里呢——其一,他武功奇高,江湖中竟没有关于他传说;其二,他持有名剑谱中天下第一剑,尽管他口口声声这剑不是他的;其三,他见到了自己的真容。
谁能想到,在无痕公子金盆洗手之后,竟然会失手。
无痕公子这般想着,有些漫不经心地靠近了梅瓊。他想,如果这家伙的遗言不复杂,比如想留个全尸或死得痛快之类的,他还是可以满足的。
他走到了梅瓊的面前,定了定神,半蹲下来正要开口时,眼前这将死之人,竟不知何来的气力,扬手一把扯下了他的面具。
!!!
无痕公子震惊!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更叫他震惊!
“……小庄,是你吗?”梅瓊已虚弱至极,然他那双眼睛,直直望向无痕公子的眼睛,却明朗无比,带着些微笑意,虚弱地叫他,“庄柏,是你吗?……我方才看你的眼睛,就觉得熟悉……”
无痕公子茫然失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梅瓊,浣葛山庄,庄柏。
遥远的仿佛上辈子的名字。
梅瓊还在勉力开口:“终于再见到……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挂念你……”他伸出一直紧握的手,慢慢摊开。手中,是那枚陈旧的杏黄色穗子。
往事徐徐复苏。
他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在流浪。人生中记忆最早的那一天,是他在一间破庙里醒来,身边除了篝火,就只有一把破旧的、和他人一样高的长剑。
他带着剑开始流浪。
他走过很多个地方,抢过很多次地盘,因为有剑,他总是能赢。
直到有一天,他准备偷东西饱腹的时候被人捉住,丢进了一间暗无天际的大石室里。
那里除了他还有许多个小孩,有穿着锦衣华服的,也有像他一样破破烂烂的。
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小男孩,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会在训练对打时悄悄留手,会在抢饭时给他留一大块肥肉,而他会帮朋友挡那些狠毒的拳脚,反正他也挨打挨习惯了嘛。
他还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礼物——一枚从压襟改成的剑穗。
——因为他的剑极为破旧,而他又一直抱着剑不放,怎么打也不松手,所以他在那间石室里唯一的家当,就是那把长剑。
于是朋友把自己外衣上的流苏拆下来,巧手改成了一枚小巧的剑穗,送给了他。
他还记得,那时他十分开心。
……但是,后来呢?
后来……
那间大石室里又丢进来许多小孩,其中有一个家室格外显赫的,被家中长辈找上门来。
于是那一天,守卫的人少了许多,竟只留了一个看着他们。
他知道,他的朋友也想回家。
朋友讲过许多家里的事,譬如他家住在浣葛山庄,是一座美丽的山庄,其中种满了梅花,冬日落雪时格外美丽,譬如他的书房叫平山堂,他就在那儿习武练字,譬如他的父亲英俊母亲温柔……
譬如,他的名字。
朋友说,他叫梅瓊。瓊,美玉也。
而他没有名字。
梅瓊,那个像玉一样可爱的人说,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他皱着眉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拍手笑了。
柏。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他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这是个好名字。
被赠名柏的男孩便想,我要报答我的朋友。
他最后用一双断腿,一把视如性命的剑,报答了他。
而他的结局,是一场高热,以及高热后更为残酷的训练。活下来后,他终于有资格站在了阁主面前,戴上那枚银色面具。
没想到——
没想到——
庄柏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终于双腿跪了下来,跪在了这个刚刚亲手被他刺破心脉、他要杀的人面前。
自握剑那日始,他还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手会颤抖如栗。
为什么?为什么?
千言万语都梗在心口。
他千里奔袭来,竟为刺杀昔日好友!
命运何其残酷,冷月亘古不变。
唯有眼前人的血,还是温热的。
一滴滴,顺着他扶着梅瓊的手,滴在碧绿的青草间。
碧草染殷血。
梅瓊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我不怪你……”只那柱剑的手,犹在用力。白皙的手上青筋暴露。
他拄着剑,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然后将剑推给了庄柏。下一瞬,他的身体便因失去了支撑而重重倒地。
“你的剑、终于……物归原主……”
溘然长逝。
聪慧如他,在摘下庄柏面具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梅瓊是因,也是果。
庄柏是因,也是果。
兰因絮果。
庄柏怔怔地跪在原地。
半晌,他茫然抬头,长啸一声,声越山林。
惊起飞鸟阵阵。
如来原是梦,皓月冷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