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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伦贝克 ,1945年4月28日傍晚6点 ...

  •   房间位于卡纳尔大街和弗莱施豪尔大街的交界处,一座兴建于魏玛时代的四层建筑的二层,位置很好,窗下就是平静无波的特拉沃河。这里临近丹麦,室内的装饰带有北欧民居的简约风格,纯朴的原木色系和花纹淡雅的棉织物构成了房间的基调,战争的气息仿佛被薰衣草暗纹的墙纸阻隔在了外面。施季里茨站在窗前远眺目力所能企及的城市一角。自1942年起就频频遭到盟国空军打击的伦贝克在1945年的初夏里静默着,黄昏把半透明的薄雾覆在它伤痕累累的身躯之上。街道上鲜见行人,或者是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坐在家中等待防空警报的生活。

      他在三个小时之前到达这座德国北部的小城,同行的施伦堡此刻正躺在他身后的床上,和39度的高烧斗争。他们于清晨从柏林出发,但交通状况的糟糕超出了预计,被轰炸摧毁的公路寸步难行,不到200英里的行程耗费了将近九个小时。施伦堡在此前已经连续低烧了一周,阿司匹林几乎成为他的零食,并且和糖果一样对退烧毫无功效。所以此刻施季里茨除了强令他休息之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治疗措施。

      他此行的任务是争取德国与西方握手言和的最后可能,尽管希望微茫。“但是要令这微茫的希望彻底变成无望”,施季里茨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出发前得到的上级指示。——这不难做到,起码比两个月之前调查是谁在暗地里和西方媾和要容易得多。红军的坦克正从三个方向逼近柏林,这比谈判桌上的任何辞令都远为有力,英国人在利益面前势必放下绅士的身段,何况贪得无厌的美国人——没人蠢到会为一个两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的政权去和强大的苏联北极熊硬碰硬。但施季里茨并不为此感到轻松,他仿佛找回了1941年6月22日的心情。

      但目前也只能静观其变。他把手伸进风衣的口袋,那里有一封密码电文,瑞典人发来的,约定会面的时间和地点。他细心地复制了一份,这在将来——不久的将来,就将成为有利于苏联的物证。他将原件折好,用盛了半杯水的玻璃杯压在床头柜上。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烧掉它。”
      声音虚弱,但口气不容抗拒。施季里茨叹了口气,从上衣的胸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
      “然后要拜托您去发一封回信。”施伦堡撑起上半身,纤细的腕骨看起来难以支持压在其上的重量,施季里茨侧身揽住了他的背。
      “您不怕我把回信发到克里姆林宫去?”
      “邮局已经关门了,您以为现在是几点?”狐狸眯起了眼睛,高烧让他身子发沉,但所幸思维依旧锐利,他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卷得很紧的纸条塞到施季里茨的手心里,“您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一位女士,把电报的内容告诉她,她自然知道该往哪里发。——拜托您了,旗队长冯•施季里茨先生。”
      他把最后一句话咬得字字清晰,灰蓝色的瞳仁注视着对方的脸,期望从那些端正的线条里看出一些松动的痕迹,然而苏联英雄让他失望了。“我以为您从来不会让重要的信息留在纸上。”施季里茨展开那张纸条,熟记了上面的文字后把它放进火焰还未熄灭的烟灰缸里,“不要因为战争快结束了就有所懈怠。”
      “您真相信我的话?”施伦堡将上半身的重量完全压在他的手臂上,微微抬起头,狡黠的目光在长长的睫毛间游离,“如果在那里等您的不是女发报员而是S科的狙击手?您得知道,您对于现在的德国而言是个大麻烦,巨大的。”
      “您没有必要那么安排。”施季里茨低下头,把嘴唇贴上他的额角,那里依然滚烫,足以熔尽一切妄想的温度,“您有的是机会——即使是现在。赌500马克——虽然它们很快就要一文不值——您的枕头下压着一把PPK,七枚子弹一枚都不少。您随时准备把其中的一枚或者几枚送给我。”

      十分钟后施季里茨侧身走下昏暗狭窄的楼梯。伦贝克以五彩缤纷的杏仁糖而著名,最好的红酒则是来自法国的Rotspon,当然,这些甜美醉人的东西和1945年的4月末尾毫不沾边。他们暂时栖身之所的楼下就是一家杏仁糖店,木框的玻璃门上悬着用槲寄生装饰的小铃铛,货架上却空空如也,这里的店主现在只能靠出租楼上的房间来谋生。施季里茨抬头看了看渐渐暗下去的天空,推想英国皇家空军不至于在这样的能见度下继续狂轰滥炸。然后他快步穿过沿河的街道,拐上一条僻静的小巷,按着记忆中的门牌号码开始一一搜寻。
      他的手指停在一扇白漆木门的边缘,同色系的窗棂下是一排盛放的矢车菊,是这里没错。他熟悉第三帝国的情报机构用以传递信息的每一个细节,他为此投入了几乎一半的人生。指节触及门板之前他有了数秒的恍惚,他究竟在这里干什么?替德国人传递情报,为他们和瑞典人,乃至英国人或美国人牵线搭桥?太愚蠢了——他本该有的是办法破坏这次谈判。扣下这份情报,干掉联络员,让瑞典人傻傻地空等去吧。等到红军的坦克碾碎提尔加登的街道,他们再哭丧着脸也已经来不及了。
      夜色把矢车菊的蓝浸染成深深的紫。他送给自己一个哂笑,左手插进风衣的口袋,右手轻轻地在木门上叩击了三下。

      “明天下午2点,奥本罗[注]。我们必须早晨8点之前出发,因为说不准丹麦的边检会拖延我们多久。”
      “帝国会铭记您的贡献的,旗队长。”施伦堡似笑非笑地从床边扯过自己的外衣,从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两本护照递过去,“我们可以安心地睡到10点,丹麦的边检不会为难持有合法护照的入境者——不用翻来覆去检查了,是真货。”
      施季里茨略微讶然,但无论如何,面前这个人的活动能力从不需要怀疑。他放弃了进一步追问的打算,但对方显然在期待着他的发问,灰蓝色的眼中有着和病中虚弱完全相悖的明亮神采。
      “您当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施季里茨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我刚才出去了一趟,但根本没给瑞典人发报,告诉您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假的,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我更明智的选择,那就是在前往那个虚假的会谈地点的路上把您干掉,反正英国皇家空军会替我毁尸灭迹——针对这种计划,您想必也已经想好了对策?”
      “抱歉让您失望了,我可没打算应付这么棘手的事态。如您所见,我和我的国家都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直觉告诉我瑞典人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您要是连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那么大可实践您周详的计划。让我猜猜您接下去会怎么做?”施伦堡将上半身微微前倾,把彼此的距离缩短到可以感知呼吸频率变化的尺度,“去瑞士?可是你们在那里的联络站已经被铲除了;远东是不错的选择……噢不,您还是更想回到您朝思暮想的莫斯科,您阔别已久的妻子还在等着您,您想见她——哪怕……”
      施季里茨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但施伦堡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带,把炽热的吐息和柔软的词句一齐送到他的耳边:“哪怕同时等着您的还有无产阶级专政的暗杀者或者行刑队?”
      死寂持续了五秒,然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施季里茨用手背试探了一下施伦堡的额角,触到一片细密的汗珠。“烧退了。或许您不反对去冲个澡?”
      “是个好主意。”对方看起来也正为被汗水黏在背上的衬衫所苦,但却缺乏行动的气力。施季里茨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将他横抱了起来。

      “您爱您的祖国么。”
      “您说哪一个?”狐狸在花洒的水流下眯着眼,一幅薄薄的浴帘分隔在他们中间,“如果晚出生几年我就会是法国人,而我的童年在卢森堡度过,我有欧洲几乎所有国家的护照,还有美洲的,虽然其中的大半不是真的……我以为身为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您比谁都明白——间谍没有国籍。”
      “但您爱着这里。德意志。”
      “不会比您对俄国的爱更浓烈。”轻轻的哂笑随着水流的声音敲打在浴帘上,“德意志是什么呢?第二帝国,魏玛,还是国社党?——不用思考了,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水流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手从浴帘后面伸出来,施季里茨沉默地递过了浴巾。“您自己也不知道您爱着哪一个俄国——万恶的沙皇和农奴制,还是马列主义的红色政权。”

      您是对的。施季里茨默默地想道。就像这里,伦贝克,曾经被称为“汉萨女王”的汉萨同盟自由市,在1866年也连着它所属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一起被奥地利输给了普鲁士,这里的人们会爱哪一个祖国呢?
      他放弃了继续思考这个得不出结论的问题,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满目疮痍的城市被阻挡在米黄色的织物之外,他想老欧洲与他们一样需要一段漫长而安稳的睡眠来迎接第二个早晨的新生。
      ——而此刻,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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