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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Rainbow Bubb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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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也是棵石榴树,她不会发现有人对她暗暗皱了眉。
骆灵不是第一次看见郭怀知对她皱眉,可是为什么呢?
她立在餐馆外的台阶上,望着郭怀知和段英离开的背影——他们只走出十来步,步履缓慢,可她却觉得他们正飞也似的远离她,到了街尽头。
她眨了眨错乱了空间感的眼,转身走下台阶。她走去那棵湿漉漉的石榴树下,石榴已经结出果实,浅绿的,夹杂着淡淡的粉,或是染上棕色斑点,像雨靴上的泥点。
那些石榴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好像不久以前这里还有一树的花,花下面是路过的双胞胎小狗和它们的主人。
为什么她只见过一次那对双胞胎小狗呢,为什么她认定它们是双胞胎呢?
一滴雨在她额上开了花,是从石榴树上落下的花。她抬手抹了抹额头,抹走了脑海里的两只狗。脑袋忽然变空,什么都消失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没想,又或者只是几秒钟,什么都没想,像是灵魂逃出尚未成熟的躯体。是段靖方的突然出现唤回了她的神思,他一手提着伞,一手提着蛋糕盒赶来郭怀知的餐馆,见到她,问她为什么站在外面。
骆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告诉他段英被他外公带去换衣服了——
他们没有迟到,在十二点前赶回了段靖方让他们来的地方。但回来的路上段英摔倒了,他磕破了膝盖,衣服沾满污水,所以当他们来到郭怀知的餐馆里时,她看见了那个细微却又晃眼的皱眉。
可是为什么呢?
绊倒段英的是那半块破地砖,是他笨拙的腿和脚,为什么他向她皱眉而一转过脸就温和又慈爱地看段英呢?
她跟着段靖方进餐馆里,店内只有两桌客人在用餐,段靖方引她坐去角落的空桌旁,接着放下蛋糕盒进厨房里去。
很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后厨里出来,见到她,不做任何反应,只沉默地坐到她斜对面,掏出部微微掉漆的翻盖手机,哔叭按响按键。
蛋糕盒挡住了骆灵的视线,她思考一瞬,挪动座位坐到少年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起初装作没发现,可被盯得久了,一种古怪感令他感到难安,因此他看向她,用一种生硬的大人式的口吻问道:“你有话要说吗?”
“你讨厌我吗?”她骤然发问,黑亮双眸里不带任何犹豫。
少年面露诧异,下意识地放下手机抓了抓头发,似是在犯难。和多数少年人一样,他不擅长和一个不算太熟的小萝卜头打交道,又或者说,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想,也许他真的有些讨厌这个小女孩,她总是出现在他家,总是带他弟弟做一些让人头疼的事。可她只是个小孩,他就算讨厌她也不该直白地告诉她,何况她看起来也蛮可爱的。
短短几秒内,段荣脑海里晃过无数想法,他就要开口,或许是要吐出一句成人式的善意谎言,可这时骆灵打断了他——
“你刚刚在按什么?”她不再盯他,而是看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仿佛忘记了那个让人难堪的问题。
“啊?”段荣显得微微别扭,回答说,“推箱子。”
“怎么推?”
于是,当段英与郭怀知回到餐馆里时,骆灵正专注地用段荣的手机推箱子。她背对餐馆大门,听见段荣叫了郭怀知一声,她眼也不抬地将箱子推入死角。
屏幕上弹出"GAME OVER",段英停来她身旁,郭怀知走过他们,没有人再说话。
骆灵忽将手机还给段荣,这一瞬间,小孩的世界与少年的世界重新断开。段荣变回清晰的少年,少年总是该去往成人世界,可他忽然之间感到一阵迷惘,仿佛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正被他流放,又或者被流放的是他自己。
小孩的世界尚且相连,可他们像彼此不认识那般静默。
段英一言不发地坐到她身旁,低头看桌下的鞋。骆灵也看向那里,看见他贴着创可贴的左膝膝盖,看见他干净的没有泥点的腿,看见他踩着的一双崭新的黑雨靴。
食物的气味混进湿涩的雨味里,令人讨厌。骆灵将手探进裤袋,抓了个空,她第一次知道想象是如此有力,她想象自己丢掉那一百块,于是那一百块就这样消失。
因此她开始想象。
她想象时间突然跳到午后,于是他们来到午餐结束后,她想象雨又下起来,弄脏了段英的新雨靴,于是他们走来下雨的公园里。
她举着伞,有意地靠近草丛,淌过泥潭,段英跟在她身后,终于弄脏了他的雨靴。可雨靴本就是要脏的,弄脏它丝毫伤害不了它。
一些连成人都无法言喻的情绪在他们的世界里扩散开,交织着。他们不记得自己从前有没有像今天这样情绪复杂过,他们总是记不得很多事。是因为他们还是小孩吗?大人们记得的事会更多吗?
骆灵想不出答案,她失去了某种兴味,走到无人的凉亭下,毫无顾忌地坐去湿淋淋的靠椅上。
段英同样想不出答案,他跟着她坐下,像一条愚笨的尾巴。
他依旧低着眼,看蓝色的伞尖,眉毛像云那样轻盈堆起。过了许久,他下定决心似的问起骆灵:“你还会送我雨靴吗?”
“不会。”她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他。
闻言,段英在地面上摩擦起伞尖。
很多事都让他想不明白,当他和外公站在雨具店里时,他不想要任何一双雨靴,可他还是执意买给他。
从那时起他不想再说话。也许根本不会有人听他讲话,也许骆灵也不会听。
那她在听什么呢,雨开花的声音吗?雨落在凉亭上、草丛上还有荷叶上,人有这么多的声音可以听,为什么要听他说话呢?
“我们来玩推箱子吧。”骆灵蓦地开口。
段英看向她,仿佛有闪闪发光的东西钻进他的眼睛里。
可下个瞬间他仍感到闷闷不乐,他想,为什么他总是听骆灵的话呢?
他没有回答她,尽管他迫切地想知道她要怎么推箱子。
她也没有等他回答,兀自走到凉亭外,在黑麦草地里翻找出一些石子带来亭下。她蹲在地上,用石头划一些格子,格楞楞的声响刺进段英耳朵里。他看过去,她就那样背对他蹲着,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摆弄,似乎已经开始推起石子。
他静静地看上会儿,接着较劲似的走出凉亭,到乌桕树下走动一遭,然而他什么都没带回来,只重新坐回飞来椅上,掏出那只还不曾还给他爸的手表看。
骆灵信手画了一地的格子,将石头框在里面,一步步推着,她鲜少成功,问题大约出在格子上。她逐渐感到百无聊赖,想要和段英一起做点什么,因此她再次动用了想象。
“雨停了。”她说。
话音在某时某分的第十六秒落下,具体时间不明。
段英扭头看身后的湖,荷花尽头,一片浅蓝的天浸在那里,他稍稍仰头,见到被划分成一半蓝一半灰的天。
他困在手表指针里太久,以至于并不清楚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停的,骆灵则认为是在刚刚。发现“想象”的这天是想象格外有力的一天。
“我们要回去了吗?”段英回转脸来,如同什么都没发生那般问她。
骆灵已经站起身,提起了她的小红伞。她没作答,径自走去先前段英徘徊过的那棵乌桕树下。
她四下扫视一遍,试图找出吸引段英走来这里的东西——
那时候他走出凉亭,她默默移过目光看他。他并非离开,仅仅是走到树下,好像在那里能找到某种东西来对抗她。
“你刚刚想找什么?”
寻找未果,她问他。她想,那一定是种可以胜过她无聊游戏的东西。
蓝色伞尖陷进泥里,少时,段英伸手摸了摸裤兜,摸到什么,捏着掌心将手送到她面前,缓慢张开。
一枚微微湿润的空蜗牛壳卧在他手心。
阳光斜斜穿过树梢,是打西边出来的太阳,大约是说今天的雨就此停下。
他托着蜗牛壳,抿了抿唇,低声问她:“你要吗?”
骆灵抬手拾起那枚蜗牛壳,捏在指尖,观察起它的螺纹和蜗卷,而后又对着一隙斜光看那空洞,一些亮晶晶的东西附在空洞内。
是所有蜗牛壳都像这样闪亮吗?是什么在闪光呢,消失的蜗牛吗?
她没能得到答案,她脑海里所想的一切都没有答案,她转而去想这场对峙里是她的推石子游戏赢了还是这枚蜗牛壳赢了,如果那时段英拿着空蜗牛壳到她的格子旁,她会改变主意再找回那一百块为他买礼物吗?
她该送他什么呢?
“骆灵你看!”段英突然唤她的名字,口吻惊奇,好像他们已经完全和好。
骆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身,远远地看见了一道虹,在公园和城市的分界处,在灰云堆积的天空下,低低地架着。
城市在那里变了样,房子好像被装进一颗水晶球里,却又轻盈得如同漂浮在气泡里,即刻就能随风而去。那样一来,城市就会缺一块,圆圆的或者半圆的一块。
要到彩虹下面去,让彩虹的气泡也带他们飘走——这样的声音突然钻进她头脑里。
“我送你彩虹吧。”她说。
“可彩虹是大自然的。”
“蜗牛也是大自然的。”
段英第一次将二者关联在一起,迟钝地反应着。接着,他听见骆灵向他发出号令:“我们去彩虹下面。”
“怎么去呢?”
“当然是跑过去。”说完,她捏紧那枚蜗牛壳,沿着公园小路奔跑起来。
段英看见闪光的积水小路,也看见他的影子。或许是因为他的膝盖有伤,所以他才会落在影子后面,晚一步追上她。
他们并肩奔跑,这时,一个贯穿了他们一生的无聊游戏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