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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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宁宁这个学期过得相当五味杂陈。
这种心情起始于一个月前在校长室那场看上去宾主尽欢的谈话。严格来说，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是个旁观者，虽然话题围绕着她展开，而平时颇具官威的校长也难得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初二学生表现出发自肺腑的赞赏：“傅宁宁同学，你要争取成为我们华南中学的骄傲！”
“应该的，应该的。”傅宁宁的爸爸放在傅宁宁肩膀上手掌用力往下按了按，“还要多谢领导老师的栽培啊，宁宁——”后面那句话矛头一掉对准了她，这是老戏码了，就跟语文老师经常在作文课上强调的一样：文章最后要点题！点题！现在她就是那个题。
语文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喜欢用半截粉笔神经质地戳着黑板，而傅宁宁则经常对着粉笔在黑板上留下的那个“刻骨铭心”的点走神，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发散思维的一种，接下来在她脑海里浮现的总是一张脸，那张脸——不不，她拒绝对此发表评论，再往下想一点点她就觉得受不了了，因为每当大脑运行到这个节骨眼上的时候，她都情不自禁地想把脸捂住。
“谢谢校长和老师的信任，我一定不会忘记母校的栽培！”傅宁宁不知不觉地模仿起课本描写的那种“甜甜的微笑”。哦，我的母校，我怎么觉得我是在亵渎你？我可没在做贼心虚啊。她一边调动着所有的面部肌肉进入假笑状态，一边想象脑子里有个小人正嚣张地挥舞着扫把，把不该想的有的没的统统清理出户。
“我既不是出风头也没有得意忘形，我正义善良热情大方，以前进少先队，现在申请共青团，以后还要入党！”总之，傅宁宁是积极向上的社会主义花骨朵，如果不小心引起轰动，那一定不是她故意的，因此从校长室走回课室一路上享受着周围班级朝她投射的强光照射时，她竭力表现得自己好像只是去上了个厕所。
“那就是说，你不用参加中考咯？”隔壁桌的李丽莉听完她的转述，彻底震惊了。
“差不多吧。”傅宁宁想了想，又颇为深沉地补充道：“我会想你们的。”可惜李丽莉同学的觉悟尚未上升到电视剧的高度，傅宁宁没能等来同样煽情的一句“到了那里要好好的哦”，倒是不少男同学在一边鬼叫：“噢噢噢噢噢傅宁宁以后没得来上学了~~~”
“你才没得上学！你全家都没得来上学！”傅宁宁果断撕掉谦逊的面具，一脸凶神恶煞地扭头：“我不用上初三直接上高一你是不是嫉妒啊是不是嫉妒啊？”
“切——”人群自动远离原形毕露的女猪脚。
傅宁宁被集体鄙视了。
虽然她很想在教室中央振臂高呼“今晚这顿我请！”，但考虑到这个月的零用钱……傅宁宁决定还是先保持低调。
生活毕竟只是生活，狗血含量有限。她不是富家小姐。
不过，对就职于国营企业的傅宁宁父母来说，这个智商高得疑似基因突变的女儿在夫妻俩平庸又平顺的前半生里，倒算得上一个小传奇。孩提时代就初露端倪的超强记忆力，让傅宁宁在整个小学大大小小的测验考试竞赛中一路凯歌。从不开夜车偶尔调皮不完成作业却照样门门满分的成绩，甚至拿出初中生的奥赛题试探都能很快写出标准答案，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傅宁宁的妈妈终于在某天悄悄拉住傅爸爸：“我们家宁宁，指不定是个小神童——”
为了验证传奇的可靠性，傅家三口可谓费尽周折。傅宁宁最记得是有一次，她被几个清一色戴眼镜的白大褂领进一间摆满奇怪仪器的小房间，他们先让傅宁宁坐到一张椅子上，给她做了几十道类似脑筋急转弯的题目。然后往她头上戴了一个接满导线的“头盔”，导线另一头是各种镶着彩色小灯泡的仪器，这些小灯泡随着某个频率一闪一闪，十岁的傅宁宁心情雀跃又担忧：会不会爆炸？
折腾了一天的结果是临走的时候白大褂中为首的一个年纪最大的人拍着傅宁宁的爸爸的肩膀，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话，这个动作可谓一锤定音，而我们的主角正饿得肚子咕咕叫缠着一旁的妈妈去麦当劳，对此自然一无所知。
当时傅家夫妇对待这个验证结果的态度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傅宁宁的妈妈主张把宁宁智力上的优势发扬光大，家有神童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儿，天才得从娃娃抓起，只要培养得当，傅家出个爱因斯坦都不是问题。
傅宁宁的爸爸属于保守派，且不说朋友介绍的所谓研究院主任给出来的结果是否靠谱，过早给孩子搞特殊待遇在他看来也不是好事。
为此夫妻俩之间爆发了多场战争，一开始只是意见有分歧，后来直接上升到婚姻关系存亡问题。当然，这些都是背着傅宁宁发生的。
经过数番妥协和让步，夫妻双方决定征求女儿的意见。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傅妈妈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问：“宁宁啊，最近学校的功课还跟的上来不？”
傅宁宁小脑袋一昂，骄傲地说：“简直小菜一碟~”
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全级第一，她当然有理由臭屁。让傅宁宁费解的却是身边的小同学为什么永远有上不完的补习班，她不觉得自己比谁特殊，所以才疑惑。
“那，四年级的功课那么容易，不如干脆上五年级？”傅妈妈试探，实际上她觉得自家女儿应该直接去中学报到。
“啊？”傅宁宁没反应过来，噎住了。
“行了行了你少和孩子说这些！宁宁吃饭！”傅爸爸不耐烦地打断。
“不是说现在学的东西太简单嘛！是吧宁宁？”傅妈妈不依不饶地追问：“咱们跳级怎么样？”
“不要。”傅宁宁放下筷子，撅嘴。她当然不会忘记每次四年级学生经过五年级教室时里面起哄的声音，还有每次她和方虹她们穿裙子就指着她们大声嘲笑的几个五年级男生。虽然年龄上只相差一岁，可傅宁宁怎么也没法把这群人归到和自己一个世界里。
总之，她讨厌五年级！
后来，妈妈又在不同时间不同情况下对傅宁宁暗示过几次，都被她意志坚定地拒绝了。
不肯跳级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讨厌五年级。十岁的傅宁宁躺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她才没有别人想的那么简单（……）她的思想可复杂了！因为她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傅宁宁的前桌霍宇浩是班里的第二名兼班长，虽然每次成绩都比傅宁宁少那么几分，但是学习非常勤奋，而且面目清秀性格沉稳（当然那只是相对于周遭那一堆张牙舞爪的男同学们来说）在班里很受欢迎。和班里的大多数女生一样，傅宁宁也喜欢有事没事找霍宇浩说话，但是她的理由比别人更冠冕堂皇一些：请教问题。虽然她自己私下里也承认自己拿一些明明已经弄懂的题目找霍宇浩搭讪这种行为很不厚道，但是每次抬头看到他清瘦的背部，傅宁宁就觉得自己好像积攒了满肚子话要讲。
傅宁宁最喜欢的就是上课的时候用笔捅捅霍宇浩的背，然后霍宇浩就会往她这边靠过来，这时傅宁宁才会临时瞎掰出一个问题。有时候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她就干脆没话找话“唉，你觉不觉得今天班主任的裤子穿反了”之类的。霍宇浩偶尔还会跟着傅宁宁抽抽风揶揄几句，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会毫无反应地把椅子往前挪一挪，继续认真听课。每当看到霍宇浩这么正经的样子，傅宁宁都只有一个冲动，那就是伸长手臂去按他的后脑勺。
她对跳级并没有很直观的概念，霍宇浩才是促使她拒绝跳级最直观的原因。虽然人迟早会将“被他人左右”列为人生最可耻的事情之一，但起码那个时候，她千真万确地被自己的默默牺牲精神感动了，傅宁宁决定死守这个秘密，不管它有没有成为一个秘密的价值。
而傅宁宁不知道的是，对于霍宇浩来说，她隐藏着的最大的秘密是“如何成为万年第一的秘籍”。比如，有没有上补习班，找的是哪个补习老师，做的是哪套测试题，或者……其实傅宁宁的一天有四十八小时？本着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霍宇浩自然不会主动去问傅宁宁。他暗地里观察着，近乎神经质地留意着她的日常动态——就像警惕一个诡计多端的敌人，于是他知道：她上课很少当众发言，却喜欢在下面偷偷讲话。她按时完成作业，偶尔也会拖到快交的时候才草草写几个字。每次作为优生代表上台介绍经验，她总是讲得最敷衍的一个。还有，她课后从不追着老师问问题……却喜欢拿一些挺简单的题目问自己。
——她怎么可能是第一？！
在那个老师家长普遍灌输着“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主流思想的时代背景下，霍宇浩小朋友深深地纠结了。
各怀鬼胎的光景没有维持多久，五年级上学期，霍宇浩即将全家移民美国的消息传遍了全班。一夜之间，班里的女生们好像突然领悟了情窦初开的滋味，更有大胆者在给霍宇浩的临别赠言中煞有其事地写道：“霍宇浩，为什么你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对你有感觉……”
在女生群中，暗恋第一次成为了值得自豪的名词，在分别面前，它被人为地涂抹上了悲壮唯美的色彩。可是，当近乎一半的女生都跃跃欲试地准备对霍宇浩作“最后的告白”时，傅宁宁心中酝酿了将近一年的粉红色泡泡却神奇地破灭了。
她决定不告诉霍宇浩，一年前她为他做了一个多么“伟大的牺牲”，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牺牲能意味什么。但是，毕竟这是个“为了他才做出“的牺牲，所以，她坚信它是伟大的，所以，她决定让它继续伟大下去……
欢送会那天，傅宁宁送了霍宇浩一张贺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祝你一路顺风，心想事成。”霍宇浩表情淡淡的，甚至没有打开看内容，但是他却偷偷在傅宁宁手里塞了一张小纸条。这个动作让傅宁宁的内心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她发现自己坚守秘密的决心已经剧烈动摇了。她突然有一种对霍宇浩倾诉衷肠……至少是和盘托出的冲动。
纸条上是霍宇浩潦草的字迹。
“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一下。”
教室的门没关紧，夕阳的光线漏了进来，傅宁宁看着那点光一点点地偏移。在五十多张堆满了课本的书桌中，空出了唯一一套干净的桌椅，它曾经属于霍宇浩——以后也是，傅宁宁悲壮地想。
霍宇浩推开门走了进来。今天这是他在中国上小学的最后一天，他过去的课本作业和试卷全部变成了废纸，他再也不需要这些了，可他仍然背着那个黑色的书包。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紧张。
扑通，扑通，不同频率的心跳声在教室里此起彼伏。傅宁宁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直考第一名？”霍宇浩终于问出了心底里最想知道的问题，这是长期纠缠在他心里的结，他越是想弄明白，就越是搞不懂，“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他的人生信条，但傅宁宁不是个特别发奋的人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啊？”
“有什么秘籍吗？”霍宇浩继续问：“为什么你总是考第一？”
“没有。”傅宁宁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考第一。”
“你骗人！”霍宇浩爆发了：“你是想自己当第一名才不告诉别人的吧？”他咬了咬牙，又说：“反正我都要出国了，你还怕什么？你告诉我，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傅宁宁觉得很委屈，更多的是失落。霍宇浩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曾经为他做出的“伟大牺牲”，说不定他根本不需要她的牺牲，甚至巴不得她快点走，因为他那么想当第一名。
霍宇浩气冲冲地摔门走了，临走前还丢下一句：“傅宁宁，原来你是这种人！”
傅宁宁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有些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似乎直到霍宇浩要出国前的最后一次测验，他都依旧是第二名……╮(╯▽╰)╭
霍宇浩最后的“真情告白”让傅宁宁很是惆怅了一段时间，以至于某次电视里播放着九点档狗血剧的时候，傅宁宁出神地托着下巴，突然对着屏幕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猪脚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在一旁削苹果的傅妈妈手一抖，削到一半的苹果华丽丽地滚到了地上。
再后来，班里有好事者追问起那一天放学后傅宁宁和霍宇浩的单独相处时，傅宁宁一脸镇定地回答：“哦，没什么，他只是有一个秘密想告诉我。”
“啊？什么秘密？他暗恋你？”
“他暗恋隔壁班的王紫花。”
“呃？！！！”听众们震惊了。
王紫花，年级四大神兽之一，所谓“神兽”，是一群嘴贱的男生给他们私底下投票选举出来的“长相最抱歉、行为最怪异、人品最有问题”的人的封号。一般人不要说求交往，碰面了恐怕都只会绕路走，又因为傅宁宁是优等生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所以当听到这个惊天动地狗血飞溅的八卦从她口中爆出时，全体同学都沸腾了。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霍宇浩为什么会看上王紫花呀！好神奇！”
“噢噢噢，原来霍宇浩喜欢那个类型啊~~看不出来哦！”
“我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傅宁宁真诚而痛心疾首地说。
关于霍宇浩，这位消失在大洋彼岸的初恋，他的故事到此为止。哦不对，傅宁宁极力否认初恋这一说法，她宁愿用穷摇阿姨电视剧里那句文艺到极点的台词：我们之间只是个错误。
小学时光就在傅宁宁的吊儿郎当中毫无悬念地一晃而过，不过值得提一提的是当年小升初成绩的排行榜，万年第一傅宁宁被踢到了第二名，第一的位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王紫花。
晴天霹雳。傅宁宁在红榜前发了将近半个钟头的呆。
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理解当年的霍宇浩了。
“这次第一名终于不是你了啊。”有人站到了傅宁宁身边，以同样的动作仰望着校门口那张大红色的榜单。
傅宁宁转头看去，说话的女孩有一张苍白的脸和尖瘦的下巴，额头上点缀着几颗粉红色的青春痘，逐渐长开的五官已经看不出从前惹人嫌恶的影子。当年的四大神兽之一，现在的状元，阳光下的王紫花笑得宽容而欢畅。
“那个传言，是你编的吧。”
“幸好我相信了。如果不是你说的，我一定不会信。”
“真是多亏了你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太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