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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临江仙 23节 罗袖 ...

  •   23、罗袖

      从嘉没有想到,在脱离监禁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面临与徐铉的分别。
      听闻,昨日颁下圣旨,赦免了徐铉的死罪,改为流刑。徐铉的弟弟徐锴亦坐贬乌江尉。能够逃脱性命,众人心中各自明白,不能不说,这已是天恩浩荡了。
      徐铉依然是那般慷慨激昂,与前来江边送行的清流把酒酬唱,声音朗朗,神俊思飞,与徐铉同有文名的韩熙载还作了一篇七绝,道:昔年凄断此江湄,风满征帆泪满衣。今日重怜鹡鸰羽,不堪波上又分飞。
      从嘉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他并没有凑上前去与徐铉握别,也并不想说什么话,只是混合着满怀萧然心绪,仰头痛饮,酒入愁肠,只剩下苦涩况味。
      真是不明白,为什么醇香的琼浆也可以如黄连般的苦,如火焰般的烈,烧得心中好生难过,迷离中,还记得昨日钟皇后的一番说话,让人心头冰冷。
      起先一切如常,落座、叙话,悴不及防的,钟皇后提到了周蔷:“与周司徒长女的婚事,已不能再拖,你想何时过门相亲?”
      从嘉当场怔住:“周蔷?我并未想过。”
      钟皇后望定他的面庞,柔和的笑容仍令他觉得温馨,说道:“你要明白,这件事由不得你来做主,皇上已经替你定了婚约,朝野上下,无人不晓。你要让皇上失信于天下么?你这两日便备好聘定之礼上门拜访,其他的事情,自有我来安排。”
      从嘉拼命摇头,一张文秀清俊的容颜在一瞬间涨得发红,不等钟皇后说完,已抢着说道:“母后你是知道的,我早与黄姓女子有了终身之约,说起来还在周蔷之前,我若他娶,可成了什么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后来,都被自己如厉声呼喊般的语气吓住,呐呐的住了口,钟皇后看着他,心中并非不难过,但她也明白,此时此刻,全不能给他留丝毫余地。于是她尽量将声音也放得冰冷,说道:“你要知道,这次你们在楚州闯了多大的祸事?车延规是你父皇的亲吏,他这一死,有多少人不肯甘休,要与你们为难,你虽然是个皇子,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这分明是两件事,怎么可以混为一谈?”从嘉还欲强辩,口气已有所缓解,他虽不涉及政务,生长在帝王之家,这些道理还是懂得的。
      钟皇后淡淡说道:“怎么不是一回事?帝王家事,哪一件不是勾连拉扯,牵丝扳藤。难道你连这些也不明白?”她一边说着话,便看见从嘉连连倒退几步,重重的坐倒在梨花木的直背高椅上。他的头深深埋在手掌中,略显单薄的双肩微微抖动,渐渐的,从指缝中渗落下几点晶莹的泪珠。
      钟皇后轻声一叹,将口气和缓一些,又说道:“你喜欢黄姑娘,我怎会不知?这件事,我已经为你尽了全力,迎娶周蔷,对你,和你父皇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从嘉抬起头,满面的泪痕让钟皇后觉得心疼,他紧紧握住钟皇后的衣襟,有些抽泣地说道:“母亲,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我不能为了保全性命,而与不喜欢的女子成婚。”
      “在楚州之事中,你和徐铉的性命早已连在一起了。”钟皇后的声音虽然柔和,说出的话却坚硬如顽铁:“你不顾及自家性命,也不顾及徐铉?乃至徐氏阖族的生死?”
      从嘉越听越怕,渐至无语,钟皇后忍不住走过去,轻揽住他,柔声道:“你喜欢那位黄姑娘,也并非不可以。等你与周蔷成婚后,母后自然会为你做主,将黄姑娘纳为侧妃。你是皇子,娶三五个妃子都不算过分,到那时候,你愿意和谁在一起,有谁能管了?”
      从嘉的沉重叹息,他抹了一把面上泪水,喃喃说道:“我不要什么三妻四妾,只想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相守终生……”
      此时回想,思绪飘摇,又是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从嘉忙喝了口酒压住,抬起头,徐铉正对自己走了过来。
      “六殿下怎么不来叙话?”徐铉握住他的手臂,从嘉微红的双眸骗不了人,他不由得动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从嘉一时间心痛如绞,他想了再想,才说道:“徐大人,我对你不住。”
      他这么说,亦有道理。想起在楚州时,他也曾对徐铉的做法置疑,虽然对政务并不精通,但他了解父皇的脾气,为了斩杀车延规的事,他们还曾商谈过,却终于被徐铉的昂扬斗志所感动,竟忘记了仕途之险恶,万事需三思而后行。
      他还琢磨,若在当时,能劝阻徐铉,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般难以收拾,可惜,世上的事都太难预料了。
      听他这么一说,徐铉也感慨起来,深深施了一礼,对从嘉说道:“殿下说哪里话来,若说对不住,也该是我对你说。”
      两人这么对赔不是,倒让站在一旁的韩熙载看了笑话,他走过来,双手拉起两人,称呼着徐铉的字,笑着说道:“鼎臣只是贬谪,又不是再不归朝,殿下何必这般伤心?”说着话,又重重一拍徐铉的肩,笑道:“我是个北方人,可不像你们南人这般多愁善感,走吧,咱们再去饮酒做歌,效古人歌酒话别!”
      徐铉颔首,与韩熙载把臂而去,不一刻,便听见他们用竹筷敲着盘碟,缓缓唱起《渭城曲》,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从嘉才听了一会儿,已不忍留驻,生怕颓败的心绪会催下早已盈睫的泪珠。与众人一一拱手作别后,便独自上路而去。
      他缓缓驭马,仍忍不住频频回首,当徐铉所乘舟楫的帆影,终于从眼界中消失时,他心中一阵酸楚,双腿紧夹马腹,如箭般飞驰起来。
      耳边扫过呼啸的风声,两旁景物电掣般倒退,披襟当风的愉悦,却不能使他心中块垒稍解,马儿四蹄腾空,奔跑得十分轻盈。而他的心事却愈加沉重。
      沿着官道回到金陵,行至一所大宅门前,他无端驻足,门楣上的字写得清晰,那是司徒周宗的府邸。
      无论怎么样的不愿意,他也须得知道,自己最终会是这座大宅中一名女子的夫婿。
      他放松缰绳,蹄声踢哒,从周宗府门前缓缓而过,他只是一个人,身边未带仆从,兼之身上衣衫寻常,周府的门人竟然都对他不曾留意。其中一人似是还嫌他走得太慢,对他横来一眼。
      从嘉心中暗笑,也不说什么,眼看就要转过街角,忽然听见门上喧哗,一个锦衣仆妇走出来说话,细听时,原来是周家大小姐准备出门,命门人做好安排。
      从嘉闻言,倒有了好奇之心,对于他来说,周蔷只是个幼年时的模糊记忆,却不知如今的周蔷是什么样子。他孩童之心大起,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悄悄躲在街角,微探出头来查看。
      不一刻,周府门前渐渐走出仆妇、轿夫等从人,再过一会儿,几名侍女簇拥着一位霓裳少女缓步走出,从嘉顿时瞪大了眼睛,那名少女倩影婀娜,莲步娉婷,身形亦是绝美,只是,她总是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楚容颜。
      在从嘉看来,那名少女仅露出的半张粉面,已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一霎儿的,他屏息凝神,等待少女抬起头来的一刻。
      而此时,少女已经走到轿子跟前,有侍女挑开帘栊,她渐渐转过脸来,似乎是与身边侍女说着什么,从嘉从躲藏之处再探出些身子,正待仔细观看,不知从何处蓦地卷起风沙,横冲直撞的扫了过来,从嘉的眼前顿时迷糊,那名少女也连忙举袖遮面,“呦”了一声,急急的钻入轿中去了。
      只是清风拂水般的一瞥,还看不清晰,从她罗袖下沿只露出一个粉嫩白皙的尖尖下颌,仅是如此,已能臆测到那遮在袖后的面容是何等美丽了。
      从嘉有些惊诧,直到那乘轿子去远,他还在悔恨不叠,暗怪那阵风来得太也不是时候,正思量着,又是一阵呆楞,蓦然间,“啪”地狠打了自己一下耳光,想道:“你在想什么,难道你看周蔷美貌,就忘记了与黄姑娘的前盟旧约?”
      他这么一位清俊少年,忽然在长街上打自己,路人多有侧目,从嘉也面上红了,不敢久耽,催上一鞭,直向宫门驰去。
      在东门外下了马,已有宫监备好了代步的椅轿,一行人迤俪前行,走不多远,刚到薰风阁前,便看见一个宫女从树阴后转将出来,跟在椅轿旁边,唤道:“六殿下!”
      从嘉低下头,见是钟皇后的宫女庆奴,他道:“是母后找我么?”
      庆奴轻轻咬着唇,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并非是皇后,是……我找殿下有事,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从嘉应了一声“好”,跟随庆奴往隐蔽处走去,来到薰风阁前,庆奴终于转过身,说道:“昨日,你去见皇后,说得好好的,忽然争执起来,是为了那位黄姑娘?”
      从嘉双唇抿了一下,说道:“我昨日太过失态,母后是不是生气了,我这就去赔罪。”
      庆奴伸手拉住他,说道:“不必惶急,皇后没有什么。”她笑笑,又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平日那般孝顺,也会与皇后顶嘴。”
      “庆奴姐姐,见笑了。”从嘉苦笑,他沉默半晌,继续说道:“我也明白,那位黄姑娘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找寻已然困难,更不要说与她成婚。可是,我便是忍不住不去想她。”
      庆奴心中微微一酸,笑了笑,瞧着他道:“若是我告诉你,那位黄姑娘已经找到了呢。”
      从嘉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似喜似悲,真有些看不出,他是怎么想的,庆奴轻轻推了他一下,对他“喂”了一声,道:“你难道不欢喜?”
      从嘉转过头,问道:“你是当真,还是和我玩笑?”
      庆奴不悦,说道:“你这人好没良心,我几曾对你说过假话?若不相信,也就算了!”一边说着话,扭身便走,从嘉急忙上前阻拦,急切间向她手腕上一握,说道:“庆奴姐姐,我是无心之语,你别与我计较。你……你快告诉我,黄姑娘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只是追问,没理会自己竟然是握住了庆奴的手,弄得她面色绯红,半晌不敢转过身来。
      隔了好一会子,庆奴才说道:“告诉你,那也不难,你只说要如何报答我吧。”
      从嘉大喜过望,对着她深深一揖,急急说道:“你要什么珍宝珠饰,只要我有,总不会推辞。”庆奴横了他一眼,道:“谁要这些劳什子。”
      从嘉一怔,探询着问道:“那么,你是想做大长宫女,我去和母后说,也不为难。”庆奴嗤之以鼻,冷声道:“难道我就合该一辈子服侍人?”
      从嘉懵懂,有些羞涩,说道:“我这人笨得很,你有什么话,不妨尽管开口,我无不尽力而为。”
      庆奴这才笑了笑,双眸如水般荡漾着微光,纤指在他胸前轻轻点戳几下,笑道:“一听到黄姑娘的消息,你便急成这样,只管拿些话来敷衍我。”
      从嘉觉得她今日行为有些无礼,一则平日笑闹惯了,二来也有求于她,只好赔笑脸,说好话的答对,庆奴走近几步,将辫梢拿在手中盘来卷去,半晌,终于说道:“我一直以来对你不错,你也该看得出来,如今我只求你记住我的好处,一辈子也不要忘了。”
      从嘉连忙说道:“庆奴姐姐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庆奴微笑,说道:“你起誓?”
      从嘉说道:“好,起誓便起誓。”他刚要跪在当地,向天盟愿,庆奴手中的辫子已扫到他脸上去。她勾住他的颈子,伏身过去,在他耳边说道:“你只管去书斋看看吧,手上有翡翠镯子的便是。”
      一语未毕,她面上蓦地一红,说道:“你要记住今天的话。”从嘉还未转过念头,已见她一道烟的跑远。
      从嘉有些怔然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却想:“书斋并非陌生之所,黄姑娘怎么会在那里?”虽然如此,他还是去看看的,当下也不带从人,自顾自的大步流星,往书斋而来。
      书斋向来是清净之地,从嘉登上石阶,便看见宫女凤儿正在忙碌,虽然久未相见,他还认得,刚想含笑问候,正瞧见她袖子抬高,露出腕间翠镯。
      这只镯子,他常在钟皇后手腕上看见,也是熟悉非常,而此刻,却在凤儿这里看到,不能不让他心惊。凤儿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他,轻盈微笑,喃喃道:“你终于知道了,也好,该来的总是会来。”
      从嘉缓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般急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庆奴骗我?”
      凤儿摇摇头,说道:“其中诸般曲折我已不想再说,事情是,你的母亲,误认为我就是那位黄姑娘,所以代你下聘。”
      “可你并不是,你自己也知道。”从嘉有些生气,平生第一次对人这般正色而严肃的说话。
      凤儿笑笑,有些狡黠,说道:“我是,难道你忘了,我也是姓黄的?”
      从嘉为之气结,他一拂袖,神情不悦道:“既然是个误会,我这就去找母后说明。”
      他才刚迈开步子,便听见凤儿说道:“殿下,请留步。”那声音清亮柔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力量。他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并不回头,问道:“还有什么话说?”
      凤儿亦步下台阶,走到他身边站定,说道:“你要去见皇后,那好得很呢,我同你一起去,禀明皇后,便取了我的性命就是。”
      从嘉惊愕,说道:“母后不会这么做的。”
      凤儿淡淡微笑,说道:“就算皇后不会,皇上也会。为了我的事,他们还曾争吵过,如今知道了事情真相,还能放过我么?”
      她看到从嘉迟疑不定的样子,再说道:“当日在书斋初遇殿下,你曾答允我,有事可以帮忙,如今这话还算不算数?”
      从嘉一头雾水,只得愣怔着点了点头,凤儿微微笑笑,一字字说道:“好,如今我便有事相求: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从嘉更是为难,说道:“我若不说,母后便一直误会下去,迟早要我娶你,这可怎么好?”他看到凤儿面色一沉,连忙道:“你莫要错会了意思,我是担心误你终身。”
      凤儿静静说道:“即便成婚,你也仅仅给我一个名分罢了。其他的事,我并不要求。”
      从嘉不懂,问她道:“你的意思是?”
      凤儿眼眸微红,转过身去,泫然欲泪,说道:“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承诺,也不必做夫婿该做的一切事情。你可以找我来谈谈天。也可以不理睬我,一切随你心愿。”
      她吸了口气,眸光中似有水雾,说道:“当然,我亦不逼迫你答允。你想对皇后禀明,只管去说好了,我的生死便在你一念之间,听凭尊意圣裁。”
      她越是这么说,从嘉越是难以决断,此时虽然天气凉爽,他额角已有了细密的汗珠。
      凤儿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方罗帕,塞进他手中,便回身走入书斋,关上了大门。从嘉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更为踌躇。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罗帕上的香气清新幽淡,便如凤儿宁静美好的姿容,他心乱如麻:难道自己的一句话,真会害死她么?
      有微风拂柳,恍如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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