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尊前只恐伤郎意 ...
-
我忘记了那日我是怎样从东宫走出来,东宫的台阶砖瓦冰凉彻骨,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白骨累累,鲜血淋漓,堆成了通往东宫宝座的阶梯。
是啊,他那样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自己斗不过李瑛,看不出李瑛已经起了杀心,所以他自请去北漠,离这里越远越好。
是我把他们二人的手足之情想的太牢固,真可笑,帝王之家哪有什么手足情。
我出了门,他从后面追上来送我,我们两个走在风雪里,谁都没开口。
他说,少卿,我要走了,你不辞辞我。
我看着他,我说,“胡人的天,八月飞雪,你那件狐狸坎肩太薄了。”
这话出口,又是一阵沉默,我想,就算我失言吧,也总不会有再多次了。
他开口,天气冰凉,带着白气,声音微微的抖。
他说,“少卿,你是在心疼我么?”
心疼么。
是啊,我是在心疼他,可又怎么样呢,我能做什么。
他说,“少卿,你是好人,是良善人,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
我说,“可我没去救你。”
他说,“没关系,我一早就知道没人救的了我。”
我觉得胸腔里堵的难受,仿佛塞满了棉絮,雪下的那样大,天气那样冷,比家乡还冷,比长白山还冷,比……北漠……还冷……
街上无人,只剩茫茫一片白,没人踩过的新雪上,两行脚印消失在巷口。
他在巷口里拉着我的手,我本以为那双手冰凉,可他掌心温热,温度顺着指腹传过来,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字一句的说,“可是少卿,我多想让你救我……”
“三皇子……”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来?”
我看着他的狐狸眸,里面的笑意此时一概消失,那伪装出来的欢新雀跃消散,只剩下无助和迷茫,他把我的愧疚和不舍撕扯开来,血淋淋,大喇喇的铺在他眼前,如数家珍,我和他说,“三皇子,我不是你的臣。”
我说完这句话,不忍看他已经冰冷掉的眼神,甩开他的手,错身欲走,他忽的从后面扯住我的胳膊,一把按住我,将我禁锢在墙上,我刚想推他,对上他的眸子,心里一惊。
是那双眼睛,太液湖畔,白雪地里,那个被人折辱的小皇子,带着十足恨意的眼睛,恨不得将人吞吃干净的,野兽的眼睛。
“我一早就知道没人救我,所以我只能自救。”
他说,“你放心,本王还会回来的。”
然后就是……
他走了。
开元十五年,忠王李浚领朔方大使,单于大都护,镇守北境,开元十八年,契丹骑兵犯我朝东北,圣人以忠王为河北道元帅,信安王为副帅,抵御契丹。忠王大破契丹兵马,屡立奇功,加为司徒。
我听着朝中一次又一次捷报,知道这是他用命拼杀回来的,这世上所有皆是风刀霜剑,长安之大,包罗万物;长安之小,居然容不下他。
我堂前青梅开了又落,早些年埋下去的青梅酒也可以喝了,要是他在,送他一坛,他也许会眉眼弯弯的说多谢少卿。
只是造化弄人,本是我那年为了他埋的,可他却喝不到了。
“三里,把这坛酒送到东宫去。”
我一个人在大理寺喝的酩酊大醉,梦里下着雪,长白山被雪幕遮掩,好像一幅画,他在草庐前捧了青梅酒,眉眼弯弯,喝醉了,忽然变成一只红艳艳的小狐狸,尾巴蹭着我的手背,蹭的心里又痒又酸……
第二日醒了酒,脑子混沌异常,头还是好痛,我忽然喃喃嘀咕一句,“都是好梦留人睡。”
三里在一旁问,“公子,什么好梦?”
“狐狸……”
我反应过来,不再理会他,他还是缠着我讲什么狐狸,最后被我赶走。
晚间太子召我密会,看着有点醉了,大约是喝了青梅酒,这几年圣人没少刁难他,又有李林甫各方攻击,脸上越发瘦削下去,我和他下棋,他道,“圣人欲给我纳太子妃,河东薛氏,少卿怎么看。”
“薛氏乃是望族,又是关西六大姓之首,这是天大的好事。”
他听完笑了,我不知他笑从何来,只是说,“太子,你走的是死棋。”
他说,“长源,我又不喜欢她,这怎么是好事呢?”
我想,这太子怎么越发愚钝天真,扶不上墙,“长源是臣子,无法非议太子情事,只是这贵胄家的小姐与您大有助益,您若是不喜欢,只当是菩萨供在家里也是好的。”
他听罢冷笑,说,“你还真是从小养在宫里的,真是清醒的很。”
我是李长源,自然是不允许有差错的,他是太子,自然也不能有差错。
“您要是喜欢什么寻常女子,大婚之后娶来当个妾也不算误终身。”
“可我喜欢她,便想给她最好。”
他问我,“你就没有这么个人,愿意掏心窝子的好吗?”
我看他喝青梅酒喝醉了,不和醉鬼说糊涂话,我只说,“您是太子。”
他还是笑,说,“好,我娶她。”
我乘着车撵回大理寺,想到太子今日的醉话。
“你就没一个人,愿意掏心窝子的好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可我当时脑子里隐约,竟然是忠王的影子。
这是不可能的,我想,若真是这样,那日在街上,我也不会那样说了。
我该说,殿下,要是重来,长源会奋不顾身救你。
可我没有,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