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完成之后》蝉与狗

2、亲昵亡间

　　你还记得德尔莱尔·葛麦尔吧，他是唐·德尔莱尔的孙子，迈尔斯的儿子。迈尔斯就是独裁时代经常在湖泊边唱着“诅咒吧，邪恶的天使”的那个人。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德尔莱尔已经十五岁，距离迈尔斯去世也十四年了。

　　那会许多人喊迈尔斯“老爷爷”。

　　你还记得苏安娜吧，她患有失眠症，在做弥撒的时候，她睡意上来，倒在教堂里长眠不醒，搞得周围一片大乱。许多人把她抬出去，给她灌糖水，她才醒来。后来她嫁给彼得·卢奇科，他有一间酒馆，在湖泊东面，葛麦尔家的磨坊也在那里。

　　苏安娜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人了，传闻她所有的钱都花在葬礼上，因为她所有的孩子都是生下来就死了。她总是请人替他们唱颂歌。在那首“主啊，我们又给你带来一个小天使”的歌声中，将孩子送往墓园。

　　人们最后听到那首歌也是在四十年前了。因为她在最后一次分娩的时候死掉了。当时她的年纪很大，大约有五十岁了。

　　后来，老卢奇科抱养了一个女儿。

　　你也应该认识她，她脾气不好，经常在菜市场和人吵架。就因为她们卖给她的莴苣太贵啦，她大吼大叫，说那些人骗她的钱。不过她在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花钱买一小节甘蔗。因为她想给自己的小孩尝一尝糖的味道。

　　可惜这些人如今都死得差不多了，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十五岁的德尔莱尔。

　　那会德尔莱尔正在湖泊边上晒太阳，湖水照着他的影子，在褶皱中一点点吞掉它。等吃得差不多了，他就看见树林里走出来一只小狗。

　　它很脏，毛发结成一缕一缕的，身上也长着成片的藓。阳光直直照在它的身上，将影子藏在爪子下面。克尔珀尔是没有狗的，因为这种动物总是喜欢刨开坟墓，将尸体拖曳出来，打搅死者安宁。

　　德尔莱尔吹了声口哨，那只长毛狗就躲进灌木丛里。他走进林子，一直想找到那个小东西。随着日头西斜，他再也没有找到回去的路。

　　他在树林里走丢了。

　　玛利亚在树林外大哭，她是唐·德尔莱尔的妻子，如今已经是个老婆婆了。村子里许多人都来劝慰她，还有一些曾经帮苏安娜唱过歌的老人——如今他们都是老人了。湖泊吞进她的眼泪，却没有将德尔莱尔还给她。

　　克尔珀尔的森林会吃掉克尔珀尔的人。

　　玛利亚走回家，家里的影子正在等她。它与玛利亚一样很老很老了。因为害怕她会跌倒，于是在灯光下的影子搀着她。

　　当玛利亚走进漆黑的房间，影子就消失了。

　　她重重跌在地上，等到第二天人们来找她商量德尔莱尔葬礼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断气。影子与玛利亚一起被锁进棺材，埋在地底。

　　随着村庄丧乐奏响，林子里的德尔莱尔看见不远处升起一片烟雾。他已经在这里走了很久了，四周野兽的眼睛冒出黄色的光，让他对狗的渴望越来越低。

　　他想起很久之前玛利亚对他说的一个传闻：藏在黑暗中嚎叫的怪物会吃掉每一个被它迷惑的人的影子。玛利亚信誓旦旦地说，德尔莱尔的那个表姐就是因为在夜晚还停在林子里，所以被怪物从影子开始撕咬。一开始是影子，然后是四肢、肝脏、心脏、眼睛，最后是大脑。

　　那时候她拧着德尔莱尔手背上的皮，眼底蜡黄，像一条发疯的鳄鱼。

　　她说，怪物获得哪个人的影子，便获得此人行走在人间的机会。但是怪物本身是没有影子的，因此它们只能生活在黑夜、地下室和镜子里。

　　“我真不应该追着你到这个地方。”他低声说，但是还是抱着一丝并不存在的期望。

　　这个时候，灌木丛发出轻微的声响，德尔莱尔以为是小狗，拨开树丛却发现是一个小女孩。

　　她说她叫苏安娜。苏安娜的头发是黑色的，就像曾经住在磨坊边上的朱丽叶·卢奇科一样。

　　“那你知道圣巴托罗缭吗？”他将手背在脑后，做出可靠又潇洒的模样。这时候德尔莱尔就不觉得害怕了，因为他是男人，而苏安娜是女人。

　　光影投射在他们周身的树枝上，脚底的泥土不断释放发霉的气味，柔软的菌丝甚至直接在他们的脚背上生长。但是这都不重要了，德尔莱尔觉得自己像是被流放到湖泊中心的那只小舟上，心底安静又古怪。

　　【如果我是小舟，苏安娜一定是一只淑女船】他心想。

　　“我不知道。”苏安娜温顺地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你知道克尔珀尔在哪里么，我跟着地图走，却迷路了。”

　　“噢，克尔珀尔，你再来晚一点一定找不到她啦，今年雨水比以往更多，玛利亚说，一定是老卢奇科作恶多端，上帝要惩罚他。”

　　德尔莱尔想伸出手，苏安娜的影子牵住他的影子。接近心脏底端传过来的刺痛令他眼前出现奇异的色彩，如有毒蒸汽一样闷热粘稠的东西顺着树枝末端爬到他的手背上。他愣了一下，觉得手上好像被偷走了一块肉。

　　他们一起回到村庄，赛麦就跟在他们后面——他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乞丐，传说从一座满是老鼠的城市出生。

　　赛麦跟在苏安娜与德尔莱尔身后大喊：“喂——小子——你的右手呢——”

　　德尔莱尔不耐烦地举起自己的手：“在这——”

　　傍晚的阳光将每一个人都烤得脑袋发昏，鲜红色的光线像是在干涸的泥土上扔了一团巨大的火球，沿着深褐色的裂纹迅速灼烧整片平原。苏安娜就站在德尔莱尔身边，与她的狗一起。

　　她们的表情在斜阳中不甚分明，脸上的起伏被强光照射得近乎融化。小动物就蹲在两人之间，像他们的小孩一样，踩住德尔莱尔延伸出去的影子。

　　赛麦瞅着那条狗，他的身体开始发颤，像是被猛兽威胁一样弓起背。

　　“如果我是你，小子，”他说，“我就会去湖边的墓地好好看看，然后再赶走这个不详的东西。”

　　他在说那条狗，又好像不再说那条狗。

　　德尔莱尔才知道玛利亚死了。

　　“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苏安娜。”他说，“我今天在外面玩了一整天，现在我得去给牛割草了。”

　　说完，德尔莱尔就僵硬地往磨坊的方向走，直到赛麦追上来，对他的脸猛扇巴掌。

　　“你应该去看看你奶奶，小子！”老乞丐说，“她死得蹊跷，村里人都觉得她能够活到第二次洪水之后，活得比老卢奇科那个混蛋更久，但是她死了。老卢奇科还活着，她却死了。”

　　狗轻轻哼了两声。

　　“你说得对，我得去看看她。”德尔莱尔六神无主地往墓地走。路上，他又碰见那群曾经给老苏安娜的孩子唱歌的那些人，他们还在唱着“主啊，我们又给你送来一个小天使”。

　　每个人都是衰老的样子，年轻人总是很少。因为他们太过好奇啦，树林会吃掉年轻人的好奇“心”，吃掉好奇的“眼睛”，然后在夜晚吃掉好奇的“大脑”。

　　苏安娜就跟在德尔莱尔的身后，他们去见了玛利亚的墓碑，以及玛利亚的死亡。

　　月亮的火焰从大地上升起，他们回到磨坊。

　　蝉鸣的声音越来越大，把德尔莱尔的耳朵都震聋了。当苏安娜像只猎狗从麦秸上弹起来，他才听到有人在敲门。

　　来的人是梅的妈妈，梅就是德尔莱尔那个在黑夜里被吃掉的表姐。

　　“我听说你这里来了一位客人，”老妇人说，“现在你奶奶死了，她住在你家里不合适。”

　　“但是，妮娜阿姨，如果她不住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去梅的那里。”这句话将德尔莱尔吓了一跳，过了一会他才明白，妮娜太太指的是梅的房间。他又盯着妮娜看了一会，发现她的声音中有人的气息，口中牙齿齐全，说话的时候舌头在动，两只眼睛和村庄里生活的人一模一样。

　　他去叫苏安娜下来，让她带着狗去妮娜太太那里留宿。

　　“因为我是男人，苏安娜，”他说，“你得去女人那里去住。”

　　天已经黑了。

　　苏安娜坐在妮娜太太的房子里，德尔莱尔则坐在磨坊的麦秸上。此时虽然没有孩子在嬉闹，也没有鸽子和乌鸦，更没有城市里灰色的屋顶，但是两人都感觉到这个村庄有了一些生气。

　　是的，德尔莱尔的耳中还鸣响着喧闹的声音。他回忆起玛利亚说过的话：

　　【到了那里，我的话你将会听得更清楚，我将离你更近。如果死亡有时也会发出声音的话，那么，你将发现，我的回忆发出的声音比我死亡时的更为亲近。】

　　这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湖水里似乎有一个漩涡正在形成，水声大得令人睡不着。流水声来到湖边的磨坊，试图敲了一下门，但是敲了个空。

　　手只是在空中挥动一下，好像风已经将门吹开了。

　　一个身形佝偻的女人站在门口，她对浑然无知的德尔莱尔说：

　　“我回来了。”

　　她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