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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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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囚
她说:你怎么在这里?
大大的问号,翻译过来其实是:你不应该在这里。不留丝毫余地,直接了当把他“排外”了。
一句话之后,夜色与灯与女子与书的协调咣当破碎,时间地点人物一概复原,姬烨眼中,金玉的平平姿色依旧平平。他踏步向前,从自己最不悦的节点切入:“怎么?朕来不得?”
一语惊醒。
金玉了悟自己的失态,忙敛了裙,下了栏杆跪拜:“臣妾知罪。”
臣妾......生硬的两字,从喉间慌乱吐出。进了灿月国,来了沉月宫,封了玉妃,便不得不臣服于你,扮那柔弱的妾身。何必问我?不必问我,贵为天子,你自然来得。来错地方的,是我。
刻意地伏身不起,让沉默延伸,以求高高在上者无趣离去。姬烨嘴角含讽,神色冷然:“爱妃知的是哪一桩罪?”
金玉猛抬头。哪一桩罪......金玉何德何能,竟可以犯下几桩罪,以至要惊动你来问讯?只见眼前这人迎光而立,薄薄的衣装柔顺亮丽,衬一张七分冷讽三分愠意的脸,乍一打眼,生威的仪容教人几疑自己真有罪过。
忽觉得心跳有些加快,因那嚣张的压顶气势。拿捏一番,小心翼翼:“臣妾不知。”
不期然地,眼前那人脸容瞬间放大,竟是他把身段放下,俯到她脸前。来不及吃惊,下巴一紧,整个头被迫仰起,与他对视。
两把利剑,迅猛穿过两人间区区数间距离,刺入她的眸。
那两把剑,带了不屑、唾弃、愤怒、冷漠诸种毒汁,霸道地要她承受。他的声音却柔若春风:“如此平凡的一张脸,真难想像,你到底凭什么取悦我的定国侯?”
取悦?取悦他的定国侯?
从茫然,到了然,这中间的过程不过是灵光一闪。不及接招,金玉脑中轰一下炸了。定国侯朱赤,取悦,我!两个名词一个动词,最粗劣的猜想,也是最有杀伤力的侮辱。
来不及整理思绪,金玉冷冷一笑。她的表情如此平静,仿佛这事与已无关:“皇上又怎么知道,不是侯爷他在取悦臣妾?”
她的本性并不是逆来顺受。当她来不及掩饰之时,她的本性往往趁乱冒头,做最直接的反应。
而此时最直接的反应,便是反攻。
姬烨大怒,手上劲道倍增,全不顾对方身为女子。他预想过金玉闻言后大惊失色,或是伏地求饶,或是抵死不认,丑态一一毕露,以符合一个“不贞”妃子形象。
谁知,她就这么大大方方无关痛痒冷冷一笑。
她的从容,让他倍感狼狈。
“好大的胆子。”危险地眯起双眼,眼睛里面,已是深不可测的一潭湖,“你可知,惹怒朕的代价是什么?”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可是她已经不能后悔,她终于还是不能代表长风国好好做个公主。闭上眼,在铺天盖地的凶险中求一瞬自欺的安全--为下巴的痛,也为汹涌而来的愧疚。再睁眸时,里面又是一片坦荡:“只希望臣妾现在惹怒的是明君。”
“聪明的女人。”姬烨几乎在咬牙切齿了,“可惜,你已罪无可恕。”猝然放手,放任金玉跌坐地上,他绝然转身朝外走去,下令:“风!将玉妃关押内府,明日由朕亲审!”
金玉缓缓站起,对姬烨的关押一点也不意外。不是她不怕死,不怕死前种种可以预见的磨难,而是怕也没用。什么是皇帝?翻手为云覆手雨,一个人的命运,全在他一念之间。他喜他怒,全都不可抗拒。
既如此,何必“怕”?
当看清执行命令的来人,她甚至在微笑:“总督大人,真巧,正要去找你。”
那人不知从何处现身,沉稳迈步。逆光,看不清神情如何,只看到挺拔的身影--正是风关灵。
风关灵未发一语,作出请的姿势。他坦然与金玉对视,恰恰用这坦然,躲避金玉的探询。
你是谁?为什么要躲避?
金玉收回目光,从风关灵身侧走过。一路同行,却是一路无语。你是谁?为什么知道那十六个字?金玉的问题只有两个,在脑中转了千百遍,终,未能形成字句,从口中蹦出。
因前后左右,整整齐齐列了一十六人。
风关灵是第一十七人,隔了数个身影,走在最前面。
她和他,无异隔了千山万水。
由十七人前呼后拥,穿庭过院,怕是金玉来灿月后所受的最高礼遇。只是所至之地“内府”,绝不会有人愿去。生于深宫,长于深宫,金玉对世事再漠不关心,也不会不知道这简单两字所代表的命运。朝中设有刑部,掌管天下刑罚。宫中则有内府,专审后宫纠纷。再得宠的嫔妃,再骄横的宦官,进过这“内府”,好日子便算到头。甚至,坏日子有几天可过,也不得而知。
宫廷多少风光,尽殆内府?
毫无自主的可能,便横了心不看周围,随着侍卫脚步往前走。前排四人各提一个灯笼,勉强照出路来。不知走出多远,经过哪些地方,沿途门窗里灯烛的光亮渐渐稀薄,阴凉之气益盛。建筑的恢宏仍旧,添了这阴凉,便成压顶而来的凄清。忽听前边有人喝问:“来者何人?”
闻声抬头,猛然发现一行人正置身一座空旷的院落。完全不同于宫中其它内院的布局精巧,目之所及,十丈见方的院子无一处景致,院墙高出别处一倍不止。而正前方更有一铮狞铁门,不见牌扁,只两名持刀侍卫天神般立在门前。那一句来者何人,便是由他们发出。
待看清风关灵的模样,两名侍卫忙跪拜参见。铁门大开,一行十八人,便又浩荡前行,踏入门内。
“嘎嘎...嘎... ”。门在身后关上,那两短一长的磨擦声直灌耳中,尖锐兼沉重。进得门来,又是一个院子,黑不隆咚,完全看不清其中所有。左右各有走廊,不知通向何方,一如她的人生。“公主这边请。”风关灵站在右首,略一躬身,冷漠而有礼,说出这个晚上第一句话。
“劳烦了。”金玉的反应一如平常。如果结儿络儿在,必定又得一场好气--主子永远不懂得关心自己处境。
看来这就是内府了。每隔三几步,便会见到一个持刀侍卫,一路下来,“重兵把守”。若猜的不错,每个侍卫身后,都是一个房门。门中,都即将或已经住着一位失势权贵。或者明日就转交刑部,或者,因主事者的忘记,一生就此无人过问。
而她,也来了。
一扇房门轻轻打开,护送的侍卫闪到两侧,让出一条路来。没有人提示,不过金玉知道,她到了。
风关灵接过一个灯笼,领她进内,微弱的光,照出房间惊人的小来,除一张残旧的卧塌,别无他物,也没有放置“他物\\\"的地方。骤然多出两人,这房间便似要呼吸困难。“委屈公主了。”擦身而过之际,风关灵的话语染上些许温度,他说:“公主的安危,风关灵以命一搏。”
以、命、一、搏!
那身影迅速消失,和微弱的光线一起被阻隔在门那头。可他投下的巨澜,却教金玉完全失去强做的平静。她惊――
你、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朱赤眉头紧皱,对眼前那位正忙着把练功服换下的上司发问。
又是新的一天,早朝刚退,朱赤如常与姬烨练了几趟拳脚。本打算这几日都不涉足沉月宫,奈何,昨夜粗心,将一随身物件遗落在书架侧,便打发随从前去取回。想不到这一去,还捎来结儿络儿的求救--金玉竟在昨夜被押往内府。
他大大惊奇。隐隐猜到原因,不过,自己与玉妃间光明磊落,丝毫不心虚。他奇怪的是姬烨在未了解清楚的情况下便采取了行动,这与他往日的作风大大不符。
而姬烨的回答是一记懒洋洋的斜睨。看得出来,他今天心情大大不好。宫女们训练有素,倾刻便将繁复的衣袍一一套在主子身上。半晌,又有点不吐不快:“水性杨花。”
两人的话都没有人物出现,不过,心知肚明。朱赤盯着他,一副沉思的模样。实在是认识太久了,想不对对方的事情了如指掌都难。姬烨身为太子时,虽对美色无甚喜好,通过赏赐、纳“贡”之类途径,太子府中却仍塞满各色美人,如果他没记错,前后至少有五名姬妾与门客、近侍或朋友之流眉目传情,事发后,姬烨随便皱皱眉,干脆将姬妾“送”给人家了事。按这位无为太子的话来说,女人不值得男人伤神。前后对比,此刻以金玉的“水性杨花”来扣押她,实在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皇上,师出有名,才能理直气壮啊。”朱赤的心已经放了大半。只要金玉不犯弑君之罪,其他都好说。
姬烨冷冷一瞪,闷哼:“目无君主,以下犯上,这名目如何?”越看朱赤,越觉得他不顺眼。昨晚出了沉月宫后冷风一吹,脑中清明,也觉察自己方才太过冲动,竟对一介女子大动肝火。将金玉神情、话语连起推断,自然也发现原先的猜测毫无根据--她是愤怒的。如果做过,她会心虚。若是心虚,便绝对无法愤怒。他已根本不需要与朱赤提起,便有结论。可是,她冒犯了他,丝毫不留余地的冒犯了他。对堂堂一国之君而言,这才是最不可绕恕之处。
但是奇怪,为什么了然之后,反而觉得朱赤大大不讨人喜欢?那句“相谈甚欢”,为什么越来越响亮?
正确来说是,为什么朱赤能与她相谈甚欢,而朕,却只能怒目相视?
目无君主、以下犯上?可能吗?朱赤狐疑地看向姬烨,对这个罪名更是不屑置之。就凭金玉,那个风平浪静的奇怪公主,会做出这种有违本性加没脑子的事?他对这个罪名的评价是:“欲加于罪,何患无辞。”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姬烨挑挑眉,心中的不悦迅速扩大--他的臣子兼生死之交,竟因一个女子而质疑他的话。眸中亮光一闪,忽然有了主意:“京外旱灾严重,急需朝延押送银两赈灾。此事非同小可,朕一直拿不定主意由哪位臣子前去好,极是伤神。不如,就由爱卿走一趟?”
“皇上... ”话题转换得太快,朱赤一愣。
“这事就这样定了,爱卿即刻起程,速去速回,好教朕安心。”姬烨噙一个“慈爱”的笑,叮咛有加。
呜呼!堂堂定国侯,居然用来押送灾银?更不妙的是,这一去,没有十天半月脱不了身,而要处置一个玉妃,这时间实在是太够太够了。朱赤难以置信的看着姬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铲除“异已”之举,灿月国君主,竟为了能随心所欲处罚他的妃子而把他最亲爱、最值得信赖的臣子列为“异已”。
这真的是姬烨?
“臣遵旨。”朱赤哭笑不得,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唯有接令。既然是“即刻起程”,自然不能再待着拉家常,布署人马、准备粮草、敲定路线、下发布告等一大堆事情急需开展。只是临走前,他要首先保证好金玉的性命安全。
寻常女子,他不会多置一词。但,她是独特的,哪怕只是因为她和他有一个同样的爱好,她也教他做不到置身事外。事到如今,情急之下,怕是只有一个方法可以顾全她的性命。
略一沉吟,跪倒在地。朱赤的神色庄严端重,他看着姬烨的双眼,毫不退让。那义无反顾的表情说明他即将投下惊雷:“皇上,微臣随侍陛下左右多年,从未请求过皇上任何事情。现微臣斗胆,请皇上准许将玉妃娘娘许给微臣――”他一顿,因姬烨眸中渐盛的寒光:“做异姓妹妹。”
嘣!
那是在场某人紧绷的弦宣告继裂。姬烨微眯了眼,完全未料到朱赤竟是这么一个“请求”。略定了神,马上了然:所谓“异姓妹妹”,既表明两人间清白的关系,也挑明朱赤对金玉的重视。这个请求是否获准并不重要,只是如此一来,姬烨便不能不顾朱赤的感受,在朱赤不知情情况下对金玉实施“斩首”之类大动作。
朱赤这句话,是替金玉要一面免死金牌。
“有何不可?”姬烨笑了,他本来就不要她的命。他有另外的打算。
目的达成,“谢皇上。”告退。
却未看到姬烨在殿中冷冷地笑。金袍加身,面目如画,宏大的宫殿中,一代帝皇神般站立。他的目光深远无边,平日慵懒杳无踪影,周围升腾起一股凌厉,衬出他笑中的气势:“天下苍生,必将臣服于我。”
这股凌厉,叫--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