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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翡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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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飘荡在这个世界上已经飘荡很久了,她不记得自己的生前,也没什么牛头马面来抓她。
她看着这个世界从古代到现代,从战乱到和平,看到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上流禽兽和喝水充饥白发早生的底层民众,看着缓慢移动的山和终日不停的河……
她坐在山崖上,向山下望去——
这片山原来是皇家花园,只有春秋两季会有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从远处赶来,但现在依托于如今这个时代,几乎每天都有无数的人从全世界各地赶来,参观这座皇家花园。
翡翠迎风托腮,幽幽叹气。
真的是,聒噪。
这已经是她这个月被吵醒的第八次了,而月亮也才刚刚十五。
怎么开放皇家花园的时候,不找个道士和尚为这座花园避避邪,也好过来劈死她算了。
是的,她已经飘的有些腻歪了。
山下络绎不绝的人,喧闹声恨不得震塌这座山,这里原本是是她睡觉和起飞的地方,她找了一百年,才找到这么个山清水秀,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原先还能勉勉强强好死不活的在这个世界上飘着,如今被吵得恨得立刻马上自缢。
但……
翡翠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也死不了的阿飘,这可咋整。
是阿飘的特有属性吗,她也不知道。
毕竟,她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飘荡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也没遇见一个同类,也就是另一个阿飘。
真是,连个唠嗑的人都没有。
得亏上山下山的人看不到她,要不然看见一个迎风招展的女子独自临崖自言自语,怕不是得吓死。
唉,可怎么死啊。
牛头马面阎王爷呢,死神镰刀上帝天使呢,翡翠迎风飘扬,满眼迷茫。
这世界上不会就她一个阿飘吧?!
飘啊,飘啊,飘过山川,飘过河流,飘过高楼大厦,飘过人群,飘——
哎,飘!飘!飘!
翡翠半空飘着,疑惑新奇地触碰着眼前透明的屏障,退两步撞一下,飘不过去,再退十步往前冲一下,哎?还飘不过?!
翡翠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奇怪,飘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开始寻找让她飘出去这方寸之间的原因。
看是不是有什么道士和尚在此地下了咒,又或是出现了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力量,能困住她,一定也能让她死。
方寸之地,是个三进三出种满了垂丝海棠的四合院。
翡翠试了几次,发现自己确实只能在四合院范围内进行活动,一旦抵达四合院边缘,便被会一扇透明,看不见的屏障给挡回来。
索性,她并不着急,反倒是十分好奇这座四合院。可转来转去,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奇怪的地方。
白日里,来来往往的人却不显得吵闹,垂丝海棠正是季节,粉白色花瓣美不胜收。
翡翠便躺在海棠花树上,悠哉悠哉嗅着花香浅眠。
说来,这院子里只有一个主人,是个坐着轮椅的病弱姑娘。虽说那姑娘身体不好,四合院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为了给她看病来着,但那模样却不显得颓败凋零,翡翠近距离瞧过好多次,只觉得这人生得真好,若是放在古代,必然是个夺权弑亲的帝王。
龙章凤姿,英气勃发,俊逸非常……
翡翠飘了这么多年也遇见过不少美人,但没一个如眼前这个人一样,让她看了心生欢喜,单是瞧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是日,翡翠照样躲在海棠花树上昏昏欲睡,风吹过暗香朦胧,她凌空翻了个身,浅浅掀了一下眼皮子,打着哈欠视线泪水朦胧隔着重重叠叠的海棠花,一眼便看见了海棠花树下的人。
风过,粉白色的海棠花落了她满身。而那人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花树望上看。
翡翠眨了眨眼,抵不过今日暖洋洋的太阳光,隔着泪濛濛的眼看了树下那人一会儿,便又翻了个身,继续睡。奇吧,她一个阿飘竟然不怕太阳光,别说晨曦,就连正午阳光都半点不带伤她的。
睡意昏昏,虽是闭上了眼,但方才那一幕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翡翠置身在海棠花和温暖的阳光里,暖风熏得游人醉,她也有些醉了。
忽忽地,无端地,有那一瞬间,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翡翠骤然睁开眼坐起身,一头扎下去——
起身太猛,冲地又没轻没重没个方向,等翡翠意识回笼,反应过来时,她刚好被人笑意盈盈地搂在了怀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轮椅上的双手张开去接风吹落的海棠花,却刚好接到了从树上冲下来的翡翠。
翡翠歪着头,懵了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扭过头与轮椅上的人面对面对视,她打量着这人的神情,企图从中看出来些端倪。
她方才有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好像看见自己了,她能够看见自己,她在看自己。
全世界没有人能够看见的翡翠,这个病秧子能看见吗?
翡翠近距离观摩着这个人的神情,不愧是她一眼相面就觉得风仪非常的人,好看得让飘着迷,但关于自己究竟能不能被她看到这个问题,尚且存疑。
风起,花落,天渐凉了。
一旁的佣人出现,把这个人推进房屋休息。
翡翠第一产生了对这个人深究的欲望,她前些日子再怎么也只是觉得这人只是个好看的人,好看的人她见多了并不稀奇。
她虽然被困在这四合院方寸之地,但对于她漫长的飘啊飘里程来说,甚至不足以和一次长时间睡眠相提并论,所以她在逛完了整个四合院没找到什么稀奇物件时,便也不太在乎。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好像找到了个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到也许能够看见全世界人都看不见的翡翠,奇奇怪怪到也许就是这莫名屏障的来源。
她跟着轮椅在青石板上转动的声音,一起进了屋子。
老实说,大概只有活物才喜欢这种四四方方的小空间,她飘就喜欢以天为盖以地为铺,星河明月提灯,朝阳鸟雀伴奏。但,病秧子嘛,吹了风就又要喝许多药。
她在这四方宅院呆了也有七八十来日了,就没有一天见这病秧子不吃药的。要翡翠说,吃什么饭呐,大把大把的药都吃饱了。
病秧子吃了药,便躺在临窗的小塌上看书,旁边稍时又进来了一个管家样式的人,笑着递上来一摞文件,说是需要病秧子签字。
病秧子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一个眼神也欠奉地还在看自己手里那本书。管家见状到是不恼,放下文件,仍旧带着在翡翠看来似乎有些长辈温和型的惯用笑,替病秧子取了件薄毯:“您也该顾惜些了。”
病秧子不可置否,没有回答。管家又道:“岑家的小小姐来了,就在外厅等着,说是想来看看您。”
病秧子放书敲了敲小几,抬眸轻掠:“是周姨被她缠得烦了,又劝不住她,才想着我出面的吧。”
青玉落珠般的声音带这些温和纵容的意味深长,落在翡翠耳朵里,激得她一个阿飘浑身激灵。这美人不愧是是美人,连声音也这么好听,听得她心肝脾肺肾都是颤颤的。
翡翠还没从美人声音的余韵里回味过来,便听见院子一阵喧哗传来。最大声的那一个,喊着“周许!周许!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
翡翠心情一下就落到了谷底,这个人的聒噪程度就和皇家花园里的那些人一样,好吵。
从院外跑进来的女孩,古灵精怪透着份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娇嗔,一进来便盯准了周许,坐在一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周许,溢出些欢喜抱怨道:“周姨总拦着我不让我见你,现下见了看着你气色还算不错。”
周许把手中的书放下,面容温和答道:“我身体不好,周姨也是担心我。”
翡翠飘在房梁上听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意思,瞧着像是人家两人情投意合,屋里旁的人虽说都还在,但也都跟聋子瞎子似的,低着头没有半点反应。
她撇了撇嘴,左右瞧着,实在觉得这四方空间憋闷,便从木门处飘了出去。
可她刚一出来,还没来的爬上海棠树继续睡觉,便听见屋里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方才进去的那个姓岑的小姑娘带着哭泣颤音尖叫着:“你怎么可能会有喜欢的人,我追了你这么久,你身边明明除了就没别人了!”
翡翠飘到窗边,趴在窗沿上,好奇张望,周许说了什么,怎的转瞬之间便惹恼了人家。随即,翡翠便听见周许不急不慌,从容如清风徐徐地回答道:“岑小姐,还请自重。”
这人,甚至还当着暴怒委屈至极的岑姑娘,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悠悠地品着。
可把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可气坏了,直接哭着夺门而出。
窗台上落了海棠花瓣,虽然别人看不见翡翠,触碰不到翡翠,但翡翠也不是彻底隔离在这世间的一切的,她有时也可以化成风,尤为喜欢漫山遍野花开时,风吹花漫天,美不胜收。
她轻轻拨撩着窗台上的花瓣,微风徐徐,翻动着,收拢着,变成了两个字——
周许。
接下来的许多时日,便都是翡翠在试探自己那日的猜想,看一看周许到底真的能不能看到她,全世界都没有看得到的翡翠,试一试周许能不能看得到。
大抵是看不到的吧……
翡翠趴在海棠花树上往下看,院子里来来往往是搬东西的人,这些时日,她瞧着,周许应当是和周家一群兄弟姐妹夺权成功,如今正式接管周家,大抵是要搬出去了。
也是,她先前游荡在中央区的时候,便从周家路过过,她依稀记得当时的周家有一片漫山的海棠花树,时节到了,开得烂漫,美极了。但那个管事的人说,现任家主不喜欢,便要将其都砍了。
翡翠当时还伤心了好一阵子,还想出其不意准备装个什么鬼怪大仙入那周家家主的梦,好让他不要砍了满山的海棠花树,为此特意去了解了好多周家的事情。
周家,在中央区也是一个大家族。只听闻周家历史上乃是神授王族,延续八百年后断绝。期间有一位中兴之主的伴侣极喜欢海棠花,于是那片种满了海棠花的山便世代相传下来,只是当时执意砍树的那位家主,听说是不大喜欢那位中兴之主,狂妄之极自认男子高人一等,便想要避去这段历史。
翡翠想了想,她实在不明白这些男子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哪里,似乎从某个时代开始,仿佛一局大棋,便开始对女子的围剿。
新朝当立,依旧暗潮涌动。
但这些都跟一只阿飘没什么关系了,后来翡翠入梦依旧怜惜那片被砍的海棠花树,于是连着几十年将那位狂妄男子吓成了神经病。
只是可惜,被砍的那片海棠花树,后来的周家家主也没让其尽数复原。
翡翠眼巴巴地瞧着,着实伤心。她入梦也是要消耗精力的,那之后便睡了好久好久,直至前些日子才被皇家花园里的那些游客吵醒。
周家是个大家族,周许升任家主,应当就不在这个小院子里居住了吧,这个人好像真的看不见自己,可惜翡翠还没找到那透明屏障的原因,现下大抵还出不去。
翡翠趴在海棠花树上,百无聊赖鼻尖上定着一片海棠花瓣轻轻往上吹,她还挺喜欢周许的,如果能跟着周许出去,她愿意在这个人身边飘个一百年再去找个地方睡觉。
可惜,她暂且出不去这莫名其妙地小四合院。
“要跳下来吗,我接着你好吗?”
翡翠忘了吹气,海棠花瓣悠悠下落,她的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瓣,落到树下那人的张开的怀抱里——
兀得,时间静止,飘了不知多久的翡翠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地心引力一样,和那片花瓣一起落到了周许的怀抱里。
风起,漫天都是粉白色的海棠花。
翡翠抬手,如有实感地触碰到了眼前之人温热的皮肤。
“岑溪那日来的时候,你便在物中,怎么后来走了之后再也不进来了?”
翡翠还没从掌心温热的触感中反应过来,愣愣地回:“她看起来喜欢你,你说你有喜欢的人的了。”
两句话说得风马牛不及,着实让人心生误会,但周许一想,便相通了其中的关窍,唇角噙着笑意答道:“我喜欢的人可不是她。”
翡翠“咻”的一下收回方才抚上周许脸颊的手,饶有其事道:“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
翡翠眨了眨眼,心说你又没和我说过,我怎么知道,但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地事情要问,她顿时昂首挺胸,理直气壮问道:“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把我困在这四合院的?”
“阿翡,那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眼前的人笑意温和,眉目含情,原先面容上的病气如今也一扫而尽,温柔缱绻一下子便把翡翠看呆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便就是喜欢瞧这个人,瞧着她好看,瞧着她合心意,往日里见过的那些绝色美人,倾国倾城都比不上。
呆呆愣愣地点了头,翡翠便把自己买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凑上去,在人家唇角轻轻盖了个章,末了才意识到这人是有喜欢的人的,便揣揣不安、干巴巴地问:“你你你你喜欢的人是谁阿?”
怎么不知是哪个字惹的人发笑,只见这人仿佛忍不住笑似的,同她说话时,从喉间溢出来的笑怎么压都压不下来,翡翠听见风的声音、开花的声音、花落的声音,她听见了周许的声音:
“当然是你呀,翡翠。我的阿翡,我生生世世都只喜欢你一个。”
听到周许声音的那一刻,翡翠觉得自己一只阿飘,好像也要开花了。
后来,翡翠看见了当年那片被砍的海棠花树恢复如初,才知道周许竟然就是那位中兴之主的转世,怪不得自己给她相面时觉得她有帝王之相。
而听周许说,自己便是她那位喜欢海棠花的伴侣。但翡翠始终没想起来生前过往,周许也不在乎,二人和和美美又过了百年。
翡翠问过周许,为何只有她能看见自己,周许面容上闪过一丝哀凄,快到几乎来不及捕捉,只是告诉翡翠道:“我生来佩着一块翡翠,那块翡翠应当便是你原身之所,我与它生生相系,自然能够通过它想起你,找到你,触碰你。”
翡翠作为一只阿飘,她对能够看见她的人感兴趣,也只是因为最初那个能够看见她的人是她合心意的周许,否则换了别人,她一定躲得远远的。
是以,心知自己与周许还要这么一段渊源,这个人生来便是她的,更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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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世代痴情,为情所困。
世六十七代家主周许,谦谦如玉,君子风德,情念一人,不为人知,终身孤寂,一百二十三岁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