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栖树》清月见

4、004 伪装

　　夜里下起了雨，雨滴落在瓦片上发出一串叮咚作响声。屋子里沉默异常。

　　夙眠侧着身子，透过一点夜光看着屏风那头的床。

　　裴曳也没有睡。

　　夙眠咬了咬手指，想了许久终于问：“殿下，其实那天在船上，你是故意让我咬的吧？”

　　雨声淋漓，大风呼啸，她偏从杂乱的众声中剥离出来属于裴曳的呼吸声。

　　“没有。”

　　夙眠左手枕臂，没精打采地描摹着屏风上的山水，“你真的不是故意引诱我？”

　　她看着裴曳也侧了身子，背朝着她，无言。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若不是担心宣娇会突然夜袭，她也不会沦落到这个望而不得的地步。蛇栖树就在眼前，却要忍耐。

　　蛇族第一大怨种。

　　雨声渐小，她猜裴曳已经睡着了。

　　黑暗中，她眨了下眼睛，眼神中柔和的光顿时生出锋利杀气，悄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树叶盛着雨水，水滴落入泥沼小坑中，随即被坚硬的鳞片压扁。

　　“你来了呀。”宣娇倒挂在树梢，通体红鳞在夜色下寒光逼人，“这么慢，温柔乡难抽身嘛？”

　　林间震动，下起一阵夜雨。

　　夙眠冷声道：“我是来告诉你，滚远点。”

　　“哟，你当年不是老缠着我要决一胜负吗？现在不恋战了？”宣娇滑下树干，探头看她，有些惊讶她的一身白皮，“多年不见，你褪色了？”

　　夙眠化为白蟒，盘桓于林间，蟒气横生。

　　“宣娇，从前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更不是。劝你滚远点，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宣娇引颈长啸，道：“现在是不是对手可说不准。你我都是蛇族绝无仅有的红蟒，如今你倒披上白皮……呵，让我来给你松松皮吧！”
　　说完，巨尾横扫。
　　一白一红双蟒缠斗在一起，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伴随着噼啪声，竹林尽折，丛林被夷为平地。

　　宣娇的功力……大有增进，她如今披着白皮，行动受阻，在缠斗时擦到竹尖戳破了一道口子，夙眠低吼，将身上白皮震碎。

　　夜空中两条红蟒缠斗，俱是血红一身，鳞光寒彻。其中一条通体血红，而另一条额心有一抹白纹，形似闪电。

　　两蟒相斗，斗的是力是蟒气，耗的是时间。

　　宣娇大她两千岁，九千年化蟒吸收的是天地灵气，是人间精气。而夙眠化蟒靠的是三界之内专为蛇族而生的灵力，精纯无二。

　　时间久了，宣娇后力不足。

　　“打起来你还是恋战的。”宣娇贴面说。

　　夙眠不理解。她挨了一锤贴上来，只为说这一句话？恋战怎么了，今日非要打得她满地找鳞！

　　“我是打不过你，”宣娇又承了一掌，咬牙说道，“那我就找你的尊贵的……殿下。”

　　她竟已知道殿下的身份？

　　两人默契抽身停战，宣娇扶着半截树干站稳，道：“说起那殿下你怎么就不恋战了。”

　　夙眠阴沉着脸盯住她。
　　她在客栈留了蟒皮，寻常小蛇是不敢靠近的。除了眼前这个，蛇族内几乎没有不惧她蟒气的族人。她如此说，是何用意？

　　夜雨已过，乌云退散露出一弯上弦月。
　　月光下，夙眠抬起右手，碎落的树枝平地而起，浮于空中蓄势待发。

　　宣娇看出她眼中的杀意，退了一步，“你竟要为蛇栖树杀害族人吗？”

　　“有何不可？”夙眠浅浅弯唇。

　　“你这是与族人为敌！”
　　宣娇看着她眼中戾气加深，心底泛起一丝寒意。她果然是被今日初见的表象所骗，竟然马虎大意觉得夙眠如今已不能够生起杀伐之气。

　　夙眠歪了下头，道：“杀了你，族中有谁能与我为敌？”

　　宣娇笑了，“你既然视我为敌，就该清楚我今日并未拿出全部实力。”

　　夙眠神色微滞，“你……”

　　宣娇笑起来，“我这闭关千年的时间，研习了一套秘法——裂身术！”

　　“……”

　　衣裙下露出一截残破的蛇尾，宣娇舔了舔手指，道：“我现在虽不知道蛇栖树的滋味，但等我的尾巴回来之时……”

　　“你没机会了！”

　　数道寒枝凝结成冰，穿破宣娇的身躯，宣娇伏地，眼底红光乍起，猛然起身向夙眠扑去。

　　这是赌上生死的一击，大地为之一震，夙眠迎面接下，剧烈的波动伤及到了内脏，她睁大眼睛看着再断一尾的宣娇，眼中充满震惊。

　　断尾自戕！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用上这种邪术与她抗衡？修炼这种邪术，无异于让自己永远止步于蟒，她难道不化蛟不成龙了？

　　一阵黑风急旋而来，带着刺眼的腥味，夙眠抬臂遮眼，风过后，宣娇也没了踪影。

　　夙眠冲回客栈，房内果然有宣娇的气味。屏风之后，她隐约看见蛇影纠缠于榻，情急之下气出原身，破开屏风直扑而去。

　　停下已经来不及了。

　　与坐在床边的裴曳撞了满怀。

　　屋内虽暗，她却看清裴曳眼中的震惊。

　　“你还不走？”

　　宣娇果然来过！
　　夙眠气得呲牙，猛地将他扑倒，吐着蛇信在他身上清理多余的味道。

　　“蛇族果然不可轻信。”裴曳眼底蒙上一层冷意，屈起手指，指尖蓝光成珠，逐渐蓄满杀气。

　　夙眠瞥了眼，心道完了。

　　但此刻抽身已经太晚，她只能裹紧裴曳，咬牙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宣娇的以命相博与这一掌比起来，简直轻如鸿毛。

　　她腰间那坚硬无比的鳞片，碎了一地……

　　殿下真的要杀她。

　　是杀她，还是杀刚刚的……宣娇？

　　若不是她现在缠着裴曳，从他身上汲取着灵力，现在已经两只腿都见阎王了。

　　夙眠惊恐地看着他再次蓄力，心一横，伸直尾尖将他脚踝缠紧。

　　掌心的灵力珠闪烁着将灭了，裴曳惊愕地盯着面前的红蟒，眼神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你……”

　　对不起了殿下。这压箱底的一招她本不想用的，但是再不用她就要被打死了。

　　缠紧脚踝，一点不敢分神，觉察到那股杀气终于消失殆尽，她抬起头看，裴曳毫无动静，胸膛大起大伏，神色也露出了不安。

　　他当然没有动静，因为根本动不了。

　　柏桑神树化人形后，几乎不会离开岐山。因为他们化为人形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人身之上有一处是根的化身，擒住树根，方不能动弹。
　　裴曳的灵根在左脚脚踝。
　　是干爹亲口告诉她的，如今看来，干爹果然没有骗她。

　　不禁有些庆幸，现在缠着裴曳的是她，不是别人。

　　但是宣娇……碰了哪里？

　　夙眠呲牙低吼，低下头继续拱继续探，滑过脖颈看到她留下的齿印，又淡了，粉如花瓣还挺好看，忍不住吐舌舔了舔。

　　喉结上下一动，裴曳道：“……你既然不打算直接吃了我，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交易？

　　裴曳见她停下，接着道：“你知道我命脉所在，又何必急于一时。我乃柏桑神树，自生灵力，留着我，是不断的灵源。”

　　夙眠瞳孔震动。
　　她此刻冒充宣娇，必不能现身对话。但裴曳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她曾经妄想。

　　撕拉，【此话当真？】

　　裴曳闭上眼睛，低声道：“嗯。”

　　他会蛇语，夙眠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能好好交流一下交易内容了。

　　【你要跟我做什么交易？】

　　“很简单。”裴曳睁开眼睛，尽管看不清什么，但眼神很专注，“你放了我，以后每天，我都可以让你咬一次。”

　　这……有这等好事？

　　阴谋，绝对是阴谋。

　　夙眠努力压住心中蠢蠢欲动，露出凶狠的表情，【我怎知你不是诓我？】

　　“你可以下毒，牵制我。”

　　她瞳孔微颤，忍不住凑上去，近距离地看。

　　他真的没说胡话吗？

　　恕她无法再言语。
　　因为此刻，殿下一定施展了某种魅术，她根本无法拒绝。

　　将冰冷的脑袋贴上去，贴着他的脸颊下滑，在脖侧顿了顿，随后探进里衣拱开了左肩的衣袍。

　　裴曳倒吸口气。

　　他看着房间那头空空如也的床。
　　该死的夙眠，关键时候连影子都看不到。他再不想办法，今日就要折在这儿了。

　　盯着眼前的红蟒，道：“你若咬了我，就别让别人咬我。”

　　夙眠被他看出一丝心虚，低下头没应。
　　她选了个好位置。左肩上是柏桑神族的灵脉藤纹。未开的花苞和藤蔓正是裴曳的灵力之源，青蓝色的藤纹，烙印在雪白的皮肤上，散发着诱蛇奇香。

　　但现在还不能咬。

　　她现在挂着宣娇的身份，怎么能让殿下以为是被除她之外的人咬了。那可不行。

　　门外传来她自己的声音。
　　夙眠忽然贴住他的嘴唇，探舌而入，一粒药丸顺喉而下，即刻水化。

　　她迅速抽身离去，到门口才松开脚踝。

　　出门没一会儿，房门被推开。

　　“殿下，屋内怎么一股蟒气，方才发生了什么？”

　　夙眠提着灯火走进，看着满地残局，又看向撑着床坐起来的裴曳，满脸震惊担忧。

　　分身术，她早就会了。若不是今日宣娇提起，她还没想到能这么用呢。

　　裴曳脸色不太好，撑着双膝瞥了她一眼，“你去哪了？”

　　“今日船上的女子乃是我族一大长老，她已识破殿下身份，约我应战。我方才去了……殿下，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蹲下身，望着裴曳。

　　此刻的担忧不是假的不是装的，她虽然平日狂妄自大，不懂得察言观色，但现在裴曳的脸色看着……让她很难受。

　　她垂下眼遮住心虚，眼神在他身上探寻，“是不是……她咬你了？”

　　方才没有找到宣娇咬的伤口，莫非伤口位置很隐秘？

　　他别开脸，声音冷漠：“是，我差点被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