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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章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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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城市的新春大都处于湿冷气候,任锦欢窝在老家沙发,找了件羽绒服披上,电暖器正对双腿,这才舒服许多,回家才一天,他就扛不住这温度,北京空气差归差,但有暖气就是好。
周连锦从厨房出来,问他消息发完了吗,发完的话下楼帮忙买瓶酱油,他应声收拾出门。
每逢春节,任锦欢基本要对自己的朋友圈整理巡视一遍,根据上一年的观察决定每个人新的标签分组。像秦恒、沈丰这些在“长期重要”组的人,他都会不遗余力用心编写过年祝福,然后是成家熙之类不算太熟但价值颇高的新人,他也会专门寒暄几句联络下感情,还有一些特殊情况,比如赵老板——
曾经有价值,但因移民到国外,想来之后也没机会用到,任锦欢便将他的标签重要度调低,连带着祝福也懒得找,只发了个新年快乐表情包,对方称:“任老师,你怎么比资本主义还要现实,去年都还是带称呼的文字信息……[抠鼻emoji]”
任锦欢则回:“往好处想想,至少你收到的不是群发祝福。[愉快emoji]”
虽然标签分组这事耗时费劲,但他乐在其中。
除此之后,发给他消息的人也不少,任锦欢一一回复,其中文延还发了一条儿子Steven录制的祝福视频,令他有些闷扰,怎么看都有种借小孩子打感情牌的意思。
他自认在人际相处中给对方留足进退空间,那么对方也应该尊重他的边界领地,有些事情他不想直接点明,只期待彼此聪明点,留□□面,在他眼里,能维持虚假的和平都不算坏事,而那些撕破脸、一地鸡毛的结局才是不留退路的愚蠢。
任锦欢回了感谢,本想暗示对方以后别这么做,但想到文延单身带孩子不容易,加之大过年的,便没说出口。之前他还在用户增长部时,知晓Steven从小身体弱,文延费了不少心,并为此频频请假,无论其他方面如何,对方至少是个好父亲。
到了小商店,他买好周连锦所需,又在底层货架上瞥到一些打折的北方炖菜料包,不由想起金向棠,于是拍了照片给他,问哪种风味好,对方几乎是秒回,任锦欢心觉疑惑:“你家过年不忙吗?”
金向棠称正好给亲戚小孩子发红包,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得知是正月初十,问怎么这么晚。
“我年假没休完,快过期了,这次干脆一起休了。”
那边顿了会儿,才道:“能提前几天吗,年假也可以回来休。”
任锦欢有些想笑:“我才刚回家,舒服日子还没开始享受,哪有你这样就催我回去上工的。”
对方很久没再发下一句,但屏幕显示那边一直正在输入中,任锦欢好奇他打算说什么长篇大论时,终于有了消息,但只是短短的一句“你初十几点回来”,便大概说了下,然后又被索要了航班信息。
他这时已经走到结账台,店主看他篮子里的料包,好心劝他别买这么多,“我们这边人吃不惯这个,已经滞销了好几个月,下次我再也不进了。”
回家途中,任锦欢遇到一些旧日同学老师,打了招呼,又碰见开药店的吴姨,道完新年好,吴姨问他:“周老师脚背好点了吗,上次给她的祛疤膏还要吗?”
任锦欢一愣,问她母亲脚背怎么了。
“诶,你不知道吗?你妈上次在家被开水烫伤脚,起了不少泡,有一个月都没法走路。”
细问之下是中秋后一周的事,从未听周连锦说起。
等到晚上洗漱后,任锦欢小心替周连锦抹平药膏,看到那些浅红起皱疤痕后,心疼自言道:“这得要多久才能完全好?”
周连锦摸着边缘说,这块算轻的,大概得一两年,然后指着中间创面道:“这里当时最严重,破了皮,医生说得看个人体质,也许要十年,也有可能一辈子留疤。”
任锦欢听她语气不痛不痒,觉得她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埋怨道:“你怎么不留意点?落疤了多难看,你看了心里不难受吗。”
“已经难受过了,现在再想,甚至还有点庆幸,幸好没烫在胳膊这些外露地方……诶对了,我是不是做菜得少放点酱油,听说会色素沉淀。”
任锦欢见她想转移话题,没辙道:“别信网上那些民科,注意防晒就行。”他又细细瞅了一遍,还是不忍道:“你当时应该告诉我。”
周连锦从茶几上摸出一根烟,点着后看着他后背道:“告诉你有什么用,当时你刚回去,总不能又把你叫回吧。”
“至少让我知道也好。”而不是从外人口中得知。
客厅最右侧亮着森冷白炽灯,投在墙边整齐堆放的年货上,和任锦欢的行李箱一起,周连锦瞟过去,宽慰说:“不是什么大事,你安心上班就行。”
不知是被哪个词戳到,任锦欢神色微动,敛眸后慢慢直身,回头看她,顺手摸走她身旁的烟,也点了一根,什么都没解释靠在沙发上,周连锦眼中闪过一瞬恍惚,或许还有疑问、讶异,但没有开口,直到一缕烟雾飘来,任锦欢轻声缓缓道:“妈,等北京那边房子装修好了,你跟我一起去住吧。”
初六晚上,当地景区有场晚会,周连锦带的幼儿舞蹈团在省比赛中拿了第一,受邀参演本次节目,任锦欢拿着现场发放的氢气球,坐在观众席前排,周围乡音此起彼伏,因为是露天舞台,许多人没有票便站在外圈。
候场空隙里,父母们忙着帮即将上台的女儿整理小辫、头花,又亲又抱为其加油打气,他看了会儿,直到节目开始,听到旁边一声童音——“爸爸,我看不到。”
是一个小男孩坐在父亲肩头上,父亲个子偏矮,前面围拥人群几乎完全挡住视线。任锦欢对他们说,坐这吧,将位子让了出去。
表演反响热烈无比,家长们呼声很高,有几个小女孩在台上还舍不得下去。主持人最后将周连锦请上来,让她讲几句,还夸她妆容精致,任锦欢暗想,那可不,他可是等了两小时才等到他妈出门。
舞台大屏上浮出几张图片,是周连锦以前的跳舞照片,主持显然做过功课,笑容满面道:“我们都知道周老师曾经凭《孔雀飞来》获得金奖,今天能否再请周老师表演一小段?”
应着春节气氛,底下呼喊拍掌,连她那些小朋友们也开心嚷着“老师加油”,任锦欢却并不在这热闹中,相反,他忽然紧张起来。
在他印象里,周连锦许多年都没跳过了,她已经把心寄居在新的小天地中,那支舞连着过去荣光都落下帘幕,成了抽屉里一本永远上锁的日记。
她能跳吗,她还愿意跳吗,万一中途忘了、或是没跳好,折了面子该怎么办?他代入得过深,仿佛台上要表演的不是他母亲,而是他自己。
但一切都很自然,没有意外,周连锦大大方方跳了二十秒,即使很多细节不如年轻,只点到为止,观众们也为她叫好。
任锦欢一时有些陌生,然后注意到她微微活动了下那只被烫伤的脚,无言笑了笑,随着众人献上击掌。
晚会结束,任锦欢在广场中心等她,碰见一名中年男人与她交谈,男人他认识,也没急着上去,直到男人妻子走过来,他才上前站在周连锦旁,对两人招呼道:“梁叔、马阿姨好,你们也来看表演吗?”
对面男女皆一愣,男人不自然维持笑容道:“这是锦欢吗,长这么高了,我都不认识了……”女人也尴尬附和几句。
任锦欢揽着周连锦,简单寒暄后便与他们道了别,走在南长街上时,周连锦慢悠悠道:“老梁头顶都这么秃了啊……”
任锦欢笑道:“你当初那么飒地骂退他们夫妻二人,要是加上这句,可真就太诛心了。”
任书礼去世后,对周连锦有意的人很多,同事老梁便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挺实在,明里暗里献过殷勤,但多年无果。周连锦那会儿事业第二春,身边来往的多是富贵高权,有不少谣言,也让老梁一直怀着自卑而不得,直到他娶了个更年轻的,几年后看着仍是一个人、风光不复的周连锦,竟有些欣慰得意的胜利。
某年单位春节宴,老梁升职喝多酒,在饭桌上评头论足,讽刺她眼高不安分,如今年华蹉跎,不珍惜机会,连带着把任书礼也拎出来论,那场面可想而知,单位眼红人不少,都借着老梁的嘴看热闹,敷衍地劝了劝。
当时各职工带了家属孩子来,任锦欢也在,周连锦索性放下那点客套体面,阴阳他:“老梁,没进我家门怎么还赶着跟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早几年说,我兴许还能在那一堆心窝子里勉强找到你,都结婚了,把心从我这收收吧,你老婆还在这呢,我不就多认识了些人,又恰好那些人中没有你,你以为你自己道德高尚,别人就不能寻欢作乐了吗?”
任锦欢想起这事,调侃她当时如何威风,损得人家估计这辈子都忘不了你,还问她怎么想起那最后一句,平时也没见你读莎士比亚,她便说是从你爸那儿听来的。
她大学期间接了些画报广告补贴家用,打扮靓丽,又偶尔会有广告方送来赠礼,校内便传起关于她的污言碎语,某次被一群男女指指点点、掰扯不清时,有人出来道,你以为你自己道德高尚,别人就不能寻欢作乐了吗?
“这人就是你爸,他在学校有点名气,忘了是什么干部,只记得还在戏剧社当编导,结果我跟他道谢,他挺高傲说,别误会,我只是在练习台词,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我当时就想,这人一表人才,但实在嘴硬。”
任锦欢听完乐道:“怎么会有人拿到完美开局还打出一手烂牌?”
周连锦道:“但最后我还是治住了他。”
“你怎么治的?”
“他请我客串《红与黑》,我拒绝了。”
“为什么?”
“他也这么问,我就用了那部戏的一句台词回他——‘只有拂人之意才能动人之心’。”
这下他忍不住笑出声,似乎当年画面栩栩如生,说:“你还真能对症下药。”
两人已经来到铁树桥上,桥下河水间隔冒泡,两边石砌白灯照亮四周古建筑,红灯笼已高高挂起。任锦欢踩着石板路,走在这条小时候逛过无数次的景街上,忽然听到身后周连锦道:“小锦,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他回过头,发觉她用一种仰仗的目光看自己。
“之前舞团熟人邀请我回去,担任幕后编舞,条件还可以,虽然不能在台前,但作为指导老师也不错,就是提前退养得延几年,你说,我要不要答应?”
任锦欢有些飘忽地看着她,她在征询儿子的意见,将话语权让渡给家中这个唯一的男性,然后他也抓住了先前表演时那微妙的陌生感,原来她没忘记,她并没有安居于当前这个小天地里,沉默后他鼓励道:“你想去就去吧,延几年去北京也不要紧,刚刚,你拒绝了你的儿子,也说动了他。”
周连锦走近挽着他,说:“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不去,早点陪你去北京。”
夜风微冷,他稍不留神,手中的氢气球飞到了半空,他看了眼上方,缓缓道:“妈,你有想做的事情挺好,我其实没有多少特别热爱的事情,所以看到你能有喜欢的爱好我会间接觉得很满足。”
周连锦心头一动,此时两人已经走下桥,路边商铺即将收摊,在自左而右的淙淙流水声中,她听见自己儿子的声音:“妈,我知道你不想要依附我,但其实,是我想要依附你,是我需要你。”
春节休假最后一天,任锦欢坐了下午一班飞机回京,抵达航站楼时,电子屏显示北京今日局部小雪,他推着箱子随大片人流往出口走,打开手机正准备预约车,发现金向棠就在不久前发来两条消息,一问“到了吗”,二说“外面下雪,你穿得多吗”。
他从无锡过来,图轻便,羽绒服都塞在箱子里,懒得去拿,下飞机后有些累,人来人往晃得头疼,于是放任情绪开玩笑道:“你要过来接我吗,已经冷得走不动路了。”
打完这行字便往出租车候区走,也就走了十几步,一件鹅绒外套忽然披在自己身上,帽子边沿遮住大半视线,然后,他听到旁边说:“已经到了。”
任锦欢掀掉帽子,见金向棠站在面前,有点没回过神,直到被对方带上车,才迟钝道:“你在这等我?”
对这慢半拍的反应,金向棠将手套摘下来留给他,打趣道:“你怎么过个年还傻了,我都问了你航班信息,为什么不来?”
他后知后觉才想起这点,像个刚倒时差的人,金向棠在旁笑了笑,随口问:“我来接你,你给我带特产了吗?”
他这才找回点状态:“带了些,但不是我家那边,是北方特产。”然后拿出一袋炖菜料包给他。
金向棠奇怪道:“你带这个干什么?”
“我给我妈做了一次炖菜,她说不算难吃,但是也不让我做了。”
金向棠寻到开心,嘴角上扬道:“那行,回来我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