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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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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关系往往在于浅尝辄止,语言和行为无法避免模糊性,这种性质赋魅于社会交际同时,也会诱导人们追根究底、一探其源,即使,这未必能让关系更进一步。”
任锦欢读到这句话时,飞机刚好穿破云层,正在降落,他对旁边的文延说:“这人写得挺有意思。”
对方勉强撑起眼皮,接过他手机,皱眉道:“现在的媒体号总喜欢请些文青评论家拔高立意。”
顶头上司对此嗤之以鼻,任锦欢并不扫兴,他弯起眼角,笑着揽尽窗外云霞,道:“可是这人说的没错,我喜欢。”
吉隆坡的八月,阳光生猛,万物疯长,整个柏威年广场充溢着购物节的狂热气息,而就在这里,国内社交平台领头代表——“阿拉丁(Aladdin)”集团,在进军电商领域三年后,发布了它的首场海外直播。一小时成交5000万,这个巨额数字激奋了整个互联网界,媒体号暗伏已久,迅速将其填在预先安排的稿件中,在官宣后的一分钟内,如同鸟雀争相出笼。
任锦欢,作为“阿拉丁”出海项目代表之一,毕业两年便位居高级经理一职,加之他那得天独厚的长相优势,自然博得了各大撰稿人的青睐,其中就包括以犀利冷静笔调而闻名的“今朝Post”,也就是文延口中拔高立意的那家。
他把手机屏幕往下滑,正好看到与自己有关的一部分——
“这位年轻翘楚能否成为阿拉丁后浪之一,我们暂不可知,但显然,今天的媒体时代格外‘偏爱’他:现场记者发问,社交起家的阿拉丁为何要跨界做新电商,是否是平台用户数增长缓慢后的殊死一搏?
他回答,新电商本质是一种‘温水式社交’,恰到好处的距离及边界感才能让买卖关系持久,这是人性化需求,也是传统电商难以企及的,阿拉丁创立至今已有十年,众多用户成就了这么一家成熟企业,我们有责任为用户生活创造更多价值,如果仅着眼增长便无法贯彻这一使命,这是一场顺应现代社会的自我革新……
他说话语速不快,但也没有因为思考而停下的突兀感,很难判断这套话术是临场发挥,还是精心编排,身上精英主义标签明显,但鲜少能觉察到他的锋芒。客气不疏离、亲和且不失分寸——在他这里得到完美统一,丝毫不怀疑,他一定是‘温水式社交’的出色践行者。”
三百多字的描述,配上图片,占了两个手机屏幕,与往期推文相比,“今朝”这次措辞算得上是极尽温柔,但任锦欢反而没有先前的悠然。
接受采访的人不止他一个,资历远甚于他者绝非少数,但偏偏给他如此“优越排面”,多少会落下点话柄,况且,公司最近传出些风声,关于文延所带的部门,那么,这个时候,这篇文章,便有些不合适了。
下飞机后,文延因为提前把车停在机场,所以先送任锦欢回了住处,到目的地,他想送对方上楼,任锦欢婉言谢绝,这次出差最后一天,文延特地飞到马来西亚,就为了接他一同回程,已经让他过意不去,他只想让关系保持在上下级,没有其余过多想法,但文延却在试探他的防线。
任锦欢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不喜将关系弄僵,更何况对方还是他老板,他及时递给文延一套儿童超人服,说,这是送给Steven的礼物。
Steven是文延和前妻的儿子,任锦欢特意谈到他,显然对面前男人很有效。这人的周到就在此处,永远给你台阶,永远留有余地,浅尝辄止——这是他崇尚的交往原则。
文延也意识到刚刚的心急,那只本想去解安全带的手不自然滑到衣服包装袋上。任锦欢什么也没说,他把这时间留给文延,打算等对方先做出最终告别,自己才下车,以此让对方在心理上重新占据优势,平复先前尴尬。
然而文延在此时叹了一口气,任锦欢知道这是希望自己能再多留一会儿的意思,遂也顺势问他是不是飞机上没睡好。
“你出差这段时间,公司事情有些多,一对比,觉得还是你在身旁最让我安心。”
“延哥你也教了我不少。”任锦欢笑道,“我刚来那会儿,每次方案交上去都被你打回来七八次,现在你说安心,那说明我没让你辛苦白费。”
“即使这样,你在当时那批应届里也是最优秀的,别人的方案都得来回改个二十次。”
文延想起两年前的情景,脸上浮现出轻松,但这轻松并不长久,刚冒出头便已收敛,他谈论起另一件事:“之前方老板亲自招的人马上要来了,负责海外产品运营这块,到时和我们会有些合作,我找机会让大家一起吃个饭。”
任锦欢点点头,顺便问新人是什么背景,文延却摇首,说没有半点信息传出,几个熟识的HR这次口风也很紧。“但应该是在国外大厂工作过的。”文延补充道。
其实这事之前就在内部有过爆料,海外产运未来是重点发力方向,目前由国内业务团队分了一拨人暂时承担,几个高层leader无一不想拿下这块大蛋糕,其中便包括文延,但董事会的意见是从外面招一个有经验的人。
据传,这位即将到来的新人物其实在一年前就被公司投出了橄榄枝,但迟迟没有接offer,直到最近,CEO几轮亲自接洽才把人争取过来。
任锦欢也没多问,简单聊起马来西亚的吃食趣闻,并且不忘关照对方肠胃状况,末了,文延算是心满意足,让他回去早点休息,任锦欢这才确认可以安心下车。
只是,临开车门的一瞬间,文延率先伸出手,按下了门内手柄,任锦欢在这两秒内被他圈在一个封闭空间里。他微怔,不管有意无意,这已经触及到了他的领域意识,但下车后,任锦欢仍然面不改色道了谢。
“这周日研发中心的余老师会攒一个小饭局,之前我们参与的海外基建项目结果还不错,我到时带你去认识下,还会有其他老板来。”临走前,文延送出一个不错的邀约,如愿看到那张明净漂亮的脸上露出乖顺笑意,然后才开车离去,他从后视镜里望见对方站在原地目送,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惬意。
车子开过尽头转角,直至完全消失不见,任锦欢才回过身,但他没有走进小区大楼,而是去了地下车库——从下飞机的那一刻开始,手机信息就开始嗡嗡震动,他取出车钥匙,踩下离合,顺手回了消息,表示二十分钟后到。白色奥迪驶出小区,与文延离去方向正好背道相离。
人际关系的经营往往需要耗费极大精力,近些年自媒体开始呼吁关注内在,放弃无效社交,但任锦欢认为,很少有人能坚持将自身投入转化成可观价值,现代生活中的利润机遇绝大多数来源于信息差,而这,几乎全部藏在那些看似不经意、实则小心维持平衡的人际关系中。
文延不知道那位新人物的资料背景,但不代表任锦欢没办法知道。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网红酒吧前,一进门,金属感的future house音乐配上电子烟味混合出夏日迷幻氛围,现在是傍晚,人也渐渐多起来,任锦欢环顾四周,最后在其中一个卡座看见了等他的人。
对方姓赵,曾是一家知名券商投行部的项目经理,现在单独出来开了个投资中介小公司,平日爱好出入各类车展游艇展,与娱乐圈也能挨边,三十中旬的年纪,私生活的丰富程度与其发福身材形成齐头并进趋势。
任锦欢出现那一瞬,赵老板从原本的百无聊赖顿时变得眼笑眉开,他急不可耐迎上去,像个烧开水后呜呜作响的不锈钢壶,嘴里说着:“任总监,可算把你像月亮一样盼来了。”
这人似乎刚从另一场饭局中下来,身上还有浓脂艳粉的风月场味,任锦欢也不在意,说:“赵老板抬举了,我还没升到总监,刚下飞机不带休息就来见你,这诚意还不够吗?”
赵老板早为他准备了份菲力牛排,以及一杯特调。“人往高处走,帽子不得整高的戴,我这不是提前祝贺你嘛,反正也快了,不是吗任老师?”他又换回了之前的称呼,和现在各行各业一样喜欢管人叫老师。他殷勤地替任锦欢切好牛排,然后聊股票、聊币圈,从白酒房地产侃到医疗新能源。
任锦欢没打断,中间偶尔附和几句,其实这次来见他,主要是因为对方声称找到了些信息,关于那位即将入职的神秘人物。公司组织架构马上要大变,而文延之所以没争下海外产运这块,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CEO等高层对文延的表现有点意见。
“伴君如伴虎”不只是存在宫斗电视剧里,尤其是互联网这种瞬息万变的行业,在刀斧落下之前,他得留好退路。于是,风声出来不久后,任锦欢就联系上了面前这位赵老板。
赵老板的私德作风任锦欢也清楚,早年离开券商主要是因为工作上犯了些桃色新闻,被人举报除名,但另一方面,这人在人脉情报上确实有点手段,任锦欢认识他是在一次科技展会上,对方主动来搭讪,然后约出来吃过几次饭,套了些股票内幕,小赚了几笔,至于对方存的腌臜心思,任锦欢当然明白,但他觉得能提供价值便可以放到交际圈内,这类人他不在意人品如何,甚至在通讯录里给他们贴上“情报源”标签。
只是今天,对方的闲话实在太多,任锦欢因为出差最后一天负责收尾事项,加之不习惯在飞机上睡觉,算下来快有四十小时没合眼,之前靠咖啡撑着,现在困意已然席上身。
酒吧音乐换成了R&B风格,任锦欢在中间某个空当切入,举着喝了一半的酒杯笑道:“赵老板不打算进入中场吗?”他是江浙人,眼眸里总给人感觉藏着似有似无的柔情和文气,许是现在累了,这柔情和文气像极了南方的晨山雾水,有点欲语还休那意思,笑的时候无意扫过来一眼,直把对方看得销魂荡魄。
赵老板心中荡漾,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边嚼牛排边说道:“这次资料可真不好挖,但谁让是你任老师的活呢,我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帮你弄到。”
任锦欢打开文件,听他含糊不清介绍:“这人姓金,叫金向棠,英文名Eric,A大本科的数学专业,还在B大辅修经济双学位,研究生在美国CMU读计算机,毕业后先去了Facebook,然后去了Amazon,你还别说,这简历真挺漂亮,社交和电商领域都涉及,和你们公司业务完全匹配,关键他才28岁。”
任锦欢略觉诧异,他以为对方和文延一样至少工作八年,没想到只比自己大两岁。文件只有两页纸,没有照片,任锦欢正准备去Linkedin等软件上搜搜,赵老板却打断道:“全网能找到的、找不到的都在这里,真人照我是实在没办法。”然后,他又开始对金融圈指点江山,但这只是个“钩子”,任锦欢看出他其实藏着些料没吐出来,于是也逢场作戏陪他把剩下的酒喝完。
“我还有个独家大新闻,就算这人之后入职,保证你们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赵老板借着酒意坐到任锦欢身边,一只手搭在他左肩,谄媚的眼神几乎快黏在他脸上。任锦欢瞟了一眼那只手,表情没多少改变,他微微歪头,眉梢抬起几分,表示洗耳恭听。
“这人和你们阿拉丁董事长可不是一般关系。”赵老板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他,其实是林董事的妻子的外甥。”
原来还有这层联系,任锦欢了然,想要的信息已经拿到,便无心与对方周旋下去,他不露声色把赵老板那只手挪开,说谢谢招待,回见。赵老板顿时色变,之前哪一次不是甘心做笑脸、被他套着钩,这回为他到处打听消息,眼巴巴等了一晚怎肯轻易放走他:“这才九点哪到哪啊……一会儿我们去唱个K,点几个烧烤啤酒,再回去也不迟。”
任锦欢主要想回家休息,他酒量还行,但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觉的缘故,现下头晕脑胀,胃里还有点不舒服,于是说下次再约。然而,等他站起身,酒劲突然上涌,强烈的目眩感让其视线开始模糊,周遭音乐和话语仿佛是从一个劣质话筒里传出,时近时远又失真。
赵老板拦在他面前,得意道:“任老师啊任老师,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招惹我们这些庸俗人,需要的时候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需要的时候就开始立分寸感,被你耍着一次又一次,总得让我尝点甜头吧。”
赵老板平时发消息约他出来,十次里面差不多七八次都落空,可就当每次以为没后文时,任锦欢总能恰好找到时机回复他,见面时也三番五次讨好过,结果,招招都像打在棉花上,起初赵老板以为是圈子不同,觉得对方可能不擅世故,但后来琢磨出味——他可太懂这些世故了,分明是把自己当鱼钓着。
赵老板揽着他:“你若是想睡会,我去安排个房间,一起休息休息?”
任锦欢勉力撑住,说不生气是假的,却仍旧克制情绪,稳定心神笑着看他:“赵老板是生意人,自然讲究做人留一线这个道理,和你来往我也得多了解了解你情况,挖料不是只有你才会,有些事在暗里总比曝到光下强,毕竟,我可不想损失你这样一位朋友。”赵老板闻言一怔,任锦欢趁机推开,凭着感觉朝门外走去,对方却像狗皮膏药似的不依不饶紧跟着。
暖白色泛光烙在墙上,像相机闪光一样追随他,身前是不甚通畅的出路,身后是喋喋不休的纠缠,人群在光影里逐渐摇曳,舞台上的驻唱哼起一首怀旧的柔情粤语歌,光怪陆离,就仿佛“四重城墙”挡在周围,密不透风,任锦欢无意识停下脚步,大脑的疼痛让他迷失了方向。
灯光渐暗,歌手谢幕,空气里隐约飘来香水味,像刚打开封口的玫瑰沉香,混着冷冷的珍珠气息,很奇妙,也很费解,但令人着迷。然后,他听到一道声音,从身旁传来,问他,这次还需要帮忙吗,他把头缓缓转过去,正好赶上一个短暂的全场熄灯。黑暗中,嗅觉变得异常敏锐,这气味裹挟着他,不放过似的,以至于出路、纠缠、人群、歌声全部消失了一般。“四重城墙”轰然倒塌。
任锦欢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但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似乎有人跟他说道:“人情投机里的免费获得常常都有危险性,对自己的高估亦是一种愚蠢,你在这方面的感知反而迟钝得有些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