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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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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晏恒帝二十一年,北羌、南遂、西洲三国同来朝求亲。帝以爱女年幼之故,选宗室女李绮菱,加封为平宁公主,择吉日出降西洲。
风雪,驿站。
外面黑黢黢的,只闻呼啸风声。门“哐当”一声从外被大力推开,闯进来三个“雪人”。大堂之内坐着一个烤火的美髯公,立即警觉起来:“干什么的?”
为首的女子身披锦绣大氅,头戴兜帽,面容隐在兜帽之下,只闻其声音清丽:“小二,给我们来两间上房。”
小二擦了手,从柜台后迎出来:“几位可有官引?”
“什么是官引?”
美髯公面色一沉,抢道:“这里是官驿,住宿自然得有官引。而等草民,擅闯此地,还不速速离去。”
“官引我有!”那三人中的男子举手道。他年纪极轻,却生得有几分虚胖,眉眼朴实,方才一直在拍自己头上的雪。他在怀中袖中摸了一遍,抽出官引递给小二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太常寺从五品散骑侍郎郭绥”。
小二瞧瞧官引,又瞧瞧那美髯公,犹豫着将官引递上去请示:“大人您看?”
美髯公轻轻摇头,小二一边赔笑一边将官引塞回那男子手里:“官爷前来下榻,原不应辞。只是驿内因有要务,已经住满了。出驿站往西一百里便是青州城,城里有好些客栈,俱是条件上好的,不如……”
那男子“啪”地一声拍出佩剑,一屁股坐下开始生气:“这大雪天的,不让人住,我们还能去哪儿?”
美髯公见这男子面生,散骑侍郎又只是个虚职,仍拒绝道:“同僚,并非我等不近人情,实是楼上有重要人物在此,须得尔等回避。”
“两间下房就行,柴房也行。”那女子开口:“我们决计不打扰你们。”
“唉哟,”小二为难,“这哪儿行啊,你们还是去别处住吧。这大雪天儿的,柴房会冻死人的。”
“就给他们腾两间房,离的远些便是。”门口跨进来一个人,解下玄黑色的大氅,正是当朝新任的礼部侍郎,谢星川。
那美髯公忙躬身接过,又殷勤地递上热水里浸着的驱寒酒:“大人,您回来了。”
谢星川“嗯”了一声缓步上楼,总觉得背后有目光跟着自己,回首之间,那女子目光一闪,低下头疾步而去。
亥时初,谢星川在案前正写信,忽然听见楼下闹哄哄的。
他披衣出门去,御林军手持火把将狭小的驿站挤得水泄不通,后院也传来搜查的声音,为首的是一尊严肃的活力士像,执金吾魏期大人。执金吾向来奉命护于圣上身侧,不离左右,此时怎么离开了上京?
魏期身着铠甲,腰佩宝刀,冲楼上一拱手:“谢大人,我奉陛下圣旨追捕要犯,得罪了。”大手一挥,士兵们开始挨个房间敲了门便闯进去,惊扰得那些已睡下的随行人员们此起彼伏地大呼小叫起来,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谢星川皱眉:“我等奉陛下旨意,护送平宁公主前往西洲国和亲,一切仪程人手皆由在下代礼部全权核验。究竟有什么不妥之处,竟劳御林军夜半三更如此兴师动众?”
魏期却并不答他。
谢星川往身后的天字一号房看了一眼,数名侍女依然安静地守在房门前。他转头喝止道:“请慢!魏大人所执行究竟为何公务,在下必定配合,只是切莫惊扰平宁公主鸾驾安歇,这几日路上颠簸,公主凤体微恙,傍晚才请了医官看脉,服药歇息。”
魏大人仍不为所动,手下的人却一刻不停,只是并未上二楼来。
谢星川背后的天字房一片安静,在安静里,传来“咚咚”两声急促的敲击之声。若非谢星川极其在意,这样轻微的响动一定会淹没在楼下的吵闹之中。
谢星川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魏大人,我奉平宁公主懿旨,命尔等稍退。此间驿馆内外都是西洲使臣同礼部送亲人等,并无闲杂人员。还请魏大人另往他处搜查。”
魏期目光如炬,直直望上楼来:“莫非侍郎想要窝藏?”。
角落里的驿站小二开口:“呃,方才不是……”他左右瞧瞧,对上谢星川冰凉的目光,噤了声。
“方才什么?”魏期大踏步走过去揪住他的衣领。
“咳,咳……回官爷,方才有三个人来投宿,一个男的,两个女的。男的很年轻,女的戴着帽子看不清。这没地方,我叫他们往青州县去了。陈大人也在,可以证明。”
那垂手侍立在一旁的美髯公连忙答:“是,是。”
魏期将信将疑,正此时,有他手下的兵士来报:“大人,查明后院雪地上有两道刚留下不久的马蹄印,看方向是往西边。”
魏期往楼上看一眼,大手一挥:“撤。”
谢星川手心一片冷汗,御林军刚离开,他便闯过侍女阻拦,不顾规矩,只身进了天字房。
房中昏暗,只留豆大一点残灯。本该已经安歇了的平宁公主,此时寝衣散发站在房屋中间,脖子上架着一柄细长的剑,寒光森森。隐在平宁公主背后的刺客,裘衣带帽,正是方才楼下那名女子。
谢星川脑间一热,脱口而出:“阿菱!”
平宁公主眼含柔弱的泪光,却笑着冲他轻轻摇头:“我没事。”
谢星川看清那刺客只用了剑背,便稍稍安下心来,向前一步:“姑娘,先把剑放下。你若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答应。”
那女子却嗤笑一声,拽着平宁公主往后退了两步,窗外呼啸的风雪吹的她有些站立不稳:
“多谢大人帮我脱身。”
“我本是为大人而来,不知为何,此时却不欲同大人相见了。”
这声音极其熟悉,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星川脑海里响起这道声音,却是冷冷淡淡的:
“回父皇,儿臣中意那位状元郎谢星川。”
她利落地放开手,从窗子翻身跃下,消失在漆黑夜中。
谢星川疾步奔到窗口,探身向下看,只有呼啸的风雪刮着他的脸庞。
他快步奔下楼去:“来人,备马。”
陈大人急道:“大人怎么又要出去,外面雪正大,明日赶路才是正经事……”
谢星川从陈大人手中接过斗篷,望着门外吩咐道:“你们按计划赶路,我到青州官驿与你们汇合。”
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等谢星川赶到青州城门下,看见城门在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几个士兵搂着扫把在扫雪。
除了几个早起卖汤饼的小贩,寒冷使得青州城街道上几乎无人,地上几道清晰的马蹄印,最中间的几道往城东延伸去。
谢星川细瞧了一会儿,拨转马头往城北赶去。他所追踪的那道马蹄印停在一座酒楼前头,酒楼前头拴着一匹本不该在青州出现的大宛进贡的大黑马。谢星川摘下斗篷踏入酒楼,四座无人,那马的主人正捧着一碗热茶,微微有些惊讶。
谢星川走上前去,用两人可闻的声音,拱手低声道:“五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谢星川猜的不错,昨夜被追捕之人正是五公主。她乃是当朝郭贵妃所出的唯一女儿,封号定安,闺名敏柔,年方十六。此时一身玄色布衣,长发高高束起,腰佩长剑,瞧了他一会,唇角带上一丝笑意。
四下确定并无杂人,那酒楼小二接收到他的目光,亦缩脖子一溜烟进后厨去了。谢星川方和气问定安公主:“殿下怎么会来到此地?”
李敏柔抬起下巴,秋水般的双瞳闪闪烁烁:“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我再告诉你。”
“殿下请问。”
“别叫我殿下,我听着烦。……我要问的是,那个阿菱,是你什么人?”
“是微臣的故人。”谢星川不料有此一问,却仍面色坦荡:“十年前,微臣迁居上京,就住在弘昌郡王一家隔壁,从而亦与郡王的长女有些来往。”
不是与郡王一家有往来,而是与他的长女有往来。李敏柔听懂了,她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怎么会刚好就是你送她去和亲?”
谢星川淡然道:“天命难违,微臣尽己之能,也只能设法任职于礼部,再送她一程。”
“很好,”李敏柔转着手里的杯子:“你肯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最后一个问题……”
谢星川望望天色,有几分无奈:“殿下,刚刚说好只一个问题,殿下便回答微臣,您为何会在此处。”
李敏柔却不依不饶:“我真的只问最后一个问题。”她目光游移,落在窗台上许久,似想起了什么,有一刹那温柔,最终却收回神色开口道:“你追我至此,是不是打算将我带回去,交给魏期?”
“……”
李敏柔自嘲地一笑:“看,又猜中了。即便如此,刚才看你追来,我竟然还高兴了一下。”
她起身推开桌子欲走,谢星川比她更快地挡在门口:“公主呢,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她背着手,仰脸瞧着他:“这是另一个问题了。谢大人,我只答应回答你上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来此地?因为我在宫里住够了,就自己跑出来了。好了,我说完了,咱们就此别过,你当作从来没有见过我就是了。”
她试图出门,谢星川牢牢抓住她的右手腕,李敏柔脸色一变:“快松手,你别……”话音未落,“嗖”得一声,谢星川只觉得肩膀被很凉的东西撞了一下,低头一看,疼痛同着温热的血迹从肩头大片地洇了出来。
李敏柔无奈挣脱他,挽起袖子解下一个东西,拍在桌子上:“袖箭。”又瞧着他的肩头:“你得赶紧找人取出来,城里应该有医馆。”
谢星川眼明手快,仍用这只伤了的手臂抓住她的手腕,定定地看着她:“即便微臣声称从未见过公主,但公主若就此走失,微臣必定难辞其咎。无论原因为何,贸然出宫绝非长久之计,恳请公主随微臣回去。”
李敏柔眼睛仍盯着他的肩头,皱眉道:“你先别管我,我用的小号箭头,应该伤的不会很深,你快去找医官,免得失血过多。”
然而谢星川即使正在失血,手劲也没松半分:“更何况公主昨夜声称,是为我而来?”
李敏柔终于使力甩开他的手,试图心平气和地盯着他的眼睛说话:“谢大人,不要得寸进尺。我既然能跑得出来,就休想有人能逼我回去。”
谢星川扶着肩头,脸色疼痛了一下,勉强笑道:“公主,微臣只是担心自己与公主出宫一事有什么牵扯,倘若公主真的执意要走,微臣自当无法拦着。只是公主要去哪儿?若一无同伴,二无银子,三无官引,身后又有魏期大人追着,恐怕走不出明日。”
见她面色稍豫,谢星川又道:“不若公主同微臣一道走,等到了公主要去的地方,再离开也不迟。”
“啪嗒,啪嗒”,李敏柔低头一看,深红的血迹顺着谢星川的右指尖往下淌,他明明已经面色如纸,却仍然镇定自若地看着她。
“好,我跟你走。我们先去找医馆。”话音刚落,谢星川整个人向她身上倒来。李敏柔不知所措地抱着他,大脑一片茫然。
最终,叫了酒楼小二来帮忙下,敏柔把谢星川送到了医馆,也派人到官驿联系上了礼部的陈主事。
陈主事当着谢星川痛心疾首地斥责敏柔:“你一个女子行事为何如此鲁莽,让大人连夜冒雪去追你不说,还连累大人受了伤。”
谢星川坐在马车中央,抬手制止了陈主事:“这位是小柔姑娘,因有事来寻我。此次我须带她一道同行,陈大人觉得是否合适?”
陈主事年纪更大些,却对着谢星川连连点头:“合适,合适,自然合适不过。”又拈须对敏柔和蔼道:“此前多有冒犯,也是因为担忧大人的缘故,姑娘莫怪。”
敏柔瞧他变脸有趣,又掀起车帘望着窗外忧心忡忡地想:不知郭绥和秋月如何了。
此番出宫,秋月作为她的大宫女自然得跟着,而郭绥却是受母妃之托,冒险出京以便路上照看她。
许多年前,郭老将军在沙场上与北羌拼死一战,自己与四个儿子全都牺牲在沙场之上,打得北羌十几年不敢侵犯。
天家为追敬忠烈一门,追封郭老将军为镇国公,并将他唯一的女儿接进宫作了贵妃。
郭绥是敏柔大舅父的遗腹子,郭家仅剩唯一的男丁。此刻敏柔只能在心里祈祷上苍,惟愿郭绥无事。
约莫三四天,郭绥方戴着斗笠,悄无声息地追上了他们。如他所说,这几日同魏期斗智斗勇,总算拖得魏大人没了耐心,无功而返。只是秋月因为不善骑马,当日在青州就被魏期抓了去。
谢星川在一旁瞧他们兄妹相聚,添言道:“我接到京中传信,听闻明羽宫里深夜起了大火,五公主在大火中受了惊吓,只能居于深宫静养。圣上震怒,将贵妃娘娘贬为了嫔。公主的侍女若是回宫,必当以重罪论处。即使这样,公主也不回宫去吗?”
李敏柔神色一动,良久方道低声道:“我不回去。”
“那公主与小侯爷有没有计划,打算去往何处?”
郭绥不在意地说:“同你们一样,去玉门关。”
敏柔抢道:“先同你们一道去玉门关,此后再做打算。”母妃说,玉门关有位故人,或许肯庇护她余生周全。
哪想谢星川已然看明,微微一笑:“镇守玉门关的抚西将军冯显,从前是郭老将军的部下。从此离上京天高路遥,确然是个好去处。”
于是,李敏柔和郭绥便以礼部送亲队伍中随行侍卫的身份,暂且跟着一路向西。敏柔久居深宫,郭绥亦甚少出京,自然见到什么都同孩子一样新奇。
“诶,阿兄,冬天地里怎么还会长草?”
“小柔姑娘莫非不知道吗,这是麦苗。”美髯公陈大人这几日不知为何,经常借机凑上来献殷勤。
“路边的这种树是什么?”
“这是核桃树,那是柿子树,都是常见的树。姑娘哪儿的人,是不是从南方来,芳龄几何,家里双亲可安……”
“陈大人问这些做什么?”
陈大人嘿嘿一笑:“小柔姑娘,在下虽三十有五,可也正当壮年;家中虽已有老妻,却对小柔姑娘一见如故;官从四品,京中有宅,无不良嗜好,不知姑娘可否与我做一房侍妾?”
郭绥正在喝水,一口喷出来,喷了陈大人一身。陈大人皱了皱眉,谅他是“小柔姑娘”的表兄,好脾气容忍了。
敏柔失笑,松开缰绳往前跑了一阵,看见远处的夕阳快要坠下山去,寥廓云天如同大江浪涛,晚霞烂漫红胜六月榴花。她笑着回头想招呼人看,却见鸾车停下,平宁公主李绮菱在侍女的搀扶下下车休息。谢星川勒马在一旁,伸手亦去扶她。李绮菱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颊边梨涡深深。
敏柔的笑容慢慢收起,她深吸一口气,冲他们喊道:“大人,我先去前面探探路。”
此处离下一个官驿不过十几里路,马蹄从干枯的河床踏过,从疏落的树间掠过,冷冽的风如刀子般划过敏柔的面颊,她却只觉得畅快无比。
到达驿站天刚蒙蒙黑,她翻身下马,哈着快要冻僵的手,探门熟练地去问:“小二,礼部的人马上就到,食宿安排好了没有。”
门应声而开,院内灯笼摇晃,一阵血腥气扑鼻。院中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几具尸体,胸口插着长矛,还往外渗着血迹。
敏柔的大脑“嗡”的一声空白,捂着嘴剧烈干呕了几次,转身立刻就要跑。
脖子上突然一紧,门后出来一个壮汉,勒住敏柔的脖子,从背后利落地将刀往敏柔腹内捅。只是捅到一半,却怎么也捅不进去。
敏柔忍着剧痛拼命要扒开那人的胳膊,却如铁臂一般纹丝不动,将她勒得更死。她心念一动,握拳狠狠敲击那男人手肘处,趁他因酸麻松手,使尽全身力气翻转脱身,狠狠勾踢他的脚踝。那壮汉因不防备,站立不稳欲跌倒在地,却仍然死死拽着她的头发,想将她也掀翻,敏柔果断抽出剑来斩断长发,那男子应声倒地,敏柔迅即反手将剑插进他的右肩。
她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剑体刺入人的身体,与骨头产生摩擦的感觉,因血溅进了眼睛,便眯着问他:“你是谁?”
那壮汉轻蔑一笑,另一只手摸进怀中掏出一只骨哨,吹得一声长啸。从后院内呼啦啦涌出来一群目露凶光的黑衣人。
“不好。”敏柔脚下轻功发力而退,三两步飞至马背之上,那马晓得危险,嘶鸣奔逃,毕竟是大宛宝马,迅如流星一般。
身后羽箭数枝,有一只从她的颊边擦过去,划出深深的血痕。
谢星川行在车驾最前面,遥遥看见驿站的方向升起一枚烟花,心觉不妙,令陈大人带全员戒备,车驾暂驻。自己驱马往前跑,却见郭绥比自己更快冲往前去了。
二人跑了约五六里路,看见敏柔那匹叫“墨髓”的大黑马立在路边吃草,而她本人则滚落在路边的田埂之中,捂着后腰拼命试图站起来,指缝里全是血。
郭绥满脸戾气,下去吃力将她抄起放到墨髓背上,转头给了谢星川一记狠厉的耳光。
敏柔疼得话都说不清楚:“有危险……驿站黑衣人杀人,人很多,放过信号,必有后援……我们快回去,不,我回去,你们绕路,到最近的并州搬救兵。”
郭绥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星川一眼:“阿柔若再出意外,本侯令你全家陪葬。”骑上另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往来时方向疾驰而去。
谢星川跨上墨髓,伸手揽过缰绳。墨髓打了个响鼻原地踏了几步,却并没有反抗,朝着并州方向疾跑起来。
敏柔被迫靠着他,仰脸看见的就是他有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只好迅速低下头去。他抖缰绳带着一股怒气,敏柔几次张口想要替郭绥道个歉,终觉不是时候,但一路安静又太过尴尬,只好装作疼痛到无法出声的样子。
谢星川一顿,腾出手抓住她的胳膊环上自己的腰,好让她靠的更舒服些。
在并州境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并州刺史吓得面色刷白,亲自带着大队府兵急令驰援。
敏柔趴在刺史府内,试图扭头去看自己后腰是个什么样的伤口,被大夫沉着脸骂:“乱动什么,差点没命了还不安分。要不是你穿着软甲,这一刀就刺进脏腑了。”
旁边站着刺史夫人,虽穿金戴银,却形若老媪,一双八字眉高高纠在一起,恨不能让大夫闭嘴:“姑娘,你看我家大人一听说出事立刻就去了,也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为姑娘医治。姑娘能不能在侍郎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官驿离城里这么远,事发突然,我家大人确实不知情啊。”
大夫用火刚炙过的铁刀清理伤口附近,连刺史夫人看了都面露不忍之色。敏柔疼得面白冷汗,龇牙咧嘴了一会儿才出声:“和亲之事早就传旨过来,这么多人却潜藏在并州,刺史的确失察失职。倘若和亲公主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全家就准备好流放吧。”
刺史夫人铁青着脸,手绢指指点点,险些戳到敏柔脸上:“小姑娘家的说话有点天高地厚,还轮不到你来指点一州长官。你不过就是在侍郎大人跟前一时得宠,也好大的口气?”
“什么得宠?”
刺史夫人顺了顺气,傲慢中带着一丝酸意:“侍郎大人今日怀里抱得是你,明日就可能抱别人,这种事我见得多了。莫要一时冲昏了头,就以为能爬到主子头上。”
敏柔无语回忆了一下,刺史府里的婢女们,似乎的确……颜色殊丽。
爱好美女的刺史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来探敏柔的伤情,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的过失,然后浩浩荡荡地带着大家去喝花酒。
趁着刺史请诸位大人“移步谈话”,敏柔从床上偷偷溜下来,到平宁公主李绮菱那里去。
“方才人多眼杂,告诉我,你们遇袭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李绮菱独居在室,神情惊魂未定,回忆道:“谢大人和郭大人去找你后没多久,四周出现许多黑衣人把我们围了起来,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劫财,就把东西都留在地上,可他们看都不看,就是冲着人来的。死了好些人,我也被人从车里拉出来,但是他们没有杀我,想要强行带我走。这时候郭大人回来了,把我救了下来,带我跑了出来。再后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他们是来劫你的?”
“我猜如此。只是连累……小柔姑娘险些为我丧命。”李绮菱泫然欲泣。
“谢星川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为我伤心?”
李绮菱愣了一下,低声道:“多谢你从驿站中逃出来,若你出了什么事,谢……我们所有人都恐怕要以死谢罪。你脸上有伤,疼不疼?”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塞在敏柔手里:“这是玉容膏,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且试试看。”
敏柔接过瓶子,在手里摩挲了会儿,问她:“能和你说上一次话非常不容易,所以我也敞开天窗说亮话,并且允许你骗我或者不回答。你和谢星川究竟是什么关系?”
同先前在青州时的谢星川一样,李绮菱亦没料到有此一问。可殿下问了,她又不能不答,一时陷入回忆。本就生得美貌,染上不自知的娇羞神色,更是妍丽非常:“他同我家是邻居。他是徽州人,徽州谢氏,一个人带着老仆上京备考,落居在我家隔壁。我父亲喜爱他的文才,常同他来往,这才有了走动。老仆年迈,家徒四壁,我常做些饭食针线送过去。他说,等他中了进士,就向我家提亲。”
言及“提亲”二字,李绮菱的两颊飞起一片霞红,在灯下润泽明艳,正如盛夏荷花。
敏柔的心往底下坠了坠。
“那你为何始终没有定亲?”
“他祖母去世,按家中规矩,须守孝三年。我家又想送我和亲,此事就此作罢。”
“为何要作罢?”敏柔声音陡高:“难道你家里就非要送你来,难道……难道你就非要去和亲不成?”
李绮菱望着她,眼睛里是深深的温柔和淡淡的哀愁:“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和五岁的幼弟,父亲没有爵位,弟弟就进不了太学读书,母亲便出了主意送我出来。而我……也想弟弟能读书,妹妹们将来能找到好人家。”
敏柔有点被打动,但难以感同身受这种需要牺牲自己的手足感情。一只飞蛾“啪”地扑在灯上被烧焦,她徒手拈出烧焦的蛾子:
“你难道不会舍不得?”
李绮菱垂下眼眸,羽睫轻扇,再抬眸时已敛去了泪意,只是鼻尖稍红:“我并不知道母亲带我入宫赴宴,是为了相看宗室女子;我知道的时候,是圣旨下到我家的那一天。”
敏柔看着她,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抽着鼻子笑道:“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谢大人宽慰我说,西洲亦是繁华之国,我也可以常写信回来。”
正说话间,墙上突然响起了“咚咚咚”三声轻叩。
李绮菱看了敏柔一眼,咬唇露出些为难的神情,敏柔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只得挽袖露出皓腕,也在墙上予以三声“咚咚咚”的轻叩作为回应。
敏柔想起第一次“劫持”李绮菱那日,她要求她使御林军都退下,她便是在门上敲了两下:“隔壁住的是谢星川,这是你们的暗号?”
李绮菱轻轻地点头:“因需避嫌,传信不便,他便提议用我们以前的法子,敲三声便是平安。”
敏柔在这一刻,真心实意地嫉妒起李绮菱。她第一次见到谢星川的时候,是在他高中状元的琼林宴上,那时他已经是风度翩然、文才卓然的朝堂新秀。她却更想知道这样风华正好的一个状元郎,少年时是何模样。
她起身向李绮菱告辞,李绮菱送她至门口,犹豫道:“下人房简陋,公主若不嫌弃,可同我住在一处。”
敏柔环顾四周,给和亲公主住的屋子,自然收拾得明亮宽敞,精致芬芳,金银细软一应俱全。一如在宫里那样。
她虽然怀念,却自出逃那天起就决定不再留恋,于是谢绝了李绮菱的好意。
敏柔转身出去,敲开隔壁的房门。谢星川迟了许久才开门,看样子是刚沐浴过,水珠顺着他的发绺往下滴着,滚落入衣襟之间。
敏柔定了定心神,望向他的双眼:“我今日在驿站看见了骨哨。”
“骨哨?”谢星川打开房门,眸中转为清明:“公主若信得过在下,不妨进来说。”
谢星川的房间同样宽敞精致,并州刺史为他精心准备的各样东西都丝毫未动,只是靠窗的桌案上放着许多笔墨纸张,还有一本摊开扣下的书。
谢星川为她倒了杯白水:“夜深了,不宜再饮茶。”才继续问:“公主认得骨哨?”
“幼时见过,我知道那是北羌人的东西。方才当着刺史没有细说,其实我有点怀疑他。”
谢星川点点头:“公主的疑点是什么?”
“北羌离并州相距千里,即便是商贸也甚少有往来。所以我觉得,有可能是这位并州刺史与他们勾结,这里才能藏得下这么多北羌人,驿站一波,野外又一波,这么多人总要在并州吃喝住宿,经过城门核查吧,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连刺史必不会与北羌有勾结。但若他们真是北羌人,此举则极为不善……公主能肯定他们是北羌人吗?”谢星川陷入沉思。
“我敢确定要杀我的那个大汉是北羌人,其他人看不出来。”说到这里她开始觉得腰上的伤口有些火辣辣的疼了。实在又不知道说什么,问他:“为什么你说,连刺史必不会与北羌有勾结?”
谢星川起身到书案前飞快写信,边写边分神回答她:“方才在席间聊起来,连刺史说起他从前在边关作县令的时候,五岁的长子被北羌人掳走了。”
这确然是不共戴天之仇,敏柔想着。远远看见谢星川的字迹凌厉漂亮,记起太后曾收过一副先朝大书法家谢清玄的墨宝,当着她的面夸过一回,这字大约亦是徽州谢氏的家传。
这夜,李敏柔腰上的伤口恶化,她发起高烧来,做了许多头晕目眩的梦。
梦里是她五岁的时候,开始跟着宫里的教习嬷嬷学礼仪,她学礼仪的时候总捣乱,被嬷嬷告状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叹气不知道该怎么罚她,母妃过来把她拎走罚她扎马步。扎马步虽然累,可总比学那些绣花弹琴好一万倍,她能一边扎马步一边看天上的小鸟。
天上的小鸟飞过,她还是在扎马步,可是已经是十岁的模样。秋月跑来着急拉她梳妆打扮,往她头上插各样扯得头皮发疼的钗子与步摇,太后娘娘要见女客,令公主们都要去作陪。这些个女客们整日热闹来往,敏柔记不住她们的脸,只能垂头玩自己的指甲。皇祖母咳嗽一声,身边的大皇姐永安公主轻轻地碰一碰她,她才抬头直起腰来,太后娘娘有些责备地跟身边的姑姑说:“贵妃自己疏于礼仪,也把孩子养成这样,将来怎么见得了人。”郭贵妃失宠了十几年,常被大家作为反面典型学习。敏柔侧身瞧一瞧永安皇姐,是皇后娘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完美礼仪,可是她不觉得累吗?
永安皇姐就保持着这样完美的礼仪,凤冠霞帔,嫁给了贺家的大公子。敏柔看着她出嫁时优雅的背影,心里觉得隐隐有些惋惜,那贺公子性格草包人尽皆知,只是他那作两江总督的父亲鞠躬尽瘁,受父皇倚重,于是就能娶到父皇最珍视的女儿。父皇珍视永安,也疼爱美貌讨喜的小佑安,只是总瞧着她摇头。她是最不像公主的那个公主,不喜精致打扮,不会欢笑奉承,永远沉默寡言,觉得无尽的宴会与礼节像结实的藤蔓,禁锢吸干她的生命。而宫墙外头的世界始终向她大门紧闭,她只能偷偷爬上宫苑中的树遥遥观望。
爬在树上,她看见从宫门外走进来一道清俊的官服青年的身影,宫里人都议论他说,他少年得志,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他有一双深邃好看的眼睛,像父皇喜爱的那副黑曜石围棋。看着那人如同荷上朝露一般走进宫门,离她越来越近,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觉得欢喜。就好像她已经认识了他许久,笃定他就是那种从来不会为“空虚”发愁的人,是那种永远知道前路往哪儿走的人。是天上的星星,忽然照进她暗淡沉郁的年华。
他曾在琼林宴上举杯赋诗,惊艳四座。那日父皇携她赴宴,一时兴起,问她可中意哪位儿郎。她说了,那青年却在父皇跟前跪下,含笑禀道:“得蒙公主厚爱,荣幸之至,微臣亦仰慕公主钟灵毓秀。但微臣方逝了祖母,尚在守孝之中,当奉孝道以自节,还望天家垂谅。”这便是拒绝的意思。父皇哈哈一笑,并不曾怪罪于他,从此将此事揭过,想来当也度量是她不配。所幸,她也只是觉得他还不错,并不算倾心与他。
三个月前的行宫猎场,她张弓对准簌簌的草丛,出来的却是谢星川和他怀中的一只小兔子。微笑着同她行了礼,解释道:“方才见这小兔被藤蔓缠住了,便救了下来。”又举到她跟前去:“殿下要不要带回去养?你们女孩儿家,不是都喜欢这些东西吗。”从小到大,好像都极少有人问她喜欢什么。那一瞬间,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她似乎听见自己浑身的骨骼如一瞬间哗啦重组。
她见过他为数不多的几面里,他时时都笑得令人如沐春风。
就是这春风,吹得她一时脑热,情急之下在明羽宫放了一把大火。大火之中,母妃站在明羽宫门口,手里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含泪冲她说:“快走,永远不要回来。”
她拼了命地想要跑,火舌却舔上她的背,恐慌之间她好像抓住谁的手,哭喊道:“好烫,谢星川,快救救我!”
猛的一睁眼,冷汗涔涔,她抬眼一看,自己趴在床上抓住了郭绥的手,而谢星川亦站在旁边瞧着她。背后传来大夫的声音:“我晚上处理得好好的,伤口怎么会成这个样子,跟你叮嘱了多少遍不能乱走动!”
李敏柔埋下头去,郭绥看看她,再看看谢星川,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从此被迫搬去和李绮菱同住,免得半夜才被路过探病的人发现独自躺在床上发高烧。
李绮菱温柔周全,并无不妥。只是每晚响起那轻叩的三声时,她都拉起被子堵住耳朵,假装已经睡熟了。
因她的伤情,他们在并州住了多日,再启程的时候已临近年关。
敏柔靠在李绮菱宽敞柔软的马车里,看见她一针一线地绣着些什么。
“这是给谢大人做的扇袋,他从前的用旧了,一直不肯换。等我走以后,烦请你代为转交给他。”李绮菱一边打量针脚,一边小声说话。
敏柔接过来看一眼,扇袋上头的绣着祥云花纹,细致紧密,比宫里的绣娘也不在话下,不由得赞了一句:“绣得真好。”
李绮菱赧然一笑:“你若不嫌弃是最好的,我这也有绣给你的。”她拉开一旁的抽屉,里头躺着一柄团扇,扇子上是清池荷花,袅袅婷婷。
敏柔接过扇子,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太傅教过班婕妤的《怨歌行》: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其实,李绮菱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仍不动声色地温柔着。敏柔转着团扇,心下难以拂去这些日子来被李绮菱震撼的感觉。果然是这样的人,配得上谢星川的喜欢。
“送你这个,也是希望等我走以后,你兴许能想起我些。”李绮菱瞧着她,温言坦诚。
“我当然会记得你,等西边太平些了,我就给你写信,把大晏时兴的东西给你寄过去。要是我缺什么小玩意,你要绣了遣人给我捎回来。”
“一言为定!”
敏柔掀起车帘,窗外的山川都碌碌地往后退着。不远的前方有一道深蓝色的身影骑在马上,背影清俊挺拔,他双手握着缰绳,神情警觉地直视前方,听见鸾车有响动,回头用探询的目光看过来。
再探出身子往后看,十里红妆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蜿蜒成一条细长的红线。
这红线行过荒无人迹的悬崖,趟过厚及人腰的积雪,终于在大年三十的那天到了蔺阳。
蔺阳官驿早就打扫得焕然一新,甚至组织了几名婶娘包好了饺子,单等下锅。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扫众人劳苦,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蔺阳县令亲自候命,那县令瘦骨嶙峋,眉间生一颗黑痣,极其热情地招呼众人,更是对谢星川格外热络,言谈之间叫他“公子”,提及当年在谢家求学之时,谢星川不过一丁点大,如今已经是谢大人了。
大家伙儿许久没吃一顿热饭,此时吃着饺子过年,喝着好酒,一时痛快热闹,谁也不肯轻易歇下。
敏柔和阿菱的桌上也有饺子与热酒,二人支开了侍女们,待在房内守岁。敏柔其实自己也没怎么喝过酒,却好说歹说非要阿菱喝一点,阿菱被呛的直咳嗽,两个人笑闹作一团。
外边有人喊着:“子时到了!”喧闹的声音更大,祝福声此起彼伏。
此时,屋门处响起三声敲击,阿菱示意不必开门。只听那人敲了门,却并未离开,而是低声又清晰可闻地说:“阿菱,新岁吉祥。”
正是谢星川。
阿菱忍着笑,给敏柔一个示意,二人齐齐扬声道:“谢大人吉祥。”
“……五公主殿下,新岁吉祥。”
捉弄完谢大人的两个女孩子乐不可支,敏柔不顾阿菱的阻拦执意起身开了门。门外,谢星川的肩上、头上、睫毛上都落满了雪花,敏柔歪头看着他,笑道:“谢大人,出关前的最后一个除夕夜,不再说点什么吗?”
谢星川朗然一笑,拱手行礼道:“那便祝二位殿下,寒冬长夜去,春来山河新。”
“说的真好,真想再多听几句,可是屋里待久了有些闷。”敏柔拿过门边的披风:“我出去找郭绥吹吹风,你们谁还不困的就再说说话。”
她回头冲李绮菱眨眨眼,闪身就走开了。
夜风将谢星川和李绮菱在屋门前的谈话断断续续送入她耳中:
“望你……”
“放心……”
她一路来到官驿后院,郭绥早就跟人拼酒尽兴,去睡觉了。有几间屋子还亮着,几个人围着残局仍在聊天。屋里人看见敏柔站在门口,招手喊道:“小柔姑娘还没睡呢,过来坐啊!”
敏柔坐过去听他们聊天。这是几个也要随着去西洲国的匠人侍卫,喝大了谈起西洲,却有无限的向往与憧憬。这个说,等在西洲国赚足了钱,就娶个西洲媳妇儿,在西洲盖个好房子。那个说,如果西洲国赚不到钱,他就往南走,他打铁的手艺到哪儿都管用。
有个脸通红通红的小侍卫,端着一碗酒结结巴巴挤过来:“小柔姑娘,我,我跟你喝个酒成吗?”
敏柔犹豫伸手:“可是,我不太会喝酒……”
小侍卫脸涨的更红了:“没没没,不是让你喝,我喝我喝。”他仰头灌下一大碗酒,撑得直打嗝,看敏柔朝他笑,捂着嘴心满意足地走了。
屋子一派热火朝天,一时突然安静,敏柔回头看见是谢星川站在门口:“小柔,殿下叫你。”
二人并肩走过庭院,谢星川忽然道:“你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敏柔也顺口问出来自己心里最想同他说的话:“谢大人,你觉得那样的生活有没有意义,意义是什么呢?”
谢星川对答如流:“一为活着本身,二为在其位尽其责,三为天下苍生的好处。”
敏柔反复在心里揣摩着这句话,觉得果然是谢星川说的话,精准到位。然而到底自己领悟力有限,并没有如预料一般,破开混沌迷雾,从此心境澄明。
次日便是大年初一,蔺阳县令一大早就上门拜年。敏柔路过谢星川的屋子,门大开着,隐约听见两个人在争执什么“马市”“粮食”的字眼,见她的身影经过俱都收声。蔺阳县令缓了怒容,换了一副和蔼的神色:“晚上我在县衙设宴招待公子,多年不见,叙叙旧情,还请公子务要赏光。”
“小柔!”谢星川突然喊道。敏柔脚步一顿,退回身来:“大人何事?”
“晚上你随同我一起去。”
过去路过许多地方都有长官宴请,但这是谢星川第一次叫上她。能见识一下此番场景,敏柔很是兴奋。
她换上一直没怎么穿过的女卫的衣服,这还是在青州的时候为了掩盖身份,谢星川遣人去替她作的。又束好头发,擦亮自己的秋苇剑,甚至还去李绮菱那里借了些茉莉香粉与螺子黛,微微描画了一下眉眼。
进了县衙她十分意外,原以为县衙设宴应当是极为朴素,没想到院中彩灯通明,桌上摆着各色山珍美酒,熊熊炉火上架着烹制的全羊。院中甚至搭了戏班子,唱着蔺阳县独有的“蔺阳大板”。全县的大小官吏几乎都来了,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常。
三巡酒过,桌椅被撤下,众人围成一圈看人放烟花。这烟花据说乃是从南遂传过来,带着金色的尾巴腾空而起,在夜空中轰轰隆隆地炸开,璀璨无比。
敏柔跟在谢星川身侧,静静看着烟花盛开,脸上不自觉浮出微笑。身后众人拍手叫好,她亦转头道:“谢大人,这种烟花真好看,京里怎么就没有?”
谢星川看着烟花,耐心同她解释:“当年也是有的,自从大晏不再同各国贸易往来,南边的东西就很难再传到上京了。”
周围的热闹气氛太好,他的侧脸又近在咫尺,敏柔禁不住问他:“那在你见过的所有烟花里,这种是不是最好看的。”
他回过头:“不是,阿菱喜欢看‘夜千树’,我也觉得那种最好看。”
敏柔的表情在脸上僵了一刹那,顾左右而言他:“今夜这么多人,我原还以为都是要找你说什么事,竟然真的都是来看烟花的。”
他沉沉看着她,说:“是啊,郭绥不也在那边,你怎么不去找他玩去。”
敏柔瞧着他,在他眼睛里看见天上有一朵烟花,盛放之后,沿着天幕寂静滑落。她转身走开,没入人群之中。
谢星川站在那里,好像和热闹的人群有一道无形的界限。
后来李敏柔想,或许是他当时正触景生情;或许人群太拥挤,她离他太近了些。
但那夜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且愤怒伤心,以至于后来蔺阳县令在宴尾说的那番关于开放边境贸易的精彩长论,她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从蔺阳到玉门关只有七天的路程。临别之时,蔺阳县令握着谢星川的手,既失望又担忧,切切地嘱咐他这段路务要小心。因所经过的乃是一段易攻难守的狭长地带,常有小股北羌人来骚扰。
敏柔又骑上她的墨髓随行,心里盘算着终于离玉门关一天近似一天了。
谢星川命大家扮作商队,又时时绕着车队检视。看见敏柔,同她严肃道:“这几日危险,你一定要跟紧。”敏柔不在意地一笑,别过头去和郭绥说话。而郭绥正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虚虚枕在脑后,畅想着到玉门关的生活:“我先隐姓埋名当几年小兵,熟悉一下边关地形,等找机会战场上立点功,才好提出跟着老将军学兵法……阿柔,你且看着,哥哥我必能重振郭家荣光。”
郭绥从小心中就敬仰冯将军。当年自郭家满门忠烈牺牲于关外,是当时的冯副将领着镇西军残部,击退了北羌最后的挣扎。自他镇守西北十五年来,军纪严明,威名远扬,哪怕新继位的北羌大王野心勃勃,也尚未敢轻举妄动。
只是去年北羌来朝向大晏求亲之时,敏柔听人提起过,北羌大王的提亲同南遂与西洲不同,乃是声称要娶一个大晏的公主作姬妾,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突然之间,一声刺耳的尖利声响划破天际。
墨髓嘶鸣一声,高高扬起马蹄,发疯似的奔跑起来。敏柔牢牢攀着缰绳,回身喊道:“骨哨!是骨哨,快跑!”
一队面色凶狠的北羌骑兵从山丘上蓦然出现,俯冲直下。
敏柔伏在墨髓身上回身望着,只见谢星川迅速领着侍卫反击。李绮菱的鸾车所驾的三匹马先后倒于箭下,另外一匹马挣脱了缰绳逃走,鸾车翻倒在地。
敏柔心急如焚,好容易才驯服墨髓返回,疾驰之间,抬手用袖箭打伤了靠近鸾车的两个北羌骑兵,连拉带拽地将李绮菱从倾倒的车驾里拉出来。李绮菱回身要救她同在车驾中被压住的侍女,被北羌骑兵拉住了宽大的衣袖,蛮力往自己马上拽。李敏柔眼看要拉不住她,大喊一声:“谢星川!”
谢星川霍然回头,从人群之中突围出来。敏柔放开李绮菱,双手举剑狠狠砍掉了那骑兵的胳膊,吓得她尖叫一声。谢星川纵马过来,瞬间将李绮菱抱在马背之上。他们二人疾驰出去,敏柔竭力拦着追击的人,背身喊道:“你们跑!”
回头一看,发现他们已经跑远了。
北羌骑兵的小头目原在后面,听见人群中有女人的喊叫,如狼一样的目光盯过来。他抬手指着敏柔,潮水一般的北羌骑兵突然将她围住,纷纷举刀对着她。
北羌小头目踢了踢脚边一个蓬头垢面的奴隶,说了句什么,那奴隶用生硬而冰冷的大晏话说:“乖乖跟我们走,饶你不死。”
敏柔收剑入鞘,翻身下马:“你告诉他,如果他放过这里的所有人,我就跟你们走。”
郭绥右臂中了箭,痛苦倒在地上,大喊了一声:“阿柔。”
北羌小头目环视了一周,见大晏的侍卫亦围上了他们,遂叫人上来绑了敏柔的手,拉着她走了。
敏柔和十几名好像同样是“战利品”的奴隶们被绑在一起,排成一连串由马牵着。她的手腕磨出了血,脚上也踉踉跄跄,常被戈壁滩上的石砾扎到。在路上,她试图和那名会说大晏话的奴隶搭话,几次被北羌人用刀指着喝止。
那奴隶神情麻木,并不搭理她,但从面孔看,依稀是个眉目忧郁的大晏人。到晚上,敏柔听见北羌人叫他“念念宁”,驱使他生火做饭。
他们给奴隶们一人扔了一小块干冷的硬饼,敏柔还没研究明白这东西怎么吃,被旁边饿狼般的另一个人抢走塞进了嘴里。“念念宁”弯腰正浇灭火堆,直起身看见这一幕,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过了一会,敏柔脚下被扔了又一小块饼,“念念宁”的脚后跟从她眼前划过。
被用刀指着勉强走了三天,毫无可逃的机会,回首望着茫茫戈壁,再没有别的身影。
三天后,他们到了一处有帐子的地方。那北羌骑兵头目将这十几个奴隶带到另一个看上去更有身份的北羌人跟前,更有身份的北羌人穿着厚重的皮毛衣服,身形壮硕,像一座山,说话起来胸腔震动,又像一座大钟。
他一说话,身旁的“念念宁”突然抬起了头,又很快低下。
小头目特别将敏柔往前推了推,兴奋地望着那北羌人讨赏。那北羌人果然有了兴趣,捏着敏柔的脸左右瞧了瞧,粗糙的拇指刮得她的脸发疼。
敏柔被迫直视他,只见他的脸藏在大团的胡子下看不清,头上结着成股的辫子,随意散在脸侧。
北羌人眉头一皱,说了几句什么,几个眼含敌意的北羌女人进来,拉扯着她往另一个帐篷去。敏柔一瞧她们是要给她洗澡,捂着衣服疯狂摇头。北羌女人不耐烦地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按进冷水里,敏柔呛了一大口水,怒从心头起,掰开那女人的手反倒将她按入水中,另外几个北羌女人想要动手,皆被她撂翻在地。
这番动静引得那北羌人亲自过来看。敏柔素着一张脸,还挂着水珠,气喘吁吁地戒备盯着他。那北羌人手里拿着一卷画像,展开比在敏柔跟前,来回看了几眼,竟然意外笑了,用字正腔圆的大晏话,一字一句地说:“竟然是你。”
“你认识我?”
那北羌人哈哈一笑,胸腔的震动带得帐篷都仿佛抖起来:“大晏的公主,我知道你已经很久了。”
“我是北羌的可萨,用你们大晏的话说就是亲王,你可以叫我朗若布。我们的大王正为争夺你们的假公主在和大晏打仗,倘若知道真公主已经在北羌,将会多么有趣。”
“北羌和大晏已经开战了,什么时候?”
“昨天,正该是大晏的假公主和西洲国成亲的日子。”
敏柔心中一沉,这说明他们都被牵制在玉门关,来找她的可能性愈发渺茫。
她强作镇定,傲然道:“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在你这里叨扰几日,可萨不介意吧?”
朗若布微微吃惊,作了个“请”的手势:“荣幸之至。”
朗若布果真是以招待贵客的礼节待敏柔,不仅专门让懂大晏话的“念念宁”来伺候他,连她的秋苇剑都拿来还给她。
只是对打仗的事闭口不谈。
连着几日,他都带着北羌的东西来看望敏柔,有时候是一只烤羊羔,有时候是两颗刺梨果。这夜,他抱着一个在敏柔看来硕大无比的甜瓜,邀请她到沙丘去烤火。
北羌人好像特别喜欢聚众烤火,在这干冷无聊的夜晚,也确实只有烤火能让人快活些。坐在沙丘顶上,朗若布举拳砸开那只甜瓜,递给敏柔一块,埋头大吃起来。敏柔举着那块不规则的甜瓜,一时有些无语。
“可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朗若布从瓜里抬起头来,抹一抹嘴,往沙丘上重重一躺,枕着手指了指天空。
敏柔无意间一抬头,却失了神:只见夜空中星野烂漫,硕大的星子垂流而下,熠熠银河似云似霞。
都好像近在手边似的。
朗若布的声音缥缈得像从远方传来:“我们北羌的星子很好看,带你来看一眼。”
敏柔看了许久,看得脖子发疼,眼睛发涩,不知为何有两道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来。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朗若布坐起身来,问她:“怎么了?”
她伸手够了一够,只抓住了一点虚空,仍仰着头问他:“这几日,玉门关那边有没有传来关于我的消息?大晏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没有。如果这时候有大晏人过来,都会被我们当成奸细抓起来的。怎么,你想回大晏?”
“不想回,我觉得北羌也挺好的。”敏柔也毫无顾忌地往沙丘上一倒:“除了冷了些,风有点大,吃得东西很难以下咽,也不能洗热水澡,没有什么不好。”
朗若布又开始笑,震得火簇也一跳一跳的,他也躺下:“我今日才知道,当初在并州砍伤阿图勒的就是你,他今天认出你了?”
“原来差点杀死我的是你的人。”两个差点结下命仇的人,躺在一起竟然开始心平气和的聊天。
“你也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我们不想杀人,只想抓了你们的假公主回来。”
“抓她做什么?”
“献给大王,让他少一个跟大晏打仗的借口。”
“你不想打仗?”
“王命不可违。但我现在留在后方管理草原,所以你猜?”
“我其实只是好奇,那么多北羌人,你怎么藏到并州去的?”
“明天我就让你知道。”
到了次日,敏柔清早出帐子时撞上一个人,抬头认了半天才认出是朗若布。他刮了胡子,连头上的辫子都整齐结在了脑后,露出一张称得上霸气英俊的面孔,竟然看上去还有些年轻。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道:“你昨晚不是问我们怎么进的并州吗?其实大晏人和北羌人除了打扮和口音,相差并不是很大。”
敏柔很想说大晏人很少有这么高大的,还是忍住了。
朗若布带她骑马去看羊群,风吹过天上大片的云,浓厚的影子落在冬天里干枯的草原之上,像缓缓流动的冻石。朗若布勒转马头,眼神炽热地回望她,指着地下大声说:“看,云落在地上的影子,这就是我的名字。”
敏柔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个朗若布或许有些喜欢自己。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容易被看穿。
可这样的喜欢从何而来呢?他们之前素未谋面,又是敌对。
朗若布带着她在一处石堆前停下。这处石堆看上去和草原上其他地方的石堆没什么不同,朗若布却虔诚地捡起一块石头,在唇边亲吻过后,放在石堆顶上。
“这里躺着的是我的母亲。”
“我父亲死后,母亲改嫁给前任大王作姬妾,在生我小妹的时候去世了。我听说大晏有一种草药可以救她,就去大晏找,但他们不肯卖给北羌人。”
风吹乱敏柔的发丝,她轻声问他:“你心里一定很恨大晏吧?”
“我也杀过一些大晏人,也差点……杀了你。”他看了一眼自己宽阔厚实的手掌,流露出一丝少有的严肃:“如果恨来恨去,大家都得死。大王总想同大晏打仗,我们打不赢的。无论是兵法、武器还是粮草,都没有胜算,只有马好一些。只有不打仗,北羌才有希望。”
他冲着那石堆行了一个郑重的礼,说了一句敏柔听不懂的北羌话。
接着大踏步过来,不容分说握住她的手,诚挚地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心里想回大晏。等你回了大晏能不能等等我,等有一天,北羌和大晏有机会化干戈为玉帛,我会去向你们的皇帝提亲。定安公主,我朗若布喜欢你,想要娶你,你能不能等等我?”
敏柔望着他琥珀般清澈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朗若布将她抱上马,自己骑上另一匹,却不再看她:“昨日大王传信到各部落,说大晏抓住了我们的右贤王,要用一名刚被抓到北羌的大晏女子交换,他们说的一定是你。现在北羌里很少有大晏人,大王很快就会知道你在这里,我得将你送到玉门关去。你记着,千万别让大王看清你的脸。”
两军阵前,北羌大王高高在上,并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朗若布轻轻一推,敏柔不能回头地向前走去。
右贤王乃是北羌大王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分年幼。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呸”得一声吐了口水。敏柔的双手被反绑着,正对日光,眯着眼看不清城墙上面都有谁。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无论是玉门关城墙之上,还是身后北羌大军之中,无数双眼盯着她,一枝冷箭就要得了她的命。
一步,两步,三步。
三步之后,小王爷就会走到大晏的射程之外。她提气施展轻功,往郭绥所领的大晏军飞身而去。流星般的箭矢在她背后应声而发,郭绥身着铠甲,瘦了许多,顶着盾牌策马而来,将她捞了回去。
这一路皆是有惊无险。
一位精神矍铄的中年将军举步迎来,声如洪钟:“你刚刚用的步法是‘踏枫行’?”
“正是。”
他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好孩子。”
这便是抚西将军冯显,母妃口中的“故人”。
军帐之内,只留下冯老将军和敏柔二人,敏柔才敢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这封信在路上伴随了她两三个月,时时不敢离身,同最亲近的人也没有透出过半个字。信封已经揉的有些发软起毛,但封口依然是完好的。
是一封皇后的亲笔密信。
冯将军接过信,却先和蔼问她:“你娘在宫中过得可好?”
“我母妃平日里深居简出,此番即便受我波及,父皇大约也不会真正为难她。皇后娘娘叮嘱我,此信一定要亲手交到将军手上,您要不要看一看?”敏柔热切地盯着他。
郑老将军拆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面上不置可否,烧了信纸同她道:“你的事我都听绥儿说了,既然来了,就在我这里安心住下,也好让你娘放心。”扬声冲帐外道:“长缨。”
帐帘掀开,进来一个穿着铠甲的高个儿青年,肤色微黑,高颧骨,瘦下巴,眉眼同冯老将军极其相似。
“这是我的长子,冯长缨。长缨,这是你小柔妹妹,以后就在咱家里住着,你带回去好生招待。”
冯长缨抱拳领命,冲敏柔憨憨一笑,黝黑的面庞上露出一排白牙。
“……父亲向来不喜欢同朝中来往,小柔妹妹不要往心里去。到了,这就是我家。”
冯长缨带着敏柔往冯府内走,正巧谢星川迎面而来。
其实敏柔想过许多次再同他见面是什么样子,但那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底的时候,心又毫无防备地狠狠多跳了几拍。
半个月未见,谢星川清俊的眉目间明显染上几分憔悴,显出一丝落拓不羁的味道。
冯长缨先一步上前热情地拍拍他的肩:“谢大哥,刚才怎么先走了,驿馆又有事了?”
谢星川的目光掠过敏柔,微微点头:“小将军,小柔姑娘。西洲使臣又遣人过来,说迎亲的流程仍有不妥之处,我去商讨一下。”
敏柔低下头:“谢大人慢走。”
他却忽然看着她:“平宁公主尚住在驿馆之中,她一直很担心你,只是不便出来。你若现在有空,可以随在下一同前去。”
冯长缨左右看看,挠了挠头:“呃,是不是让小柔姑娘先进去休息一下比较好……”
“好,那我同你一起去。”敏柔亦迎上他的目光。
从冯府步行去驿站不远不近,谢星川不说话,敏柔更懒得同他讲话。边关的阳光尤其灼热刺人,见她抬手遮脸,他拿出折扇递给她:“你还是不打算回京吗?”
敏柔展开扇子搭在眉前,眉间有些淡淡的不耐:“你怎么还问这个?我永远不会回去,更没有告状的立场,你大可以放心。”
他垂下眉眼:“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在打仗,终归不安全……”
敏柔笑得有些凉薄:“谢大人,你也看到了,我福大命大,每次都能死里逃生,所以您不必考虑我的安全问题。打仗又如何,只要别人不丢下我,我还是决计愿意出一份力的。”
“我没有……”
她“啪”地合起折扇还给他:“总算到了,太阳还真是有点大。要是能有云彩挡一挡就好了。”
两人就此分开,一左一右,分别往西洲使臣和平宁公主的地方去了。
夜晚,冯府。
东厢房里热热闹闹的,郭绥布置了一桌好酒好菜,请了冯长缨、冯长青过来,一同庆祝他妹妹阿柔平安归来。本来还想再多请几个人,可念在是打仗之时,还是低调行事。
冯长缨只抿了一口,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决不再饮,坐在一旁听大家聊天。
而这位冯长青则是长缨的义姐,父母都死在北羌人的刀下,被冯将军带回来抚养。
冯长青快人快语,活泼可亲,上来就捏了捏敏柔的脸:“北羌不是苦寒之地吗,你怎么气色比我们还好?”
她还十分豪爽地跟郭绥和敏柔都拼了酒,拼得郭绥连连告饶。
敏柔却怎么喝都不会醉似的,气定神闲的往下灌,吓得冯长青非但不敢再劝酒,还拉着她:“妹妹,今天这些可以了,留着点下次咱俩再喝个够。”
敏柔抱着冯长青的胳膊,带了些撒娇的语气:“不嘛,我还没醉过,想知道喝醉是什么滋味儿。”
“喝醉有什么好受的,头疼,反胃,第二天起来都走不稳路。长缨你瞪我干嘛?”
冯长缨拿走她手里的杯子:“父亲立了军纪,饮酒不可过量,你何时又违纪了?”
“这是在家里,别拿军纪来压我。再说了,我们小柔妹妹平安回来,天大的好事,多喝几杯怎么了。前头半个月,你们一个个儿整日整夜不睡觉,为妹妹担心,怎么今天连酒都不敢痛快喝了?”
郭绥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缓缓举起左手:“痛快,不能再痛快了……”
冯长缨将郭绥身子下的另一只手小心拉出来,放在桌面上:“小侯爷伤才刚好,你敢让他喝这么多。”
“没事,喝酒能愈伤。”冯长青去抢冯长缨手里的酒壶,趴在他怀里抬头:“最后一口,今儿就真不喝了。”
冯长缨神色温和看着她:“军纪重于泰山,一口也不行。”
敏柔托腮笑嘻嘻地看着他俩,插言道:“长青姐姐,你比长缨大多少?”
冯长青甩甩不太清醒的脑袋,扳着指头算:“一、二、三……我比他大三岁半。我来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连枪都抡不圆的小屁孩儿呢。”
冯长缨无奈:“那时候我身高都还没到枪杆的一半,肯定会拖地的。”
“那倒是,”冯长青瞧着他:“但我们长缨现在枪耍的可漂亮了……”
说话间,推门进来个士兵:“小将军,将军传您过去,还叫小柔姑娘一起。”
屋内所有人突然酒醒,连郭绥都眼神迷离地坐了起来。
空气凝固了一下,冯长青靠近冯长缨吸了吸鼻子,紧张地推了他一把:“你身上酒味太重,先去换了衣服再去见父亲。”
冯将军倒没什么事,问了长缨军中的安排,又问敏柔在府中有没有不适应。后来敏柔才知道,冯长缨是每天晚上都要被传去训话的。而自从敏柔来了之后,这份特殊照顾里又添了她一个。
这日从冯将军处出来,长缨送敏柔回后院,途径西厢房,看见谢星川房里的灯还亮着。
这些日子敏柔一直刻意回避谢星川也住在冯府的事实,冯长缨却停下脚步感慨道:“谢大哥夜以继日地用功,连父亲所藏的兵法他都已经看了大半,真是令人佩服。”
敏柔问他:“听闻这两日北羌有退兵的迹象,西洲的迎亲队伍是不是快出发了?”
冯长缨仍然热切地盯着谢星川的房门:“……要不是谢大哥提前预判到北羌会突然发难,一路上从各州府为我们募集了粮草,冬日里守城可没这么容易。谢大哥,谢大哥,早点休息,别熬坏了身子。”
他竟然上前敲了敲门。
谢星川开门,看见敏柔的时候目光一顿,转身披了件衣服出来把门带上,站在门口同冯长缨低声交谈:
“……如果这几日北羌改为一天只攻城三次,那便有可能是他们已经在撤兵,你可以偶尔出城迎击一下,乱一乱他们的阵脚。但你往上发的军报里,暂时不要提这件事,免得前来支援的人马再折返,和北羌大军在戈壁遭遇。”
冯长缨连连点头:“我晓得了,一定照办。”
敏柔候在一旁,倚着廊柱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风吹过有些凉,她无意识地轻抚着双臂。突然眼前一暗,谢星川的外衣落在了她身上。
敏柔怔仲抬头,他仍退回去和冯长缨交谈,神色如常。
随着北羌陆续退兵,西洲使臣终于敲定了出发的日子。是日将于官驿行迎亲礼,由西洲使臣代其王子完礼,礼成之后,一行人再扮成客商的模样,穿过北羌境内去往西洲。
和亲之礼前夕,谢星川独自在驿馆内最后清点礼册,忽然听到有人敲窗户。
打开一看,李敏柔倒挂在窗户之外,与他鼻尖正对着鼻尖。
她比了个“嘘”的手势,闪身不见了。接着,从房顶上缒下个人,正是此刻本应由多位侍女“陪伴”着的和亲公主李绮菱。
因在驿馆之内已有许多西洲迎亲的使臣、侍从,他们二人亦多日未曾见面。此刻临别之际,李绮菱抽泣不止,难以自抑地叫了一声“阿川”,便扑往谢星川的怀中。
李敏柔又倒挂下身子来,双手抱在胸前:“给你们一刻钟。”遂又闪身回到房顶之上。
她找了个地方躺卧下来,从怀中摸出冯长青偷偷塞给她的小酒壶饮了一口,悠哉地赏起月来,内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动,正如前日里郭绥说她的那样:
“你当时为什么要跟北羌人走?我们又不是真的打不过。我看你就是自大,做好事上瘾。我告诉你,你这样是没有人会领情的。”
当时敏柔气的抽出秋苇剑往他身上招呼:“我让你领情了吗,让你领情了吗?我愿意去北羌看看怎么了,我能自己回来得了要你管?”
“你能自己回来?”郭绥也不甘示弱抽出佩剑格挡:“哥哥我差点都要只身进北羌了,要不是姓谢的小子说他有办法,长缨又真抓住了北羌那小王爷,我看你在北羌有什么好日子过!”
思及此,敏柔低头微笑,又喝了一口酒。酒瓶放下,瓶身变成碧玉雕就,晶莹剔透,盛的是西洲国特有的葡萄酒。这是在平宁公主出降西洲的迎亲礼上,冯将军一家作为贵客亦受邀观礼。
敏柔远远看着谢星川作为礼部侍郎,代表大晏主礼,不知西洲使臣同李绮菱向他下拜之时,他心中是何等滋味。
葡萄酒滋味甘甜,多喝几杯也上头。敏柔觉得脸发热,须得到院中醒醒酒。刚走出两步,碰见西洲使臣戴着一顶圆帽,捧着喝涨的肚子,打着嗝往屋里走,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脸,又惊又异地拉住她,说了句听不懂的西洲话。见敏柔一脸困惑,又叫了驿馆里的翻译过来:
“你是定安公主吗?”
敏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谁?定什么主?”
西洲使臣从屋子里拿出一副画卷,展开对了对她的脸,非常笃定的说:“你就是定安公主。”
敏柔端详着画卷,上头是她十五岁及笄礼时的样子,头上戴着金灿灿的步摇,看上去竟然还有几分温柔端庄,要不是宫里请的画师过于写实,没人会觉得是她。
“不是我,”她摇摇头,开始胡说八道:“虽然长得有点像,但我们那儿这种长相的女子很多,光我们村都有好几个。再说,我那口子就是个放羊的,我家孩子刚一岁多,你们找我能有什么事?”
西洲使臣愣住,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又打了个酒嗝,放她走了。
宴会结束,敏柔脑子里还在一直想,怎么到处都是她的画像,北羌有,西洲也有。
此时,李绮菱已经换上了西洲国的衣饰,骑在骆驼上预备出发。
吉时已到,敏柔在思绪恍惚中,随观礼的众人登上玉门关的城墙。
此时,底下的城门缓缓打开,李绮菱最后一次面向故土,含泪拜别起行。
敏柔心里慢慢厘清了思绪,她回忆起当初南遂、北羌和西洲来朝求亲之时,父皇曾跟她提过。或许,父皇一开始真动了使她去和亲的念头,甚至已经将她的画像给了使臣。后来便如他声称的那样,不忍爱女远嫁,才另选他人替代。
此时,一身红衣的李绮菱抬头看见敏柔,同她招了招手。敏柔木然地向她挥挥手,看着她的身影随着西洲人远去,渐渐没入落日的余晖之中。
人群陆陆续续下城楼去,敏柔跟在身后失魂落魄地走着。
她一向觉得,“父皇”二字,于她是不愿深思的压迫感。哪里知道落在别人身上,竟然是何等的千钧重担!她久久望着玉门关外,心中仿佛大有震裂。郭绥不知所以,还担忧地拉一拉她:“我们亦派了人马,你不必忧心至此。”
敏柔木然回身,摸一摸自己的袖子,她的袖中还放着李绮菱托付给她要转交与人的扇袋,李绮菱昨夜同她说:“倘若你愿意,以后也请多照看一下他。”当时她没有说愿意,只是说:“你且放心。”
扇袋静静躺在袖中,滚烫若烈火焚心。
一个月之后,院里的杨柳冒出了新芽,玉门关城内陆陆续续有人搬了回来,街上多了几分盎然的春意。
北羌久攻玉门关不下,又听说遭后院起火,昨日彻底退了兵。冯长缨和郭绥都累得在家里睡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冯夫人带着阖府女眷从临城回来,敏柔拉郭绥去向夫人见礼。
迈进正堂,冯夫人威严和蔼,正同冯长缨问话。见了敏柔以后,却忙拉过她,换了副温柔神色,细细打量她:“将军夸过姑娘几回了,今日一见,果然同将军说的一样好。你在府里住着,只管当自己的家。若是吃穿用度哪里不合心意,只管吩咐长缨;要是长缨惹你生气,你就来同老身讲。”
敏柔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忙回头去看冯长青,却见她沉着脸离开了。
冯夫人说了好一阵子话,终于放她们离开。冯长缨说自己回军营还有事,敏柔跟他一起去想找找长青。刚到大营,碰见冯将军在校场之上亲自盯着士兵操练,一看见她,笑呵呵喊道:“小柔,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工夫如何。”
敏柔硬着头皮过去,因心里有别的事,一套剑法使得漏洞百出,冯长缨都在一旁冲她微微摇头。
敏柔收了剑,偷偷去窥冯将军的脸色,却见冯将军伸手将她的剑拿过去,双指爱惜地抚过剑身:“当年老将军亲手锻造了五柄剑,如今只有大哥的承方剑和你娘的秋苇剑传了下来,老夫希望你不负此剑,亦不负老将军所寄之厚望。”
敏柔低头称是,心里却想,如果冯将军知道她和郭绥经常掏出剑打架,不知有什么后果。
冯将军话锋一转:“老将军在世之时,常告诫我等,当以忠于我大晏子民,护佑我大晏山河为念,我今天再同你们说一次。长缨,记住了吗?”
冯长缨立正称是,敏柔听得出来,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等冯将军再找她,对皇后的密信有所回应。今日看来,冯将军是铁了心不肯如皇后所希望的那样,暗中助力太子,似乎也希望敏柔不要再管这些事。
其实敏柔肯答应送信,一方面是她出宫之时得了皇后暗中相助,另一方面亦是觉得皇后与太子哥哥有些可怜,明明是正宫皇后与嫡出的太子,却还要看几分林昭仪的脸色。只是因为林昭仪风头正盛,而她的一双儿女,四皇子李麟与佑安公主李稚柔,生的玉雪可爱,最讨父皇的欢心。
如果林昭仪能凭空消失就好了,若不是林昭仪,她也不必奔波千里。
找了几圈冯长青没找到,却看见谢星川从冯将军的大帐中出来。谢星川见了她,竟主动过来同她说话:“刚刚接到西洲使臣传信,平宁公主已经平安抵达西洲了。”
敏柔笑道:“是么,恭喜大人了。”
“有大晏和西洲两面夹击,北羌吃了败仗,一时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敏柔乖巧点头:“真好,太好了。”
“还有,过两□□中来封赏镇西军的人就要到了,我们届时会一同回京。”
敏柔作诚恳状:“真的么?预祝大人平安。”
谢星川顿了顿,话题一转:“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敏柔忙问他:“我来找长青姐姐,你看见她了么?”
谢星川指一指营外:“方才长缨往小溪的方向去了,说不定在那里。你要去看看么?我跟你一起。”
溪水之畔,果然远远站着冯长缨和冯长青。冯长青言辞激烈地说着什么,冯长缨言语木讷说不过她,黝黑的脸庞急的通红,干脆一把将她搂进怀中。
敏柔“哇”了一声,才想起捂上自己的眼睛转身,谢星川在她身边轻笑:“冯将军曾经极想撮合你和冯长缨,但是长缨同冯将军说,他怕自己有一天战死沙场,不想耽误了你。”
敏柔此时心情也极好,笑道:“可是他就根本不担心耽误长青姐姐,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俩情愿死在一处。但天佑大晏,他们一定都能平平安安的。”
她说:“谢大人,我在北羌和西洲那里都看到了我的画像。我后来才想明白,父皇一定曾经真想使我去和亲,才会把我的画像给各国,但后来又换了主意。这些你都知道,是不是?”
谢星川点了点头。
敏柔低下头去:“谢大人,不管你相不相信,从前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宫里人都说由宗室女代为和亲本是旧例,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这样。现在我觉得,如果当初真是我去就好了,这样你和阿菱也不会……”
“不,”谢星川打断她:“你们谁都不应该去。”
他望向遥远的落日,正是西洲国的方向:“总有一天,我们将永不受北羌之患。”
过了几日,朝中之人果然带着大量金银布帛、兵器砖土来到玉门关,冯将军在府中设宴招待。
宴上,来使读了一道又一道长长的圣旨,表彰众人之功,各有封赏。正以为要完了,又见使者打开一卷圣旨:
“定安公主接旨——”
敏柔大脑空白,却见大家都瞧着她。郭绥推了她一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茫然上前,伏在地上:
“定安公主敏柔,朕之特使也。因心系边关,特命其代朕领各地粮草往边关慰军有功,封户千邑。诏令随礼部即刻返京,不得有误。钦此。”
又抽出一卷圣旨:
“镇国侯世子、散骑常侍郭绥,于玉门关之役中有功,封从四品千骑将军,即日起镇守玉门关,听命于抚西大将军。钦此。”
敏柔接旨归位,百思不得其解。郭绥见她神色茫然,悄声在她耳边说:“别想了,肯定是姓谢的小子干的。自他来以后,将军的战报都是他代写的。”
敏柔抬起头,冰冷锐利地盯着对面的谢星川。他却在向来使敬酒,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半夜,敏柔便带着郭绥闯进谢星川的住处:“谢大人,你果然是好样的,我以为你当初真心想助我逃,却没想到你却早就留了后手。好,好,不愧是我父皇亲点的状元郎,不只是有诗书工夫。可我只问你,你凭什么替我们擅作主张,你凭什么就决定了我的人生?”
郭绥本来一副看戏脸,被敏柔敲了一下,也忙道:“是啊,你小子凭什么!”
谢星川正在收拾东西,平和道:“我看公主这几日都不再穿罗裙,而是换成了来时的装扮。难道我猜错了,其实公主更想留在这里,一直寄住在冯府之中,作冯长缨和冯长青之间的梗刺?”
敏柔语塞,一时气结:“大晏天大地大,我能去的地方多了,你有什么资格猜测我。”
“天大地大,莫非王土皇滨。倘若圣上真的有意找到公主,各州各府早就掘地三尺,鸡犬不宁了?”
郭绥抱着双手闲闲插话:“你的意思是,来的路上你就上过密奏了?我就说魏期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撤了。好小子,真有你的。”
敏柔目光冰凉,望着谢星川:“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回去?”
“嗯?”谢星川将书籍归拢到箱子里,不以为意地搭了一声。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宫里跑出来吗?我现在告诉你,是因为父皇下旨,要将我赐婚给林昭仪的亲弟。”
此言一出,郭绥和谢星川齐齐望着她,谢星川更是有几分错愕:“我并没听说……”
“千真万确,”敏柔此时却极为冷静:“圣旨下到了明羽宫,母妃令我逃得越远越好。她当年就并非自愿进宫,也不愿见我重蹈覆辙。”
“林昭仪的弟弟,”她扯出一个讽刺的冷笑:“佑安公主见了他都要喊一声舅父。林昭仪却说,公主下嫁,婆家人本就要降一辈,这样一来是正好。我在父皇眼里本来就不值当,但拿来提拔林氏……”
她吸了一口气,仰着脖子继续道:“我当日出宫,其实有意投奔你,你看的出来吧?原想着同谢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大人兴许肯帮我一把。后来你果真愿意帮我,我还高兴了一阵。看来都是我想多了,大人能忍辱负重护送我一路,又尽责把我送回去,实在是忠心耿耿,堪为百官之楷模。谢大人,真是谢谢你了啊。”
谢星川望着郭绥追她而去的背影,书箱掉落,书籍散了一地。
这夜过后,敏柔沉默打点行装随众人返京。
明明脑海里还是冯将军一家和郭绥同她依依惜别的样子,转眼间竟已经快到并州了。来时新鲜得以为永远走不完的路,归途时全都如流沙匆匆而过。
她多日都极其温顺沉默,此时却突然伸出玉手撩开车帘:“今夜不要住在并州城内,住并州官驿。”
谢星川眉间有些担忧:“并州官驿有先例在前,殿下不怕……”
“我不怕。”车帘放下,还在微微晃动。
官驿因发生过凶案,早就拆了重建,格局样式与敏柔从前匆匆一瞥的样子都大为不同。她沿着官驿走了几圈,从前的事,竟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
朗若布曾说他命阿图勒前来伏杀礼部众人,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也来此处看过。
并州刺史闻讯匆匆赶来,生怕谢星川是来翻旧账的。见谢星川等人皆奉李敏柔为尊,口中称她“殿下”,更是如遭雷击,趴在地上请罪汗流不止,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多日不见被酒色掏的更空了。
敏柔挥手让他退下,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刺史夫人高高拧起的八字眉,突然下意识地喊出来:“念念宁,连县令?”
连刺史胖胖的身子一震,忙回来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敏柔望着他出神,口中喃喃:“我知道了,念念宁应该就是连县令,小孩子说不清话,只会念着父亲的名号,而北羌人也以为那就是他的名字。连大人,我好像在北羌见过令郎。”
连刺史声音都变了,抖着嗓子问她:“真的?”
一刻钟后,刺史夫人哭倒在敏柔脚前,敏柔细细瞧着连刺史与夫人的眉眼五官,几乎可以确定“念念宁”就是连刺史幼时被北羌人掳去的儿子。
连夫人抱着敏柔的腿,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光霁,我苦命的光霁。你怎么还活着呀,怎么不给娘一个信儿啊,娘都快活不下去了……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北羌人走那么近,你听话呀,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公主,公主你救救光霁,你救救妾身吧,让光霁回来,让他回来吧……”
敏柔亦双眼流泪,扶起她:“夫人放心,令郎在北羌平安,虽然为奴,但他的主家并不苛待大晏人。好,好,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让令郎回来。”
离开并州,过了青州,就到京畔了。
草长莺飞三月天,杏花如云柳如烟。灰色的上京蓦然染上一层生动颜色,与敏柔离去时颇有不同。
瞧着这一切,敏柔的表情也生动起来,她温和地同谢星川说:“谢大人,明日就要到京城了,我想在回宫前看一看渭河,可以吗?”
谢星川连忙称是。
车驾停在渭河之畔,几个孩童在河边放纸鸢,见有大人过来,一哄而散。
敏柔下车,小心翼翼蹲在浅滩边,将手放在水中,清凉的渭河水流过她的手掌心,她的脸上出现久违的笑意。
谢星川走过来问她:“公主在感受什么吗?”
“是流动,谢大人,是万事万物都向前流动的那种感觉。御花园的水就不会这样,我想等我回去了,也能记住这种感受。”敏柔笑盈盈地回答他。
谢星川沉吟了一会儿,同她斟酌开口道:“我已经打探过了,京中并没有圣上给公主赐婚的消息,应当是圣旨还没有来得及出宫,公主就已经逃了。倘若公主仍不愿意这门亲事,我可以明日在朝堂之上率先请求赐婚,此事仍还有转圜的余地。”
敏柔有些吃惊地呆住,她想了一会儿,缓缓抽出手站起身来,向谢星川郑重行了一礼:“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真的不必了。其实我心里一直知道,大人做的都没有错,之前怨怪你,是包含了太多我的一厢情愿,本是不应当的。大人虽真心向我伸出援手,我却不愿再拖累大人了。”
谢星川张口还要说什么,敏柔却从袖间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给谢星川。那是一只扇袋,绣着精致的祥云花纹:“这是从前阿菱托我转交给大人的东西,险些忘了。阿菱说,只盼我们都记着她些。”
温和的春风如柔软的手,拂过他们的面颊、发丝。
他们站了一会儿,敏柔率先转身上车去了。谢星川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道:“倘若不是一厢情愿呢?”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扇袋,再抬头,看见她背影挺拔,款款而行,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没入宫门之中。
三月中,皇帝向大家声称,明羽宫大火不过是个幌子,定安公主实乃代圣上巡抚边关,只是因故才作此声张。如今边关大捷,公主平安归来,有功在身,不愧为郭氏一脉的巾帼楷模,亦为此喜事复了郭贵妃之位。
李敏柔私心猜测,若不是谢星川在战报中再三矫饰,那位一向对她并不关注的父皇,并不会觉得她有功至斯。
有诰命夫人进宫请安时发现,定安公主回宫之后与从前大有不同,不仅仪态万方,言谈有度,更是同皇帝、太后亲密了许多。
期间有世家见郭氏一派之人复得圣宠,起意向定安公主求亲,皆被公主以愿多侍奉圣上贵妃几年的理由回绝了。听闻圣上大悦,夸赞定安公主纯孝。
大晏恒帝二十四年春,北羌分裂成为大小北羌。大北羌往北部迁移,数年之后渐渐没了声迹。小北羌首领率使来朝,说愿向大晏称婿。
朝堂为此事争论了许久。
一派以兵部与礼部为首,认为北羌向来狼子野心,不应姑息养奸。当趁小北羌实力尚弱,发兵歼灭永绝后患;
另一派则以户部和各地州府为首,认为小北羌首领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开放边境贸易同样于大晏有益,至少边境州府的军用粮草负担能够减轻。何况有小北羌在,倘若大北羌哪天又回来,至少还能作为缓冲。
定安公主身着礼服,亲入朝堂进言,说愿下嫁小北羌首领,以安抚北羌,永缔两族之好。皇帝思索良久,最终答应了。
草原之上,奔跑着两匹骏马。一匹浑身雪白,是北羌的王族用马;一匹通身黑亮,是大宛的良驹。
两匹马的身影交相划过草原,宛若一闪而过的流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