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友》曾凉

54、爸爸

　　路卫平在监狱的时间长了，日常生活除了洗澡吃饭，其他的都不太懂，他的思维和概念还停留在10年前的世界。连冰箱哪一层是冷藏，哪一层是冷冻都分不清。倒弄了半天，怕被幺姑骂，只好讷讷地请教路遥。

　　路遥给他介绍了一下冰箱分层。以为路卫平要做饭，结果他摆手否定，和幺姑约定好活动范围只能在客厅，自己也就随口问问而已。

　　后来路卫平又问手机怎么用，他以为现在用的还是90年代的黑白手机，让路遥帮忙着办了手机卡，尝试一下发短信过去。

　　路遥苦笑地告诉他，现在已经不发短信了，看到摸不着头脑的爸爸，他便下载一个绿色社交app，给他注册账号，教他如何发信息。

　　路卫平戴起老花镜，学得慢，笨手笨脚地倒弄半天，总算成功给路遥发送了一个笑脸。他开心得手舞足蹈，紧接着把表情包里所有的开心图案都按了一遍，末了兴奋地问道：“是不是可以截图的？爸爸要保存下来，记录和我乖儿子第一次发的信息！”

　　路遥有点尴尬地问，“你在里面认识的那些朋友呢？要不要互加好友？”

　　路卫平抬一抬眼镜，笑道：“不用不用，用不着加那么多人。”

　　后来路遥才知道，爸爸之所以问起冰箱的事，是想做好饺子放在冷冻里，怕他放学回来饿了找不着吃的。而社交软件的好友栏里，也仅有儿子一位好友。

　　路遥猛地发现，爸爸的世界小得只有他一个人。过去的所有经历在爸爸心里早已雨打风吹去，唯一能剩下的，让他有所记挂的，就只有儿子而已。

　　顿时心里有股酸酸麻麻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这天还在小课室里做着竞赛训练，还没下课天上已经响起了滚滚雷声。不到片刻，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裹挟着雷鸣划破天空，仿佛每一下都要打到人的头顶上去。

　　南方从4月开始雨水渐渐多了起来，5月的梅雨更让人头疼。路遥和方胜寒向老师借了把伞，两人肩膀贴肩膀地缩在伞下，密密的雨线下，朦胧了视野，倒有一番隐秘的甜蜜。

　　两人走到校门口，正想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路遥眼尖，瞳子一扫就看见爸爸举着伞，瘦削的身体被暴雨斜斜地淋湿透了，微微发颤地站在校门口等他。

　　路遥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路卫平已经急急走过来，笑着说：“儿子，怎么这么晚才放学?我给你带了雨伞呢。”说话期间雨水不停地打在他的脸上，雨势大得撑伞也没用。

　　路遥连忙接过雨伞打开，是一把比平常还要大的伞面。

　　“下这么大雨你就别过来了。”

　　路卫平笑嘻嘻地，“有什么呢，我还没给你送过伞呢，今天是第一次。”他眼睛一转，看到方胜寒，见他五官端正，即使站在大雨中也文雅娴静，便问：“这位同学是……”

　　“爸爸。”路遥特意打断他，“已经很晚了，还下着雨，有什么改天再说吧。”

　　路卫平也察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连连点头说是。

　　等方胜寒从车站反方向走去，路卫平才开口说话，“爸爸今天是真高兴。不过……”他嘿嘿一笑，“你刚才是不是不想把爸爸介绍给同学认识？”

　　路遥低头按着手机，含糊地应了一声。

　　路卫平笑了，“你不说，爸爸也看得出。”他在监狱里天天看别人脸色做事，对方脸上一个微小的肌肉变化，都能让他看出几种意思出来，“刚才那同学，跟你关系很好吧？”

　　路遥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手机，支支吾吾，眼神飘忽到了别处去。

　　路卫平收敛起笑容，“爸爸连哪个同学跟你关系好都不知道……你，怨恨爸爸吗？”

　　地铁按点呼啸而来，报站的声音盖过了路遥的思绪。他没想过恨不恨，谁会无缘无故恨一个陌生人。

　　这问题霎时间找不到答案。

　　地铁门已经开启了，两人只好随着人流往里走。

　　无言地回到家，衣服已经被打湿了一大半。幺姑拿毛巾给儿子擦干雨水，听见路卫平说了句：“下次带刚才那个同学回家玩吧。”

　　这轻轻的一声，仿佛比屋外的轰雷还要震耳，致使幺姑和路遥瞬间失去了脸上的所有表情。

　　幺姑一把拿起毛巾，有些生气地，“路遥学校的事，你少理。”

　　“我是他爸爸，怎么就不能理了？咳咳咳……咳……”路卫平的衣服湿透了身，寒气一涌上来，话还没说完连连咳嗽起来。空气潮湿闷热，他怎么大口大口呼吸还是觉得胸口缺氧，一咳嗽就停不下来。最后咳得站不住，只能坐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

　　幺姑看得心惊，“你这么咳下去不是办法，再去看看医生吧。”

　　路卫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捶打着隐隐发痛的胸口才觉得人舒畅些，过了好一阵总算缓过劲来，喘着气摆手道：“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

　　幺姑厉他一眼，“还不到50。”

　　话是这么说，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路卫平又咳嗽不止，咳得额上津津冷汗，把屋里人都吵醒了。

　　幺姑大步走来，细看之下，路卫平脸颊潮红，气喘如牛，于是叫路遥赶紧倒杯水过来。

　　水是倒了，路卫平却喝不下去，只觉得胃里翻滚想吐，靠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慢慢地气息稍定，才有了些余力看路遥母子。

　　路卫平惨淡着脸色抬起头，看见儿子半蹲在自己身旁，一手拿着水杯，一脸担忧的模样。这一眼，看得他满心感动。

　　胸闷疼痛仿佛一瞬间消失了，路卫平连忙接过水杯，艰难地扯起嘴角笑，“儿子第一次给我倒水，不可以不喝。”说罢一口气喝下去，却因为喝得太急，最终喝下的全吐了出来。

　　不吐还好，一吐竟然连着血丝吐了一地。

　　幺姑哪见过这种场面，惊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路遥也被地上的血吓得脸色惨白，呆了不到半秒才找回反应，忙不迭地拿来地布擦拭，一边安慰幺姑，“可能是咳伤了喉咙，没事的。”

　　幺姑双腿发软，盯着地面，半晌之后说道：“明天……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

　　说到底，再恨路卫平，也不忍心看他咯血。

　　路卫平想拒绝，可是看到幺姑紧张得发僵的五官，心软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给自己做了个总结：“前半辈子做的坏事多，现在该是还债了。”

　　第二天，路遥人在学校，心却飘到了医院去，多少有点坐不住，时不时地在抽屉里翻出手机等爸爸的消息。以至于整个上午都没心情听课。他焦急地等，等了一整天也没有回复。

　　最后实在心焦，跟竞赛训练的老师请个假，提前回家了。

　　方胜寒陪在他身边，他没见过路遥忧急得抿嘴不说话的模样，只好不停地安慰。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开了一盏灯，橙黄橙黄的，却因为安静得诡异而渲染不出任何和暖的气氛。

　　幺姑和路卫平刚到家，在医院奔波了一天的两人在看到路遥和方胜寒的时候都没有说话。

　　幺姑瞥了方胜寒一眼，难得地没有赶客，撇过一边脸，淡淡地开口：“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路遥没有回答她的话，转而问道：“检查结果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家里异常寂静的氛围其实早已告诉他答案，只是本着一点侥幸心理，强压着狂跳的心脏问了出来。

　　幺姑没有搭话，反而是路卫平在一旁笑道：“没什么，医生说是咳伤了喉咙，平时熬点雪梨水就好了。”

　　“那怎么会一直咳呢。”

　　“哦……这个，大概是上火了吧。”路卫平打哈哈地笑，“今天带同学回家里玩啦？爸爸真是好高兴！”

　　路遥没有理会他，转而问幺姑，“妈，医生真是这么说的？”

　　幺姑心神不定地叹了口气，“你爸爸……是肺癌。”

　　路遥的脑袋‘嗡——’地晃了两晃，“……肺癌？没有搞错吗？爸爸……才刚出狱……”

　　幺姑把一袋长长的x光片，和活组织检查数据单推到路遥面前，“都写在这里了。”

　　路遥脸色凝重地拿起来一一翻看，他不懂医学术语，也看不懂x光片，但能从病理学诊断书里轻易地找到‘小细胞肺癌’五个字，每一个都像利刃一样刺得路遥浑身发痛。

　　路卫平一手抢过所有化验单，有点不高兴地，“不是提前跟你说了，别告诉孩子吗？”

　　“反正他迟早都会知道。”

　　“路遥快要比赛了，要说也等比赛完了再……”

　　幺姑没耐心听路卫平说话，转而对路遥说：“医生说切除肿瘤的话，还能多活一点时间，不做手术的话，也就这几个月了。”

　　路遥有些急了，摇摇欲坠地想起爸爸说缓几个月再签字离婚的事。他强忍着悲痛，一脸严肃地问路卫平，“你早就知道自己活不到几个月了……是吧？”

　　路卫平躲避着孩子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人终有一死嘛，迟早的事，没什么的……”

　　对比起幺姑冷淡的表情，路遥则有点接受不了。他才刚有了爸爸的疼爱，不过转瞬，上天又要收走他。

　　屋里4人无言地僵持着，直到路遥一拳打到墙壁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才唤回了其他的人注意力。

　　“路遥！”看到对方一声不吭地跑出了家门，方胜寒连忙跟了过去，“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