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友》曾凉

51、发现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只开了一盏暗黄的灯，幺姑孤单地坐在里面，落索单薄的身影看着十分可怜。

　　路遥撇过脸，有点不忍看到这样的母亲，犹豫了几秒，艰难地开口道：“我回来了。”

　　幺姑没有看他，“送去地铁站而已，怎么去了那么久。”

　　“聊了一下学习的事。”

　　幺姑兀自笑了出来，“真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以放心。”

　　她话里少不了带着几分嘲讽，听进路遥耳里尤为难受，刚想反驳回去，突然瞄到收拾好的饭桌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了些字，留了一部分空白，纸的末端还盖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指纹。

　　凡是需要盖指纹的，都是些重要文书。

　　路遥心中一跳，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拿了起来。不等他细看，幺姑开口解释了，“是我和你爸的离婚协议书。”

　　路遥猛地瞪大眼睛，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他不敢相信，妈妈已经把协议书准备好了。

　　“就等你爸出来之后签名了。”幺姑平静得仿佛说着别人家的事，“本来不想这么快告诉你的。你在读高中，我怕会影响你的学习。”

　　路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以为爸爸好不容易出狱了，他们一家三口总算能够团聚，没想到却是分离的开始。

　　幺姑说：“如果不是方胜寒，这张纸我会一直瞒下去。至少等你高考完了再告诉你的……”

　　路遥震惊得差点没把纸撕掉。可他一路看着妈妈艰辛走过十几年，即使到了今日要离婚的地步，他还是能够理解的。只是理解是一回事，震惊得心脏抽痛又是另一回事。

　　“爸爸……知道了吗？”

　　幺姑叹了口气，走到门边，看着头顶透亮的月光，“上次探监的时候跟他说过了。”

　　“哦……这样也好。”路遥把纸放下，“总好过突然要他签字。”

　　幺姑冷笑一声，回过头来，“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离婚协议书拿出来？”

　　路遥低下头，转过身去，“你们两人的事想怎样就怎样吧。”

　　幺姑的声音在他身后猛烈地炸响，“怎么？不想我说起方胜寒是不是？你别急着上楼去，我今天已经跟他摊牌了，就差还没跟你说。”

　　路遥蓦地涨红了脸，他深知母亲的不易，从来不敢跟她正面对着干，这一次竟是没有忍住，“我就说他今晚脸色不好，果然是你说了什么。”

　　“我是你的妈妈！我不能说了？！”幺姑大步上前，一把扯过儿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离婚协议书，“这个就是你们的下场！！你和方胜寒迟早会分开的，就像我跟你爸一样！！”

　　路遥看都不看桌上的纸，坚定道：“我和他的感情不像你们那么脆弱。”

　　“哈哈……”幺姑干笑起来，“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跟你外婆说。可是结局呢？结局就摆在你眼前了。”

　　“路遥，你听妈妈一句劝。你和方胜寒不是一路人。他家里有权有势，父母早就铺平了路给他平步青云。他可以犯错，犯多少次都有父母兜底。你不一样，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你爸爸还是个罪犯，未来能给你选的路本来就比别人窄。偏偏你还要搞什么同性恋，何必给自己挑一条走不下去的路？”

　　她有气无力地垮下肩膀，三十几岁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皱纹和沧桑，“但凡你早恋对象是个女孩子，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了……方胜寒是男孩子啊，儿子，你们是没有未来的，就跟我和你爸一样。你可得看清眼前的路，别重蹈覆辙了！”

　　“退一步说，方胜寒的父母能接受你们，跨过了家里人一关。可你们的家世呢？你们的社会地位呢？我年轻时以为你爸是个有钱人，还以为自己攀上了有钱人家。结果一路人还是碰到了一起，丑小鸭怎么可能变成白天鹅。你爸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清楚。你和方胜寒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热恋时可能没感觉出来。等出到了社会，你迟早被现实打脸！到时候再明白妈妈话里的意思就太迟了。青春已经浪费了，说什么也回不去当初！”

　　路遥听得心里一颤一颤地发抖。他不是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家里过去的所有时光，每一份艰难他都亲身经历过。少不了被嘲笑、被鄙视。

　　“这就是我当初偏要跟着你爸的下场。”幺姑垂头丧气，“害了自己，害了你。路遥，你还想继续过这种生活？虚度自己大半辈子？”

　　似乎要喊醒一个沉睡不起的人似的，幺姑摇晃着路遥的肩膀，紧盯着他的眼睛，“儿子，妈妈怎么会害你？这件事你必须听妈妈一句劝！”

　　路遥低头沉默着，脑袋里像大风过境一般混乱不堪。他不想违背妈妈的意思，更不会忘记和方胜寒的约定。无论要他选择哪一边，最终总有人会受伤。

　　似乎看懂了路遥的动摇，幺姑说：“难道你就这么自甘堕落，愿意被人瞧不起一辈子？你是吃着苦过来的。可是人家方胜寒呢?他愿意跟着你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

　　路遥强撑着镇定，“你又不是方胜寒，怎么知道他不愿意？”他们已经相约考到西北的大学去，那里天高海阔，没有认识的人，管他笑不笑的。只要有方胜寒在身边，一切都不是难事。

　　这么一想路遥有了些底气，语气也硬朗起来，“即使撞得头破血流，我也想试试，结局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

　　幺姑早预料到儿子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此刻倒不觉得意外，只是无尽的心灰意冷，让她再也站不起来。随便找个张椅子坐下，一瞬间忽然老了好几岁，连腰也直不起来。

　　“你……是不是打算为了方胜寒，和妈妈死磕到底。”

　　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绝望的内容。

　　路遥心疼得直咬牙，“为什么一定要为难我……”

　　“瞧你说的什么话，是你在为难我。”

　　路遥只觉眼前一阵晕眩，眉心直跳，“妈，我……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唯独方胜寒，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吧。以前你没发现的时候，不一样过得好好的？”

　　幺姑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你还没为人父母，等你当了爸爸，就知道没办法装作不知道。”

　　几乎同时，路遥冲口而出，“我不会有当爸爸的一天。”

　　幺姑浑身一阵战栗，脱力地瘫软了身体。她疲累愁苦得坐不住，单手撑着身子，过了半晌才一锤锤打着心口，哭道：“我的命真苦，真的太苦了……”

　　她不哭还好，一哭连带着路遥也双眼迷蒙起来，连声对幺姑说对不起。他只能不停地道歉，幺姑的一切苦难，似乎都是他引起的。

　　如果他没有出生，幺姑就可以远走高飞，不需要被儿子拖累。如果他没有喜欢同性，现在就是幺姑眼前的骄傲。如果不是他，幺姑甚至不需要和爸爸结婚。

　　没有他，妈妈不会荒废大半辈子在这个破败不堪的家。

　　路遥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脏可以这么痛。痛切心扉的感觉让人窒息得呼吸不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泪水不争气地往外流，烫得脸颊生疼。

　　也许他就是幺姑的灾星，是他害惨了妈妈。可是路遥控制不了，要他放弃方胜寒，实在做不到。

　　方胜寒那么优秀，一旦放手，他就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一想到分手之后方胜寒会投入别人的怀中，会亲吻、会躺在那个人的床上，把曾经说过给自己听的甜言蜜语再说给那个人听。路遥觉得自己要疯了。

　　妒忌得变形的脸扭曲在一起，光是想象一下，就叫他恨得撕心裂肺、痛苦万分。

　　“也许你说得对。”路遥侧低下头，不敢看向幺姑，“以后会有很多艰难险阻等着我们。可是……你就让我试试吧。就算结局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也不会后悔。”

　　幺姑抬起眼帘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儿子。她的孩子长大了，已经脱离她的掌控，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正如曾经的她一样。

　　看似无所畏惧，实际不过是莽莽撞撞的新学小生，不撞南墙不回头。

　　“呵……”幺姑伸手，摸了摸路遥的脑袋，“你一意孤行，妈妈还能怎么办。不过你可得记住我的话，以后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得先保护自己。及时回头，总好过一条道走到黑。”

　　路遥咬着牙，“方胜寒不是那样的人。”

　　幺姑笑得轻蔑，“我认识你爸十几年，还不敢说看透了他。你认识方胜寒才多久？这么快就以为自己什么都看清了？”

　　路遥不想跟妈妈争辩，只淡然道：“他不会害我。”

　　幺姑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她今天真的太疲惫了，不愿再多费唇舌。凭着她一直以来的经验，倒不急着此时此刻跟孩子撕破脸，非争出个脸红耳热出来。未来总是千变万化，人也总是随着境遇而改变。

　　任他们现在如何要生要死地纠缠一起。以后必然会有人代替自己鞭打这两个离经叛道的孩子。等他们读懂了人心险恶、世态炎凉之后，路遥终有一天会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这么一想，心里好过了一些，起码能把呼吸平稳下来。幺姑说：“以后别带方胜寒回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他。”

　　“妈……”

　　“别说了。你们的事，我听了只觉得难受。”幺姑不再看孩子，缓缓地站起走向睡房。

　　老房子本就幽暗潮湿，加上灯光黯淡，把幺姑的背影映照得虚弱空洞。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瘦小的肩膀独自担起了太多东西。

　　路遥从后面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又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