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燕台笳鼓

68、消遣

　　小孩子道：“我叫离陵。”

　　“喔~~”重华拉长声音。他虽然久居归墟神殿，但对神界中的人和事并非一无所知，“原来是凤族的少君啊。”

　　离陵的小短胳膊撑着窗台使劲往里探，小声同他道：“你还要在此躺很久，未免无聊，届时我带些玩意儿给你，当做消遣。”

　　倘若他知道离陵要送他的是什么“玩意儿”，说不得他现在就能蹦起来，将这小凤凰尾巴毛都给拔秃了。

　　可惜他终究是对这位尚且年幼的凤族少君一无所知。

　　重华懒洋洋道：“那在下先谢过少君好意了。”

　　离陵小手一摆：“不用客气。”

　　不等回答，就着这一摆，他飞快地收回手，头颈往外一缩，从窗台往下一滑，行云流水般消失了。

　　重华：“……”

　　只听门口传来清冷和缓的声音：“醒了？该喝药了。”

　　年轻的神君在他的搀扶下勉强起身，自己老老实实喝了药，已是冷汗密布。

　　他不想再趴回去，便就这么直挺挺坐着，见他的师尊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神色莫名，下意识有点心虚，嗫嚅道：“师尊怎么了？”

　　他何尝不知道此前在招摇山封印混沌化身之时，自己情绪太过激烈，太过外露，再想瞒下去有点痴人说梦。

　　倘若换个粗枝大叶的，他随口扯两句，大约也就揭过了。但他的师尊是何等心思深重，哪有那么容易糊弄的。

　　单恋如他，既无法宣之于口，又忧心那人日后得遇心动之人，更有纠结之苦：既怕被那人察觉，拒绝于他，嗤笑他痴心妄想；又怕那人一无所觉，终究是空留他一片痴情满心遗憾。

　　何等煎熬！

　　墨宸高深莫测地看了他许久，方才缓声问他：“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徒弟一时有点怔愣，摸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师尊是说……”

　　神尊仍然那么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半晌，淡然道：“罢了，也许是为师多虑了。

　　近来总觉得有些事情很奇怪，好像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又好像还忘了什么重要事情。大概是有些乏，容易胡思乱想。”

　　重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仔细一想，突然又悬了起来，变了脸色，道：“师尊也有这种感觉？”

　　师徒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像他们这样修为极高的神祇，倘若单独一个觉得不对劲，已经很不寻常了；若是两个都觉得有异，那就必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种荒谬感和偶尔冒出的似曾相识或者其他的奇怪感觉，他们此前都有过，但总是一闪而逝，快得几乎抓不住。而后又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来不及深究，甚至索性忘了，也就没当回事。

　　墨宸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看着徒弟不算太好的脸色，他温声道：“不要急，有空的时候从头开始想想。什么时候想到了，若是愿意就同为师讲讲。”

　　年轻的神君半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站起来，以为他要走，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冲口道：“师尊！”

　　仔细看时，能看见他的瞳孔四周绕着一圈极细的血线，四处蔓延，凤眸深处似乎藏着不知道积攒了多少万年的痛苦和哀伤。

　　墨宸原本只是想扶他趴下休息，见他如此，便又重新坐下，温和道：“重华，若是有什么事，不妨同为师说说。”

　　别人不十分清楚归墟神殿这位少君的来历，他却知道。

　　重华化育于昆仑天柱，世人只知其承继了祖神气泽，却没有人知道，他还承继了祖神的魔性。

　　墨宸虽然没见过祖神，却也知道这位天地间自然化育的第一位创世之神，乃是半神半魔之体，眼瞳四周一圈金红痕迹。金色代表其神性，血色代表其魔性。

　　神性与魔性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方为平衡。

　　重华的瞳仁周围天生一圈血痕，以至于自小被昆仑天柱的其他生灵视为邪魔，正是因祖神的魔性在他身上得以传承，却终究缺了神性的克制，易成大患。

　　眼下血痕难以收束，几乎有失控的趋势，这已是入魔之相。

　　徒弟虽然修为已算十分高深，但以他的年纪，在神界而言，终究也不过是个年轻人，从哪来的这么深沉这么浓厚的哀痛？

　　墨宸身为天神，在他的观念里众生平等，对神魔向来一视同仁，倒并没有那么多对魔的偏见；但魔终究行事过于偏激。身为师尊，自然还是希望能拉徒弟一把。

　　所谓一念之间，能做神，为什么要入魔呢？

　　重华仍然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仿佛溺水之人绝望之下抓着的一片苇叶，挣扎着，一句话说得语无伦次：“我……师尊，我失去你了……我好像曾经失去过你……很多……很多……年，我找不到你……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可是又看见你在眼前……那种感觉……”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不该是个什么话都往外说的。但这个时候，他总觉得能有机会把这句话说给他的师尊听，是他从前就连在午夜梦回时都不敢幻想的情景，是他此生最渺茫的奢望。

　　墨宸静了一会，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温声道：“重华，你看着为师，为师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重华眼神挣扎，绝望地看着他，忽然用力反握住他的手一拽，紧紧圈住了他瘦削柔韧的腰背，骨骼分明的手上指节暴起，仿佛要借此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幻象或者梦境。

　　其实这是他从头到尾唯一感觉不对劲的地方。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绝望和悲伤从何而起，但却总觉得这种感觉几乎已经刻入了魂魄。

　　眼前的师尊确然是鲜活的，有温度的有血肉的。眼中的血线慢慢褪去，重华仿佛终于清醒。

　　问题似乎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虽然眼下衣衫半褪的徒弟如此亲密地拥着他、火热精壮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场面十分之怪异，但墨宸担心再刺激到他，也担心用力挣脱会加重他的伤势，便任由他圈着，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

　　某一天，他在归墟神殿中醒来的时候，竟然忘了自己是谁；在琢光山时脑海中莫名其妙出现的玄衣银发的重华的身影；那个突然蹦出来的叫“六界”的名词；

　　总是好像忘了什么似的；还有那从一开始十分微弱，然而后来越来越强烈的提线木偶般的感觉……和重华这不知因何而起的几乎令他入魔的绝望。

　　然而他仍然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原本他这个注孤生的老光棍还想同重华谈谈关于徒弟那些心思的事，当一回情感引导，从眼下的情形看来，暂且只得作罢。

　　没过两天，小凤凰离陵果然信守承诺，给重华带了点小玩意儿，都是从凡人部落淘来的。虽然最平凡，但也很有意思。

　　第一天带来的是两只铁甲虫，像斗蛐蛐一样。重华从来没玩过这些，虽然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也趴在床边上同离陵玩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的是绑在棍子上的几只小虫子，吹口气就像风车似的扑扇着翅膀飞起来，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也很正常。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差不多是他此生最后的轻松快乐的时光。幸福消失得悄无声息，痛苦降临得猝不及防。

　　等到第三天夜晚，离陵愁着小眉毛，从窗户给他递过来一叠书，苦着脸道：“我可能暂时不能带你玩了，我老头子罚我去思过崖扫雪。”

　　走的时候，他还回过头，似乎很是不舍地望了一眼。

　　重华没有想那么多，随手将那叠据说是“凡人的话本子”的书拿过来。

　　拔除死气是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彼时他仍然不能自行起身，也很难改变姿势，镇日趴着，着实难受。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还有比这更难受的。

　　重华随手拿了一本，封皮上无字无图，看不出什么名堂；然而当他打开看到内容时，第一眼没反应过来。

　　再看一眼，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瞠目结舌，一瞬间化成了石头。

　　就在这一刹那，书册上遽然升腾起一缕极淡的黑气，精准无误地化进了他的躯体。

　　离陵从外面淘来的书册竟然已经被人动过手脚！

　　以凤族少君尚且年幼的修为，全然没有发现。

　　重伤之下，他也许察觉到了却来不及避开，也许震惊之下根本没有发现；头脑中瞬时被一道雪亮的剑光劈开似的，一片空白。

　　纸页上，入眼赫然是两个精|赤|条条的男人，各种各样的……姿势，栩栩如生，几乎实实在在杵他眼前表演一般。

　　可怜他一个纯洁的好青年，从前最过分的幻想也不过是有朝一日能拥着师尊，嗅着那人独有的气息入眠。就这么点子事，还自己跟自己纠结、痛苦了那么些年，拉锯一般，几乎将他的魂魄锯成两半。

　　此时毫无防备之下，那些极具震撼力的图画就如此直白地、强硬地、明目张胆地撞进了他的眼中，刻在了脑海里，像是一道炸雷，几乎将他劈了个外焦里嫩。

　　那一刻，他也许什么都看到了，也许只是盯着书册什么也没看到，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魔气迅速侵染了他全身。思绪的空白中，他就那么僵直地维持着一个姿势，也许很久都没有变化，也许一直处于变化中。

　　他的魂魄好像瞬间离开了他的躯体，浮在上空，用一种冷静的眼神审视着，看着他的躯体因为极度的震撼而错愕，呆滞。

　　魂魄觉得他应该立刻将这些书拿开、一把火烧了，躯体却紧紧盯着那些图画，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他的魂魄瞬间想起很多念头：这小鬼不是怕他无聊，而是自己无聊；不是要给他“消遣”，而是要消遣他；告状的人都排起了长队，这小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后临走那依依不舍的一眼，原来不是舍不得他，而是没看到恶作剧的结果而舍不得……

　　但他的躯体却着魔似的、不受控制的一页一页翻动那些要命的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