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燕台笳鼓

54、纯阳之王（下）

　　君息双目都完全变成了死灰色，原本气度不凡的昳丽面容上一派僵硬狰狞，握着那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召回来的凡人帝王之剑，不管不顾，剑气一道道猛然砸下。

　　哪怕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出君息眼下的状态不正常了。

　　即便墨宸再如何专注地应对王宫内的混战，即便区区凡人修为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偷袭得了一众洪荒神魔都要尊一声“神尊”的天神。

　　方才那一掌之威，不下于这一道道能将远古异兽瞬间打散的剑气。

　　墨宸生受了一击，从来都挺拔如剑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勉强稳住了，用力咽下一口血沫，飘忽闪避着悍厉剑气。

　　片刻，他略带嘶哑、却仍旧和缓的声音透过重重剑幕与漫天的猛兽嘶吼声传出来：“原来这才是你。”

　　君息像是没听到一般，根本不回答，不分敌我，不设防御，只管将剑气猛然向他砸下去——如此悍不可挡的攻击之下，有没有防御，其实没多大区别。

　　神界之大，还有什么样的修为能突破他的剑气，威胁到他本身的安全？

　　剑气悍烈罡猛，墨宸所倚仗的符咒召唤之术在如此攻击之下，几乎没什么作用。

　　这边的动静太大，从一开始重华就感知到了。

　　神魂之伤不比躯体上的伤，极难恢复。因着知晓师尊乃是以神魂进入七重梦境，玄衣的神君即使是在被大祭司骨骼所化的恶兽群重重包围之下，也还记得分出一些神识，盯着那边。

　　神魂强行离体进入梦境，修为大不如从前。何况若是神魂有损，必然会连带损伤墨宸尚在梦境之外的真身。

　　当下见墨宸被君息一掌所伤，心里恨怒异常；又见师尊被纯阳之王道道剑气紧紧逼迫，勉力闪避，但苦于他自己尚且陷入苦战，锟铻剑所化的十二条银龙被恶兽群死死绊住，脱不开身，恨怒之外，更添焦躁。

　　听到那句“原来这才是你”，他几乎已经肯定，眼下这个君息，也已经被天魔恶念控制甚至直接附身了。

　　不然哪来如此强悍的修为，竟将天神神魂逼到几无还手之力？

　　他神色不变，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正待召出祖神神骨，突见墨宸指尖一点金光闪耀，一个初时极微小的法阵飞出，高悬在王宫破败的穹顶上。

　　法阵上金光流转，仔细看时，每一丝光线却都是由无数的符咒宛转勾连而成。光芒熠熠，也不知道有多少丝光线，多少枚符咒。

　　重华几乎滞了一滞，连着十二条银龙都迟缓了一下。

　　那个法阵他十分陌生，但那丝丝缕缕符咒勾成的金色光线，他却是无比熟悉的。

　　那是与祖神神骨上别无二致的光线。

　　就在君息，或者说天魔恶念控制的君息，远超洪荒神魔正常修为的悍猛攻击下，在别人以为他已经无力还手，只能勉强躲避的时候，他竟然能用神力，临时构画了一个堪比祖神神骨的法阵！

　　祖神神骨之辉，祛世间一切邪秽，灭世间一切污浊。

　　金光所及之处，恶兽渐次化为白骨碎片，雨点般从空中纷乱掉落。

　　君息全身被笼在金光之中，原本雍容而诡异的面容上很快显出了压抑不住的痛苦之色，眼神震动涣散，然后嘶声惨呼，像是有什么从他身体里被强行撕开一般。

　　重华心脏猛然收缩。十二条银龙随他的心意而动，蜿蜒遨游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墙，将剩余的恶兽死死拦在外面。

　　即便他是锟铻剑天定的主人，要召出祖神神骨并催动，对修为的损耗何其巨大！何况是硬生生造出一个有类似效果的法阵。

　　眼下的墨宸仅是神魂，修为本就较正常时削弱了许多，方才又生受了君息全力一击，再强行构建一个祖神神骨般的法阵，其神魂损伤到什么程度，重华已经不敢去细想。

　　但法阵已开启，如今已无法暴力打断。

　　他甚至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以免让墨宸受到搅扰，分了心神。

　　否则法阵破碎，堪比祖神神骨的反噬之力下，没有任何人能逃出生天，持阵者当场就得魂飞魄散。

　　他只能闪身过去，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浮在了离墨宸不远的地方。

　　白衣的神尊面色冰白，一如既往地清冷平和，漆黑的眉睫都挂上了冷汗。略深的眼窝中，两泓秋水却愈加淡漠荒凉。薄唇下，一线泛着金色的神血缓缓滑落。

　　然而他操控法阵的手却极稳定，极有力，决然而坚毅，毫不退让。

　　金光笼罩之下，君息的惨叫声撕心裂肺，眼睛却渐渐恢复正常。

　　待到惨叫声停止，他的人已经倒在地上，剧烈抽搐了几下，方才挣扎着，茫然站起身。

　　直到此时，墨宸终于撤了神力，身形一晃就要倒下。几乎是在同时，重华飞身而来，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臂。

　　他立刻要将自己的神力渡过去，墨宸却抬起手，是一个坚决而利落的拒绝的手势，虽然虚弱，却勉力平静道：“不必。”

　　他调息一下，拭去唇角的血迹，落在君息面前，和缓道：“君息，你可记起了？”

　　君息茫然四顾，半晌，像是木偶般僵硬地点了点头，木然道：“我……我全都记得了。”

　　一角红色衣物碎片不知道从哪飘下来。他木然伸手抓住了，死死盯着看了许久，喉咙里方才逼出两个嘶哑的字音：“少昀……”

　　纯阳之王用力瞪大眼睛，抬首望着王宫大殿破败不堪的穹顶，仿佛要借此将什么逼回眼眶似的。

　　然而片刻之后，一滴泪水终究还是自他眼角滑下。

　　他的人也仿佛被什么抽光了全身的精气，迅速委顿在地。

　　凡人之躯为天魔恶念所附，兼且以天魔之力同天神对抗，岂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力量？

　　君息嘶哑道：“我二人违背传世律令，违背祭台血誓，给纯阳部族招来灭族之祸，如今少昀他……我……”

　　墨宸缓声道：“这不是你的罪过。”

　　君息惨然，嘶声道：“但一切终归是因我而起，我乃万世罪人，罪无可赦。”

　　他示意墨宸靠近，然后抬起手，聚起修为，将手按在胸膛上，指节暴突发白，一点一点往外拉，像是将什么从他的心脏里硬生生挖了出来。

　　纯阳之王面色如死，痛得面目都扭曲了，手却极其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片刻之后，一颗不大的晶石出现在他的掌心。

　　那晶石极黑，极透，极澄澈明净，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内里仿佛蕴含着无上神力，却无端令重华有种熟悉的感觉。

　　君息一把握住了，死死压在墨宸手里，嘶哑道：“此为琴心石，乃是随祖神化育的宝石，据说其中封印了祖神一部分神力。

　　此物本是我纯阳部族传世之宝，也是王者之物。我部族区区凡人，能在神界得以偏安一隅，也算是有它一份功劳。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部族遭此灭族之祸，难免没有它的原因。

　　如今既然得遇神尊，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望神尊万勿推却。”

　　重华恍然，难怪他会觉得熟悉。

　　他本身就是从祖神脊骨所化的昆仑天柱化育而生，承袭了祖神遗泽，与伴随祖神化育的宝石也算系出同源。

　　琴心石被秘术封印在君息体内，除非他自己拿出来，否则就是将他挫骨扬灰，碎魂裂魄，也是万万得不到的。

　　如君息所言，今次天魔恶念是冲着琴心石而来 。但此前的红衣大祭司在为天魔恶念所蛊惑、控制的漫长时间里，仍能维持一线清明，没用酷厉手段折磨他、逼迫他将之交出来，实在令人唏嘘感叹。

　　墨宸也不推辞，将琴心石收了，缓声道：“你眼下伤重，需……”

　　君息虽然伤得重，也并非无法可救。他本要渡些神力过去，宽慰两句，却不妨被地上的人一推。

　　紧接着一片细碎的光点飘起，又急速散落，绚丽如流星，短暂也如流星。

　　——纯阳之王死死抓着大祭司留下的一角红衣残片，聚起残存的所有修为，没有一丝迟疑和纠结，干净利落地震散了自己的魂魄。

　　一个人需要有多大的痛苦和决心，才能自碎魂魄，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留分毫？

　　已经没有人知道君息口中的“灭族之祸”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师徒二人日前刚刚进入纯阳部族的时候，一派祥和宁静的闲适。

　　也没有人知道此前的漫长时光里，这个部族里，这个王宫里，都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一切都将永远成迷，埋葬在天地之间。

　　大殿内的恶兽早在法阵撤下之时就全数化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骨雕玩偶，零落遍地。

　　十二条漫天遨游的银龙“喀”的一声合在一起。重华提着锟铻剑，望着满殿狼藉，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二人从年少相识，青年相伴，后来一个成了纯阳之王，一个做了部族大祭司。日日相对，却今生无望，又该是何等的痛苦无奈！

　　大祭司对君息执念渐深，终至成魔，以至部族覆灭，双双身死魂消，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他同大祭司，何其相似！天道威压之下，他自己，他和……又将如何结局？

　　师徒二人静立片刻，墨宸缓声道：“破境吧。”

　　重华一点头，将修为全数聚集在剑上。冷不妨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一股极其强悍的神力汹涌而出，锟铻剑不自觉地猛然斩落，周围的一切都在无声而飞速地坍塌。

　　七重梦境第六重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