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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了断 ...

  •   陌尘咳够了,最末似乎混了声低低的笑,但太过缥缈含混,不太真切。须臾,他像是要说给自己听般,低声道:“原来如此。”

      六界之大,确然再也没有第二个比他更合格的替代物了。

      这一出,他原本是做戏;但此时此刻,不可遏制地想起当初冰冷海底惊鸿一瞥,和年少时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一时心痛如死,却是真情实感,假戏便也自然成了真。

      重华死死盯着他,凤目中血痕宛然,冷漠的瞳仁湖面下像是跳跃着两簇焚天怒焰,片刻,悄无声息地上前,握着他瘦削的肩臂,直接将他拖了起来。

      他漠然道:“数千年来,本座竟不知道,你竟有偷窥的爱好。”

      倘若是在以前,陌尘必然会反唇相讥:“数千年来,小仙竟不知道,帝君除了喜欢听墙角,竟还喜欢窥探他人行止。”

      但现在,他只觉说不出的疲倦,像是觉得连反驳都没什么意思了。

      见那人全无反应,重华又问:“你就这么感兴趣?”

      掌下瘦削的躯体异常安静,少顷,陌尘终于近乎服软般低声道:“不会了。”

      大约是对这个素来狠戾倔强的青年如此顺从还算满意,那人将他拖出藏书空间,随意扔在门口。一角玄色衣摆簌簌飘过他眼前,渐渐远去。

      冷漠寒凉的嗓音便也从远处传来:“不该你知道的,最好别知道。”

      此后,陌尘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

      但身为符阵仙,而且是仙界乃至六界近五万年来最引人瞩目的符阵仙,这般安静反而不正常。

      纵观六界数十万年历史,若要论离经叛道、胆大妄为,非符阵修莫属。

      大胆、有想法、不走寻常路就仿佛是符阵之道十分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种天赋,也特别容易出一些我行我素之人。

      符阵一道,包罗万象,五花八门,小到更改命格,大到叛逆天道。在符阵修那些短暂的光辉岁月里,不知道出了多少惊人的禁术。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的。

      越是有天赋,越是敢于尝试的,死得越快越惨。

      然而符阵修们似乎乐此不疲,甚至有不少将其当做一生的荣耀与追求。似乎不留下几条禁咒、几个禁符,创造出几个逆天之阵,就不配称为符阵修。

      符阵一道凋零如此,几乎快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除了自身的局限性,很难说是不是有这个重要原因,简称“作死”。

      作死就好像会上瘾一样,有了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根本停不下来。甚至到后来会反复在作死的边缘疯狂横跳,以此为乐。

      一个如此善于作死的人,又岂会突然这般老实?

      大约是看他此前失魂落魄的状态,觉得他一介小小上仙,兼且心伤谷欠死的模样,在他这样的远古尊神眼皮子底下,再翻不出什么花来;

      再者,他身上那枚与他神识生死相系的护身玉佩乃是帝君神力所化,普通禁制对他无效,重华并未在藏书空间再加其他禁制。

      就着当时帝君将他扔下的位置,陌尘一直倚靠着藏书空间的门口,不言不动,就那么木然坐了很长时间。

      白纱遮住了他的眉目,苍白瘦削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和生机,像个失去了指令的偶人侍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姿势不变,却将一缕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神识悄然探入了藏书空间。

      隔着无形的空间壁垒,里间一枚原本隐藏的符咒闪过一点微弱的灵力,被那缕同样微弱的神识牵引着,一点点探索着载有六界乃至洪荒神界各种秘辛的典籍。

      终于,它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卷手稿。

      仿佛是一件器物的设计图纸。

      甫一见到这卷手稿,陌尘竟然操控着符咒,直接将其点开,像是完全不怕附在其上的神力波动,惊动了重华。

      那器物像是一盏油灯,通体漆黑,即使只是一张图稿寥寥几笔,即使隔着空间,即使只是通过符咒感知,也能令人感觉扑面而来的肃杀阴森气息,无端令陌尘想起冥界熔炼了无数恶鬼厉魂的三途河水。

      这,想必就是青云子所说,有名的邪物,引魂灯的图纸。

      六界关于引魂灯本身的消息并不多,甚至几乎没有人能准确描述其模样。但既然是神器,无从下手的情况下,还有什么地方比太苍地宫消息更齐全的?

      查探真正的引魂灯的形状与用法,这才是他近乎顺从地来苍梧宫的真正目的。此前种种,固然全是真情实感,更多的却不过是为了卸下重华的戒心而已。

      目的既已达成,他又何须再委曲求全?

      陌尘微微勾起唇角,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庆幸帝君终究没拿他当回事。

      以重华执掌六界数十万年的能耐,若是肯稍稍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又怎会轻易相信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一朝流落到极北荒原这样的六界生死场,搏杀数千年而绝不放弃的坚韧心志,居然因为点年少时的心结就一蹶不振了?

      空旷的地宫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仙泽弥漫,远古神祇的神力充斥其中。

      他像是全然没发现不远处那个玄衣银发的身影,施施然站起身,掸了掸白衣上的灰尘,方才慢吞吞转过去,隔着束目的白纱,看着那人,不紧不慢道:“帝君来得好快,对小仙这个替代物,倒实在是关注。”

      来之前就决心要将前尘旧事做个了断。既然帝君一再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不必再假装客气,直接撕破脸比较方便。

      从前他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面目:温吞的,激烈的,散漫的,冲动的……

      但如今,所有表象落下,方才露|出深藏其下的狠戾与傲骨。

      重华一言不发,素来冷漠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无端令人感觉怒火翻涌,凌厉凤目只死死盯着他,一步一步,步步紧逼。

      他走得并不快,却瞬息即至。陌尘只来得及道了一句“帝君且慢”,那人已经近在咫尺。

      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握在他脆弱的脖颈上,暖意融融,却无端透着些刺骨的寒气。

      他像是全然不惧,竟还仰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有些艰难却和缓地道:“帝君莫非以为,制住了小仙,小仙果然就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听从摆布了?”

      不等对方答话,他继续道:“小仙固然万万不是帝君的对手,但即使帝君将小仙修为尽废,若是一心想求个解脱,哪怕帝君身为六界主宰,也是万万留不住的。”

      他与常人不同,天生没有魂魄,只有神识。神识散尽之时,纵然不会即刻就死,却从此再无心智,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

      雪衣乌发的青年整个人都是懒散的模样,甚至有几分温吞,面上犹自带着微笑,嗓音和缓,仿佛太阳底下恹恹的黑白熊,说出的话却比剑锋更锐利,昭示着这温吞皮囊下深藏的狠辣凶悍,冷酷无情。

      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个他自无渡海归墟带回的人。

      那人深藏于骨子里的狠戾,从不因时光的磋磨而折损,因经历的坎坷而减弱,因实力的悬殊而消沉。

      他对别人固然无情,对自己却更狠。

      掌下脆弱的咽喉随着几近变调的话音一点一点滑动。重华没收手,漠然看了他许久。逆着光,陌尘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只听帝君冷漠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陌尘微笑道:“当时年少无知,贸然随帝君回了苍梧宫,叨扰千年。如今既然知晓了这段因果,既不屑为人替代,与帝君再有纠葛,更不想以这样的身份就此囚于帝君身边。

      小仙自问从前并无过错,却因着帝君一念之私,赐下这个名字,永无更改,屈辱终身。

      不若请帝君高抬贵手。正如当初帝君赐小仙之名时所言,陌路红尘,你我不妨就此相忘于岁月。”

      天下所有的“了断”,几乎都是在捅刀子。捅在自己心上,也捅在别人心上。

      他将此生最耻辱的一段过往生生揭破,血淋淋地摊出来,摆在他们之间,还要微笑着向这个他尚未化形就刻骨铭心、尚且年少就怦然心动的神祇说:就这样吧,虽然你只是拿我当做心上人的替代,但可以一笔勾销,只要你能放过我。

      相较从前的剑拔弩张,今日他们甚至堪称和气。

      却无端令人感觉字字句句都充斥着血腥的意味。

      重华下颌紧绷,嗓音一如既往地漠然:“本座若是不答应呢?”

      掌下的人像是早有决断,仍是微笑道:“诚然,小仙危难之时,帝君几番援手。救命之恩,小仙铭记于心。倘若帝君想以此胁迫小仙留在苍梧宫好好当个替代,却恕难从命了。”

      “帝君待那位神尊数十万年如一日的深情,固然令人动容;于小仙而言,却是一团污浊。”

      “小仙来得自由,便是死,也要死得干净。”

      他仰着头,瘦削的下颌绷出一道凌厉弧线,一如从前躺在冰冷的无渡海归墟海底时,仰望着眼前的洪荒神祇。

      玄衣银发的帝君一如从前浮在归墟之上,垂下目光,像是专注地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了时空尽头的另一个身影。

      仿佛一切不过一场轮回,然而他们被时光的洪流冲到了彼岸,再回首,却是谁都已回不到当初。

      空旷的地宫寂静如死,好像全然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们无声地对峙着,或许过了一天,或许已经过了一年,又或许只是过了短暂的片刻。

      重华终于一点点收回手,像是终究亲手戳破了半生的幻梦。半晌,薄唇开合,吐出一个几乎带着血腥气的字:“好。”

      恩怨情仇,不过镜花水月;浮世三千,无非一场大劫。

      这招对付不了别人,用来对付重华,却是立竿见影。

      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不若都趁今日一并了断了罢,反正来都来了。

      陌尘退开几步,聚起灵力,那枚护身玉佩缓缓从芥子中离开,浮现在他眼前。

      玉佩上隐隐现出无数极细的虚幻丝线,竟是与他的神识紧密相连。

      当年将他流放蜀山前,重华赐他这块玉佩的时候,知晓以他的脾性,必然不肯承这个人情。

      何况他对墨宸之事仍旧恨意滔天,怨怒难平,所以特意将玉佩直接融入其神识。

      这些年来,他既不想用它,从前作为活生生的生灵,也无法轻易毁弃,只得尽力将它封在芥子里,只当它不存在。

      如今他已是邪物,虽然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于他有极大的伤害,但至少能将护身玉佩与他的神识完全分开。

      神识的丝线一根根断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撕扯开来。掌教面色如雪,颗颗冷汗顺着瘦削的面颊蜿蜒而下,沿着紧绷的下颌淌过脖颈,滑过喉结,没入衣领中。

      重华上前一步,竟带了点踉跄的意味,玄色衣袖下的手微微抬起,仿佛想去阻止他。

      他却只是微微侧首,隔着遮目的白纱,凌厉一瞥。

      刹那间,所有丝线遽然绷断,空寂如死的地宫中,几乎能感知到铮然之声。

      神识剧烈的痛楚令陌尘眼前霎时一片黑暗,空间仿佛都在飞速旋转。好像有什么力量隔空托住了他的躯体,让他终究不至于狼狈地倒下去。

      他本能地微微一点头,几不可闻地道了句:“多谢。”

      待神识终于恢复些清明,他挣扎着行过去,双手将那块玉佩奉到重华面前,居然还微微一笑,缓声道:“承蒙帝君当初赠玉,使小仙得以全身而退。几番庇护之恩,不敢相忘。

      倘若帝君有所差遣,只管吩咐就是。此后山长水远,仙途路遥,不问旧事长短。”

      这是要彻底划清界限的意思了。以后再见面,唯有公事公办而已。

      他也不去看那人的脸色,微笑着行了个礼,转过身,雪色衣袍簌簌飘摇,与帝君的玄衣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像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重华看着玉佩,凤目中一片死寂。过了会儿,他轻轻一握,那玉佩就化做一缕神力,流进了那只骨骼分明的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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