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燕台笳鼓

19、秘|药

　　陌尘道：“别人未见得能杀得了小仙。至于帝君，”他十分光棍地笑了笑，道，“帝君如若真想对小仙下手，那么小仙无论说还是不说，结果都一样。”

　　话毕他还假惺惺问了一句：“您说是不是？”

　　重华漠然看了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掌教没什么诚意地略一拱手，道了句“恭送帝君”，转头望着满池摇曳的莲花，唇角微微勾起一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他们之间，终究不如陌路。

　　苍梧宫里一如从前，寂寥，空旷，冰冷。山水香架上的香已经熄了，失却了这少有的热源，显得格外冷清。

　　重华阖目斜倚在软榻上，仿佛睡着了。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睁眼，化出张玄色帕子，捂着嘴低低咳嗽起来。

　　待他终于平息下来，帕子上似乎已经沾了些湿痕。然而被他随手一握，帕子就彻底消失了，谁也没瞧见。

　　他慢慢站起身，自己给香架上添了一粒香，点燃了。那香很是奇特，不同于其余的香料，它的烟竟然是深灰色的。

　　帝君重新躺回软榻，眉目不动，刀刻斧凿般的俊美面容一如既往地冷漠，额角却流下一滴冷汗，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离陵神君拎着他那把马蚤包的折扇，踏着一片遮天蔽日的火凤凰似的云彩，在整个水月天盘旋了两圈，才十分风马蚤地落在太苍山顶、苍梧宫外。

　　宫门的守卫身形笔挺纹风不动，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跳。

　　水月天虽然是凌驾于六界之上的存在，但神族向来低调，这位尊神今天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

　　深灰色的轻烟缭绕。重华斜倚在榻上，单手撑着头，一头皓皓银发披垂下来，如万载不化的冻雪，像是睡着了。

　　离陵神君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鼻翼翕动两下，走过去无声无息地换了颗宁神香，抬头就发现一道冷漠空寂的目光正盯着他。

　　老凤凰“啧啧”两声，丝毫没有被当场抓包的自觉，也不怕他，也不跟他兜圈子，直白道：“你那寒髓镇魂香太霸道了，不能多用。

　　虽然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稳固神魂，但是过程太痛苦，倘若承受不住，会适得其反，令神魂震荡。凡事讲求个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重华冷漠道：“你在教我做事？你觉得本座会承受不住？”

　　离陵一哽，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他有病，无需同他计较”，又打开折扇扇了几扇，方才道：“说真的，你确定你不去闭关休养个千八百年的？

　　洪荒神界的混沌，虽然只是一个化身，当年尚且合你师徒二人之力才将其封进了十方镇魔境。前次单独对上，你心血都几乎流尽了才险险成功。以你这次的伤势和修为损耗，没有个万八千年都养不回来。”

　　老凤凰难得十分诚恳：“何况他传讯说，最近天魔气息并无异常，中间想来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小打小闹的，我们几个尚可支应一二。”

　　帝君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坐起身，淡淡道：“我要的东西呢？”

　　离陵一伸手，一个很有老凤凰特色的、泛着十分风马蚤的粉红光晕的玉瓶出现在他掌心。

　　他一边递过去一边殷切嘱咐道：“这精灵丹能助你用最短的时间最大限度回复修为，虽然不能让你回到巅峰状态，也够应付大多数意外情况了。

　　但此物药性极为暴烈，半个月内最多服一颗，否则……”

　　老凤凰突然像被捏住了脖子拔毛的鸡，剩下的话硬生生被捏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帝君行云流水般拿过去打开瓶塞，把一整瓶“半个月内最多服一颗”的精灵丹倒糖豆似的全倒进了嘴里。

　　离陵：“！！！”

　　服了药，不紧不慢喝了杯水，玄衣银发的帝君方才抬眼看他：“否则怎么？”

　　离陵：“……”

　　离陵半晌方才眨了眨眼皮，游魂般木然道：“没怎么，你开心就好。”

　　他“唰”的收了折扇，把刚被震散的魂魄草草收拢一下，囫囵道：“小神突然想起来还有点重要事情，就不叨扰帝君了，告辞！”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走得连影都看不见了，就像是被老涩鬼追踪的小姑娘。

　　风紧扯呼！

　　往事瞬间涌上心头。神族一生何其漫长，他同重华，难道就绕不过这种事了吗？

　　当年他年纪小，贪玩恶作剧，却阴差阳错之下彻底勾出了重华的心魔，以至最终铸成大错，要他怎么赎罪他也认了，毕竟沾了神界覆灭这么大的因果。

　　但今次……今次他实在是冤枉啊！

　　离陵小姑娘一颗心拎在半空晃晃悠悠，一边全速逃命一边无语问苍天。如果有的选，他宁愿被老涩鬼跟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怜天大地大，竟没有他容身之处吗？

　　如今仙帝寿诞也过了许多时日了，青云子并一干长老峰主在底下商讨门派事务。

　　陌尘正坐在岷崖峰无量殿中，耳中听得蜀山各位中流砥柱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十分热烈，脑子里断断续续想着灾舅子……不，宰齐仙君落下的芥子里那两卷古籍，不知道里面到底记载了什么。

　　想得太乱，反而一片空白，一时昏昏欲睡。

　　他虽然只是个吉祥物般的存在，但挂着个掌教的名义，有时候少不得出面做做样子。天知道想睡还不能睡有多痛苦！

　　他们这么对待伤病未愈的掌教，真的良心不会痛吗？

　　正在似梦似醒间，突然神识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波动，仿佛呼吸拂过花朵。若非他此刻神识彻底放空，几乎感觉不出来。

　　有人擅闯护山结界！

　　陌尘条件反射般瞬间清醒，眼睛还没睁开，他的人已经飞出无量殿。

　　蜀山坚不可摧的护山结界在来人面前形同虚设。他毫无阻碍穿过结界，几乎是以从天而降的姿态落在了殿外。

　　陌尘：“……离陵神君。”

　　老凤凰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一会要是有谁来寻我，你好歹替我挡上一挡，哥先溜了。”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倘若我不幸羽化，你好歹记得来凤族神祠替我上柱香，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

　　他并没有说谁要来寻他，一番话没头没尾。陌尘不明所以，倒是正好借机推了那无聊到数毛的集议，自行回了长生殿。

　　一盏热茶没吃完，蜀山迎来了今日的第二个不速之客。

　　帝君容色冰冷，一身磅礴的仙泽此刻尽数化做腾腾杀气闯进了长生殿。

　　虽然他什么也没做，看上去还很平静，暴怒的气息却像是要把地皮都来回翻上八百次：“离陵去哪了？”

　　几乎是在他闯入的瞬间，只听“哗啦啦”一阵巨响，长生殿整个塌了。

　　烟尘飞舞，陌掌教飘在满地废墟旁，目瞪狗呆：“……小仙不知。”

　　这些尊神是有什么毛病吗？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而他就是那个无辜做了炮灰的路人甲？

　　他的寝殿就这么塌了，他今晚睡哪？总不成又要回去睡玄晶棺材？

　　重华素来冷漠的凤目中如今怒焰滔天，简直要化为实质冲出来，额角青筋暴起：“他来过这里，你会不知道？”

　　倘若细细品味一下，那怒火中仿佛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但这些远古神魔的恩怨情仇，不是他区区一个上仙能掺和的。

　　陌尘既不关心也不在意，因此自动忽略不计了，如实回答道：“小仙确实不知，离陵神君确实来过，但果真就只是来看了小仙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看着血丝爬上面前的凤目，他难得诚心诚意地建议：“离陵神君与帝君相识多年，他的习性，帝君应该比小仙更清楚。

　　现下帝君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无从判断，正好长生殿后有一眼冰泉，最是能宁心安神。帝君不若先去降降温，冷静冷静，兴许就能猜到离陵神君的下落了……”

　　重华眼瞳四周血线弥漫，面色苍白，冷汗颗颗沁出，刀刻般硬朗的下颌线条死死绷着，虽然没有表情，但怎么看怎么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也不知道是在忍耐什么痛苦还是在忍受蜀山掌教三纸无驴的废话。

　　片刻后，帝君终于忍无可忍，凌空一抓，暴怒地薅住他的衣领拖到面前，另一只手一把扯掉了他遮目的白纱，直勾勾瞪着他，仿佛要在他头上瞪出两个窟窿。

　　那双眼睛终于毫无遮掩地显露在了重华面前。

　　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两道漆黑狭长、斜飞入鬓的剑眉下，眼窝略深，眼尾略长，框出一泓秋水。

　　秋水中|央，瞳孔像锟铻剑柄上的晶石，极黑极透，配上这张带着些凌厉的俊美面容，确然当得起顾盼生辉，颠倒众生。

　　尘封多少万年的记忆突然之间鲜活起来，那个仿佛并不存在的、只在他想象中的人活生生站在了眼前。

　　随之一起活过来的，还有那些日日夜夜啃噬着骨髓、撕扯着魂魄的长达数十万年的痛苦。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因他造下的罪孽而魂魄碎裂，自己却被迫承了天下苍生的重担，苟活于世。

　　从神界辗转到六界，似乎永无尽头的日夜轮换，四季更迭。

　　冷漠的面具戴得太久，就如同长在了脸上，几乎让他忘了，面具之下，他原本也是有血|肉、有感情的。那些翻覆无眠的寂静深夜，那些似曾相识的吉光片羽，他也会忆起当年的情意与怨恨，痴心与妄念。

　　曾经他有多么真挚热切，后来就有多么疯狂悖逆。

　　极度的痛苦一朝苏醒，潮水般铺天盖地奔涌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疯狂。

　　重华用力闭了闭眼，借此敛去了所有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本不是个情绪轻易外露的神。

　　再睁眼时，他眼中只剩下滔天怒火，和某种根本压制不住的、比怒火更盛的东西。

　　滚烫的呼吸扑在面颊上，独特的极具攻击性和压迫性的气息萦绕纠缠在鼻端，凤眸猩红，像是狂暴的凶兽，下一瞬间，就要将他活生生拆吃入腹。

　　某些方面粗枝大条如陌尘，也终于觉出几分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