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13、初见

　　蜀山的戒备明显严了许多，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直到授封大典，一切正常，连个捣乱的小蟊贼都没有。

　　大典当天，蜀山防护法阵全开，上千弟子齐聚岷崖峰无量殿前的广场上，个个目光灼灼，半是激动半是好奇地等着见识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传奇掌教。

　　奉了仙帝之命、特来宣读授封帝诏的仙使正眼观鼻，鼻观心，同前来观礼的各门派宾客端端正正坐在无量殿前候着，就看见蜀山代掌教并一群长老峰主簇拥着一个年轻的仙君御着清风，从远处飞了过来。

　　那仙君长身玉立，瘦削挺拔，一身隐隐光华流转的月白暗绣优昙婆罗纹礼服，劲瘦的腰身束了条一掌宽的腰带，隔着层层衣物都能感觉出极为柔韧，外面松松披了件同色大氅，衬得整个人格外清隽优美。

　　他双目上束了条白纱，看不见眼睛，只露出一点漆黑的眉，仿佛工笔细画的面容苍白消瘦，一抹线条极为流畅地勾勒出凌厉狠倔的下颌，顺着白玉般脖子上凸出的一点没入衣领，禁|欲而克制，却又带着种震人心魄的的魅|惑。

　　仙使一时竟看呆了。

　　仙界俊男美女遍地，仙使在仙庭数万年，也算见识过大场面的，平生阅人无数，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

　　然而这位蜀山新掌教即便白纱遮目，竟能让他瞬间想到“颠倒众生”，心跳都漏了两拍。

　　他脑海里瞬间浮出一个极其震撼的画面。

　　仙庭有座明镜台，监察仙界内的重大事件。两千余年前，西荒降下万顷天谴雷劫，全仙庭都聚在明镜台，看到了那足以载入六界史册的一幕。

　　天地都被激怒，闪电雷霆瀑布般向那个胆敢逆天的狂徒倾泻下去，要将他劈成碎片，挫骨扬灰。虽有法阵相护，仍有不少雷霆砸在他身上，血肉横飞。

　　然而他竟硬生生受着，削薄的腰背笔直如剑，仿佛他那脊梁骨到死都不会弯折一下。

　　血色法阵上，泼天雷霆中，耀眼的银光从他脚下冲出。白衣乌发的青年凭虚御空，面容沉寂，任凭鲜血如泉从全身伤口中涌出，又瞬间被暴雨冲刷，倾泄到地上，蜿蜒流向四方。

　　极其自然地，那个狠倔悍厉的身影，同眼前这位风华月貌、姿容绝代的掌教重合在了一起。

　　广场上爆发出整齐的“恭迎掌教”，接连三声，弟子们热切的目光几乎燃烧出一片烈烈火海——这是他们的掌教，他们的荣光，他们的传奇。

　　衣袂飘扬，陌尘踏着清风落在无量殿前，先是抬手向弟子们示意，再转头冲仙使一拱手，微笑道：“有劳仙使久候。”

　　仙使赶紧收拾起散落的心神，回了一礼：“掌教客气。”

　　这一幕透过镜面看去，栩栩如生。离陵神君笑眯眯地将一面镜子递到重华眼前，镜子里正映出蜀山的授封大典：“第一次见这小子认真收拾起来，果然一副好皮相。”

　　玄衣银发的帝君斜倚在一张矮榻上，一头皓皓银发披垂下来，一手撑着头，一手握了卷闲书，眼皮也没抬一下。

　　旁边矮几上一架山水香炉，袅袅青烟从顶上顺着山痕水势倒流而下，又飘散四逸。他的身形就在烟雾里影影绰绰，看不大真切。

　　冷冷淡淡的嗓音从书后传来：“看来我要的丹你都炼好了。”

　　真是无情啊！离陵拎着他那把绘着摩诃曼殊沙华的马蚤包折扇扇了两扇，感叹：“呵，男人！”

　　老凤凰被赶回去守丹炉了，重华终于放下书，拿起矮几上的镜子。略施神力，镜中画面便往回倒退一点，定格在陌尘将要飞到无量殿的一刻。

　　那人微微侧首，下半张脸瘦削苍白，清隽中带着点说不出的勾魂夺魄的美，令人乍见之下能迷乱到短暂失神。往上白纱遮目，看不见眉眼。

　　但他不需要看，也能在心里一笔一笔描画出，那双眼眼窝略深，眼尾略长，框出一泓秋水。秋水中|央，眼仁像锟铻剑柄上的晶石，极黑极透。

　　幻境中猝然重逢、第一次看到长成后的陌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不是气息断绝躺在寒霜殿的玄晶棺材里时，他想起初次见到那位一模一样的神祇。

　　那时他尚且年少，在神界极西之地的昆仑天柱自然化育而出之后，就一直独自住在那里。

　　他修为不怎么样，也没有谁教导他，又因为天生眼瞳周围缠绕着一丝血线，被别的生灵视为邪魔，时常被欺负。

　　神界传说，昆仑天柱是祖神脊骨所化，锟铻剑是其中自然凝出的精粹，虽然从未出世，却已是有名的神剑。闻讯前来想要夺剑的神魔仙妖不知道有多少。

　　即使他天生凶悍狠戾，但架不住来的很多都是比他厉害的，挨揍挂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那天他又打输了，恹恹地躲在一块岩石下，就看到远远的天空中飘过来一片冰蓝的流光。

　　阳光暖软，微风轻拂，漫山的鲜花刹那盛放。俊美的神祇踏着一只光华流淌的冰蓝的凤凰虚影降临在他面前，白衣如雪，眉目含笑，朝他伸出白皙有力的手，温声道：“重峦叠嶂，毓秀清华，以后唤你重华可好？”

　　如今六界皆道帝君清冷无情，却少有人知道，当时只一眼，他就沦陷在了那双水一般的眼睛里，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终其一生，再也没能浮出水面。

　　年少时的相遇太过惊艳，此后半世所及，皆是云烟。

　　倘若一切只如初见，那些痛苦，那些执念，那些沉默的哀伤，那些隐忍的背负，是否都将不复存在？那些不得已的遗憾、满身的罪孽和惨烈的结局，是不是都可以重新书写？

　　后来重华见过那双眼睛的各种情态：温和的，含笑的，悲悯的，锋利的，漫不经心的，无可奈何的，以及最后妖冶魅惑的，迷乱崩溃的……

　　但无论哪种，都带着些说不出来的冷漠荒凉——就像他自己照镜子。

　　很久以前他曾经宁愿付出一切想拂去那些冷漠荒凉，但终有一天，它们一点一滴，全部在他身上传承延续了下去。

　　天道无情，命数弄人。

　　“喀哒”一声，镜子被反扣在矮几上。帝君站起身，一角玄色衣摆簌簌飘了出去。

　　去青城峰寒霜殿祭拜了蜀山历代先|烈，大典就算正式结束。一套繁文缛节下来，陌尘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脑子里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嗡嗡不停。

　　回掌教寝殿长生殿换了身轻便的雪色门派服，他坐在窗前歇了会，小心用神识扫了一遍芥子，见那张薄薄的纸还躺在角落里，方才放下心来。

　　此前重华与离陵驻留蜀山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去想这张纸，唯恐露出什么破绽。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全是从《远古禁术辑》上手动誊抄下来的，名为“塑魂术”。

　　帝君只当他将禁术都记在了脑子里，毕竟当时在幻境里，时间紧迫，将整本书的内容直接拓印在脑子里又方便又快捷。

　　谁能想到他居然在帝君眼皮子底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了最笨拙的一种方式，留下了他最需要的禁术。

　　重华消除了他那段记忆，却万万料不到他还留了这一手。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远处玉龙峰顶万载不化的冻雪银光熠熠，近处薄雾如纱朦胧漂浮在苍翠林间，渺渺山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山间特有的湿润冰凉。

　　陌尘微微仰起头，专注地感受着什么，唇角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说起来，他数千年的生命，于仙界而言，算不得长久。但简单概况一下，前半生乏善可陈，后半生却实实在在当得起一句“崎岖坎坷”。

　　如果说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是完全割裂的，那么他的后半生注定要同杀戮、离乱联系在一起。

　　他的手上沾满血|腥，脚下踏着万千亡魂。他们被他炼成无极归元阵的阵眼，镇|压在蜀山之下，永世不得解脱。

　　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那些哀嚎、痛哭、诅咒，都会经由护山大阵，化成风，响彻他的神识。相比之下，区区一个塑魂术算得了什么？虽然有违天道，有干天和，至少不伤他人性命。

　　所谓天道，无形无质，渺茫不可捉摸，却凌驾于众生之上，不可违逆。尊崇如天地共主，在天道束缚之下，亦有许多不得已。

　　但于他而言，假使天道果然有理，那么他愿意倾尽所有，与之一争是非对错。

　　有人心存牵挂，所以顺应天意，俯首称臣；他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百无禁忌。

　　他化形于冰冷的无渡海归墟海底，在同样冰冷的苍梧宫度过了近千年岁月。离陵、祁南虽然也对他不错，但这些洪荒神魔素来淡泊寡情，大约也并没有真正拿他当回事。

　　然而在他前半生的短暂的和平时光里，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如兄如父般待他。

　　那是他短暂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仅存的温暖，也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视为至亲的人。

　　何况说到底，蜀山满门皆是因他而亡，而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记得他们的容颜。

　　他想要留住蜀山，留住那段记忆，留住那点羁绊，所以他开了逆天之阵；他想要留住那个人的魂魄，所以他上水月天闯太苍地宫，窃取禁术。

　　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他觉得应该去做，所以他就去了。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就那么靠在窗前，听着风中只有他能听见的嚎哭声睡着了。

　　梦回当年，他窥见了刻意尘封的一小块记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