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散》辞浅思深

26、瑞王妃

　　如此，反而恰恰说明，余玉与召华公主只是乍看一下略有三分相似，并无什么家世血缘上的渊源。
　　思至此，魏霆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一张脸。
　　白白净净的面孔，那是连他母妃见过了，都要夸一句有福气的脸蛋，露出的神情却时而乖怜，时而狡黠，时而倔强，时而狠戾，简直千面。
　　什么与召华公主相像？说不定，那只是余玉某一刻的神态。
　　所以，文清还能护那小娘子多久呢？
　　魏霆心底淡淡地想着，似是自欺一般。
　　狠辣无情如文清，怎么可能会在刀剑无眼的沙场上，时时刻刻兼顾着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弱女子呢？
　　文清的心思，那才是最叫人捉摸不透的。
　　魏霆这般想着念着，斟酌过来，思量过去，直到夜幕降临，府上灯熄，他仍是思虑不出什么良果来。
　　其实，让他纠结数日的，无非就是……
　　余玉究竟是否出身江南的广陵林氏？
　　可笑可笑，这么个简单却可堪根源的问题，他竟至今都无法笃定真正的答案。
　　为数不多的证据线索几乎全部指向了她，偏生她又否认得那样坚决，倔强得令魏霆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当日设局抓人，他甚至可以单凭一意味深长的名字，以及那经年行礼养成的仪态，如今他偏又觉得，林氏女昔日素以温良淑慎驰名，无论如何，不该出落成余玉如今的样子。
　　她本乃簪缨世家贵女，却流于民间江湖，按她所接受的涵养熏陶，怎么可能苟且偷生这么久！
　　难道，真的会有人对灭门之仇而无动于衷？
　　明明背负血海深仇，却能够心安理得，挖空心思地活下去……
　　若要说她没种，偏偏她又极有血性。
　　魏霆闭上了眼，心情复杂，这是从未有过的，心绪成了一团乱麻。
　　真真叫人匪夷所思。
　　……
　　余玉从未见过文清杀人。
　　直到进入河东地界，有人按捺不住了。
　　按穆鸢的话来说，这一拨杀手本是来探探文清的底，没成想却是用来助文清立威的。
　　那一夜，文清乔装改扮，率一队轻骑出行，统共不逾十五人，他们本是意要接应瑞王妃，便先选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客栈落脚。
　　是夜，院下月华清疏，文清倚窗独酌，一派宁静。
　　她手中酒壶晃了三晃，有刀光一闪而过，下一刻，双方兵刃相接。
　　彼时，余玉扒着门扉，正偷偷自缝里睨着往外瞧。
　　素日幽冷平淡如文清，动起手来也是一派自如，并不像一些武将刻意显露出杀伐之气。
　　格挡，闪避，蹬蹬蹬乍退数尺，忽而劈手夺下白刃，咣当一声反踩于脚下，腾身一跃，正踩中一人胸口，顺势一落，缓缓往下碾，地上便缓缓溢满了鲜红的血……
　　一时，四下俱静。
　　文清负手走下贼人尸身，淡淡环视周身，冷声下令：“拿下！”
　　一声令下，有精锐冲出，制住地上苟延残喘的几人。
　　那一夜，余玉亲眼目睹了文清的身手。
　　毫不夸张，是以一当十的本事。
　　若说那日小沈将军绞杀野狼是举世骁勇，一个勇字足矣，文清动起手来却是一个狠字，冰冷中带着狠戾。
　　文清杀人时展露出的恨意，真是叫人发指，意外非常。
　　“把这里收拾干净，免得旁人受惊。”
　　余玉自屋中出来时，正听见文清同属下如是吩咐道。
　　“诺。”
　　文清发觉了她，侧目唤：“余玉？”
　　余玉走近前来，站到文清身边，低低地应：“将军。”
　　不料，文清并未接着理会她，只转身扬声道：“穆鸢将军，你便候在此处，本将带人前去接应王妃。”
　　穆鸢抱拳：“将军放心。”
　　“你随我一同迎接，”文清看了一眼糊里糊涂的余玉，语气颇有几分耐人寻味，“机灵些，照看好瑞王妃。”
　　瑞王妃？
　　余玉猛然醒神。
　　那岂不是楚亲王长女，郡主魏莘……魏三公子的阿姊？
　　“……诺。”
　　说罢，文清便命人替余玉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竟是问也没问，可见是探出过余玉的底了。
　　眼见文清一扯缰绳翻身上马，余玉也不磨蹭，一踩马镫，眼前景象一转，余玉人已端坐马上。
　　倒是文清闻声回头，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两眼，忽而道：“气力莫要全使在脚上，重心在于腰身，借个力便能流畅许多了。”
　　余玉稍感意外，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指点。”
　　“嗯……”
　　文清却沉吟着，指尖绕着缰绳玩，略略抬眼，一夹马肚，走在当前，一面微扬下巴，示意余玉跟过来。
　　待余玉会意，驱马靠至近前，文清压低声音，近乎耳语般，隐晦地叮嘱道：“切记切记，护好瑞王妃。”
　　“余玉明白。”
　　……
　　一岁光阴眼看着到了尽头，除夕将近，有人安于家宅，有人望月思乡，却也有人披星戴月，奔碌逃命。
　　静谧的林，覆了厚雪，平日里车水马龙，此刻却倍显空荡的幽长夹道上，一辆马车正趁夜疾驰。
　　“王妃，再忍一忍，忍忍！”
　　车上有两名女子，均着寻常素服，一伏倒，一半跪，
　　过了许久，才闻车中一声低应：“好……”
　　驾车之人斗笠压眉，他并未回头，只是侧耳微动，语气一沉：“不好，追上来了，王妃当心，坐稳些。”
　　“驾！”
　　车夫的叱声，在幽荡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嘹亮。
　　风动，亦是异动。
　　车夫咬了牙，手上细鞭狠狠一甩，发了狠一样驱马，恨不能快一点，再一点！
　　马儿吃痛，四下顿起哀鸣。
　　车夫打马的动作却一停。
　　有人的哀号……
　　身后有打斗！
　　饶是好消息，车夫却也不禁起疑。
　　宁远将军的援兵来的这么快？
　　正想着，斜里忽然传来一声呼喊：“郡主快走！”
　　车内，因腹中作痛而弯伏身躯的女子目光一亮，反手抹过额上凝出汗珠，她喃喃道：“是辰安，一定是……”
　　一夜奔逃，东方已泛鱼肚白，黎明已至。
　　身后本就为数不多的追兵已彻底摆脱，前方不远便是前来接应的人。
　　腹中痛苦已因奔波停止而稍有减缓，魏莘犹自惊魂未定，忽的听闻外头的车夫低声见礼：“见过文将军。”
　　文将军……
　　魏莘不可置信一般，怔怔地望向马车窗帘处。
　　有人轻轻撩起垂帘一角，晨光四溢，争抢着般照进车中来，微微模糊了来人一贯清清冷冷，气质似冬雪一般纯净的面容。
　　故人浅浅地弯了眼：“瑞王妃，受惊了。”
　　魏莘惊中带喜：“汝宁？”
　　文清点点头：“是我。”
　　她复又转身吩咐道：“余玉，过来。”
　　魏莘半是不解，半是意外。
　　隔着半道垂帘，她看不见外头的人，只能听见有低浅清亮的女声响起：“余玉见过瑞王妃。”
　　“……不必多礼了。”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魏莘更是疑惑了。
　　难道……是文清有事托她，却不便明言？
　　魏莘本也是难得一见的通透□□之人，当下心中便已生有了几分计较。
　　毕竟有些事，本也就是水到渠成的。
　　……
　　半个时辰后。
　　穆鸢玄色重甲加身，乌发高束，置身高阁。
　　身后，有人悄然而至：“穆将军。”
　　穆鸢负了手，正站在窗前，闻声侧目，英气的眉毛微微一扬。
　　“来了。”
　　穆鸢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她不再磨蹭，似是静待已久，转身下楼：“随我回营，为将军开路。”
　　“诺！”
　　两个时辰后，以文清当先为首的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行进了大营。
　　魏莘一贯身娇体弱，禁不住这样的长久颠簸，不由疑惑：“听闻文家军所驻营地与青阳郡不过三里，可这路怎的行了如此之久？”
　　话音刚落，便有乖巧温和的应答响起：“想来是瑞王殿下.体贴，不忍王妃劳累，故而王妃有所不知。”
　　魏莘一怔，这声音……
　　车内车外，仅是一壁之隔，故而那声音十分清晰明朗地传入耳中：“将军带兵自京城出发，思及年关将至，偏偏东方富饶，人户稠密，难免行军不便，人心动荡，故而南下时特地西绕，是以大营驻于河东青阳之西，瑞王殿下便顺势而为，最初部署王妃出城一事，便拿定了向东而行，先遣一路人乔装改扮向西直奔军营，再护王妃后撤，以此暂时吸引分散追兵。”
　　说话的人侃侃而谈，言语有条不紊，听上去倒似是个极为稳妥之人，魏莘不由想起方才文清的着意引见。
　　“如此一来，这一东一西，路程自然便远了。”
　　马车缓缓停下，车旁哒哒的马蹄也随之一停。
　　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