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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毋追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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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当年文清先去了一趟边关,回京办的第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便是打上了霍府,找到自己的表哥,瑞阳公主的准驸马霍敬,将人打了一顿。
偏偏那位霍敬公子挨了女人的打,事后竟也没闹,只是入宫谢罪,自请与瑞阳公主解除婚约,愿永生不娶妻妾,远赴边疆,终生忏悔。
当时,三皇女只是冷笑一声,甩下一纸退婚书,便傲然离去。
事后,霍家人恨得要死,一怒之下也仅能与文府断绝来往,可再重新培养新人,可又谈何容易?
文清与其父尚书右丞文骋的关系,便是自那时彻底恶化了。
那时的文清,俨然已活成了另一个召华。
她并未在京城逗留纠缠许久,不久后便回了她那神秘的师门。
和亲失败后,不过短短三月,旧日的匈奴王换了旁人来做,新王直接发兵中原。
朝廷毫无准备,边防告急,无数座城池接连被攻陷,文清便是自那时声名鹊起。
直到三年前,墨池一战后,她以女子之身,剿敌三千,受封宁远将军,天下人哗然。
杀敌三千,让闻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该是如何凶悍狠辣的女人?
偏偏,文清一直都是随心之人,淡泊宁静,鲜少生出怒容。
直到,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昔年旧事,提及已故旧人。
一旦事及当年的召华,她便无法抑制的流露出重重的戾气,藏不住那些普通人贯有的阴毒情绪。
譬如眼下。
大皇子一时竟被她震住,额际都渗出丝丝冷汗。
沈雲一眼瞥见,似是不解,又看看文清,又觉无奈。
“贸然带人,是在下唐突了,若惹了宁远将军伤怀,沈某给将军赔个不是。”
他这话自招自揽,三言两语将方才引话的大皇子摘了个干净,追根溯源到自己头上,又暗自提醒敲打文清的态度。
沈雲的话很是适时。
尤其那放平的声音,仿若一股清凉的泉,自众人胸中流淌而过。
此举自也一记点醒了文清,她眼底的晦暗渐渐消弥。
“是臣失礼,”文清唇线抿得平直,遥遥一揖,“殿下恕罪。”
大皇子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一瞬有恼怒之意,刚欲发作一二,目光一转,却触及到文清身畔那熟悉的面容。
是真的很像召华啊……
他蹙了眉,又念起来当年之事。
毕竟,当初召华自刎,乃是含恨而亡,倒也难怪文清失态了。
他不禁怀想起那位世间清流一般的皇妹,竟也不再追究了,反倒放柔了声音:“无妨,也是本殿不好。”
下座右首的右丞夫人刘氏本坐等大皇子发怒,岂料竟这样轻易放过,美目顿生怨毒。
而余玉在一旁听了,只觉这皇子好生柔软的心肠……
心肠软,并非坏事,只是这世间的黑白到了心肠柔软之辈的面前,便是以一个“惨”字来定对错了。
今日文清失态情有可原,大皇子回忆起旧事,觉得文清与那位殿下很是悲惨,所以心生怜悯,轻轻放过。
可若他日,旁的人更惨呢?
倒戈相向,只是一念之间。
意念不坚者,便不堪为帝。
余玉不敢打量这位身份贵重的皇子,暗自闭了闭眼,只余叹息。
诚然,于她们而言,今日他的态度还是颇为有利的……
还不是文清肯低头?
岂料,她刚刚深舒一口气,睁开眸子,却与对面那忿忿不平的眸子撞到了一起。
余玉眼珠子滴溜一转,隐在袖筒中的手指悄然探出,拽了拽文清披衣一角。
文清被她惊动,径自低头睨了眼自己已被拽歪、丝扣松动、已有小半边滑落下来的氅衣,也并不理正。
她顺着余玉所指,淡淡看向对面的刘氏,随即恍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径自一抽丝绦,解下了氅衣,随手便抛给余玉。
余玉乖顺地收了衣裳挽在臂弯间,低眉顺眼极了。
上座,大皇子见她这般动作,却是目光复杂。
召华惯来不卑不亢,处变不惊,绝不会露出这副做派……
可谁知当初被逼急了的召华,又是怎样的呢?
大概也是如此怯怯不安吧。
故而他一时也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怜悯多些。
余玉感受到上首投来的目光,恍若不觉,只是将弱者的姿态端得越发显著一些。
“沈某还有琐事在身,不敢多耽误殿下与宁远将军了,先行告退。”
大皇子欣然点头:“子攸事忙,你且快去吧。”
沈雲便恭敬施礼,又转向文清一揖,后者轻轻颔首,神色间少见的带一丝温和。
他随即转身离去,竟独独落下了一旁的刘氏。
刘氏气得脸色青紫,却听沈雲停在帐前,慢吞吞补充道:“对了,右丞夫人送来的那盏兔肉羹怕是做得太腥了,是以才招来了野狼。”
听到此处,刘氏浑身一僵。
沈雲这才微微一笑:“幸而只是偶然,料想楚王府也不会追究的,夫人安心吧。”
听见楚王府这三个字,刘氏心尖发凉。
“沈某告辞。”
文清闻言,扯了扯唇角,眼底笑意深了几分。
她发难的语气也因此转晴起来:“看来,刘娘子送来的兔肉羹,是真的很腥呢?”
“文清虽是一粗鄙武将,可也不是什么茹毛饮血的野人,更令人好奇的,不知您这到底是什么的炮制手法,能把兔肉做得如此荤腥,连野狼都招来了?”
余玉在一旁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却足以让帐中几人听见:“回将军,听闻有一种绒兔皮毛俱佳,只是肉质稚涩,腥臊难吃呢……”
“嗯……确有耳闻,”文清点一点头,表示赞许,“听闻合阳专出这种供与赏玩的兔种?”
偏生,上头的大皇子也兴冲冲来凑热闹:“本殿也听人说过。”
“……”
刘氏脸色白了又青,最后涨得发红。
此时,文清话锋一转:“所以,不知那位合阳的那位孙公子,他是否知道自己送来的肥兔,竟被刘娘子炖做了肉糜送与本将军呢?”
她特地咬重了几个字音,刘氏的脸色果真越发好看了。
“莫说,究竟是不是我身边的人陷害你府上侍婢,刘娘子这份心意,便真叫文清不敢受呢。”
文清的语气无不讽刺:“丢了碎了正好,不是吗?”
大皇子默了默,递了个眼色给身边人,那人随即小步上前,似是耳语。
大皇子登时拧眉:“皇帐中发生了要事,本殿须得先行一步了。”
“正巧臣身边这位的小娘子身子惯来弱些了,此刻已耽误了许久,也该寻医士来给她看看,”文清这厢,已款款起身相送,“恭送殿下。”
大皇子矜持点头致意,手上却披了氅衣便走,丝毫不作停留,也不知什么事能急成这样呢。
文清的语气,同她的目光一般冷厉:“刘娘子不走?”
刘氏登时美目含泪:“你!”
竟是捻着帕子哭跑出去了。
文清嘴角几不可见的一抽,将脸冷漠地扭向一旁,暗自扶额。
忽的,她另想起来一事,随即转身。
余玉似乎早料到文清要跟她算账,面上笑盈盈地配合她道:“文将军,我手疼。”
“……”
“一个个都这般爱演?”文清不自觉挑了眉毛,扬声说道,“我是武将不假,真当我如男人一般好糊弄不成?”
余玉忙挽起袖管,口中叫嚷着:“真伤了真伤了。”
文清狐疑看她,过去要察看一番,目光触及那显然属于女儿家的白皙皓腕,负于身后的手却略略一摆,帐前两名守卫会意,这便默然退远。
“嗯?”
文清撩袍坐到余玉身边,执过她的胳膊来看。
帐中略暗,她便移来一盏烛灯,细细打量着。
她眼睫长长,被烛火一照,倒映得打下的阴影越发厚重了,更加看不清她眼底情绪如何。
半晌,文清啧了一声,抬眼盯她:“哪弄的?”
“……”
“将军看,这是在哪弄的,那就是在哪弄的。”
文清勾唇一笑,显出几分凉薄来,缓缓撤手,放开了余玉的胳膊。
“我曾在大帐的周围,见过坡底有一片野桃林。”
文清施施然站起,踱步到案前,闲闲取了茶盏来饮。
“你想说,是刘氏的侍女推了你,害你滚落山坡,被坡下桃林的树枝剐蹭所伤?”
文清目光幽幽看她,神情仍旧平和,余玉却敏锐地从她语气中觉察出一丝冷意。
“旧伤,最少九个月。”
余玉面色发白,慢慢地伸手,将挽起的袖管展开来。
“这伤拖了些日子,两三个月前,似乎才刚刚上过祛疤的伤药?”文清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语速不急不缓,“为了瞒过秦七娘子?”
余玉抿唇,低头不语。
文清见此,反倒笑了:“你倒心思缜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