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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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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古刹莲溪寺,素来香火鼎盛。山脚的村人,虽世代旅居于此,但见识眼界比之帝都庶民却相差无几。不论是村东头卖阳春面的王二,还是村西边吆喝豆腐脑的张三,谁家祖上没招待过皇亲贵胄、达官显贵呐。村里但凡有这么百八十年历史的老字号,正堂门厅醒目处定不会缺名人名家的墨宝题词。
唯独正北方的糖人李,这倒糖人儿的手艺老李家世代传承,手上的活计栩栩如生,画啥像啥,可几百年下来,李家硬是没啥可大书特书的逸闻趣事。你想呐,是个人总得吃东西填肚子吧,猛一尝乡野的农家小菜,见惯了山珍海味的权贵们顿觉新鲜,少不得附庸风雅、诗兴大发,一来二去,传为一段佳话。王二、张三的生意越做越大,铺子亦成了旅人途经莲溪村必去的“古迹名胜”。
可任由老李家熬糖的香味儿飘遍整个莲溪村,任由糖人李瞬息绘就的糖画儿多么精美绝伦,就算这群皇亲权贵们心底好奇非常,但又如何拉得下面子,放得下架子,去光顾这“小孩儿玩意”呐,这不自降身份么。
一如既往,糖人李趁着庙会的热闹劲,早在天蒙蒙亮时,便在街角支起了巴掌大的小摊子,依旧烧红了炉火,咕嘟咕嘟的煮着糖,依旧手执小圆勺,静候扛不住娃儿打滚耍赖的山夫、村妇,在舍他一个鸡蛋,一口小酒,或一个铜钱后,转动炉边圆盘上的活动木条。木条停时指着啥,他就给人用糖画个啥。就这花招,还是他吃酒时撞大运,从一醉汉口中听来的,果不其然,生意确比从前好了些。
不知今日犯了什么邪,从日头微升到日头当天,眼看这木炭都烧了一半了,硬是没接到半单生意,这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无。打望村东头的王记阳春面,门庭若市;瞅瞅村西边的张家豆腐脑,门可罗雀。这可诡异了,他这小摊子无人光顾,那还说得通,但王记阳春面和张记豆腐脑,一荣俱荣,决计不会一边倒呀。得!搞不清楚,那就亲自看看去呗。闭了炉火,糖人李朝着水泄不通的王记阳春面走去。里三层外三层,踮起脚尖,伸直了脖颈,瞧见的依旧唯有黑压压的人头。左瞅右瞅,唷,村里的小结巴倒还聪明,蹲在张记对面的大榕树上,看着正欢呐。
“结巴,瞧啥呢?”
“姑,姑,姑,娘!不,不,不!妇,妇,妇,人。和娃,娃——娃。”
“不就一女人,还有主的,有啥好瞅的。”
“啥,啥,啥都好看。不,不,不信,上来!”
爬上榕树干的糖人李,偏头瞧见的,便是手执筷箸的红衣女子,追着满屋瞎蹦的胖娃娃,挑面喂食的情景。叱,这等画面,寻常人家多得是,真不晓得这群乡巴佬激动个啥劲。哼,一个二个还自诩见过大场面,敢情都是忽悠人瞎掰呐。没意思,走人,走人。正待糖人李准备翻身下树时,这胖娃娃仿佛注意到了树上的动静,拍着一双肉呼呼的爪子,蹦蹦跳跳的凑到窗边,指着树上的俩人兴奋直呼,“看,看,大鸟儿!大鸟儿!姨娘,打下来,烤着吃。不,养起来,让它生蛋,鸟蛋可香可好吃了。”
啥!大鸟儿?你,我?小结巴和糖人李面面相觑,顿时哭笑不得。胖娃娃边拍手边偷着乐,眼看一双小短腿就要以凳为阶,翻窗捉“鸟”了,恰一双红衣皓腕将小胖子揽了个满怀。这一瞥,惊傻了小结巴,惊呆了糖人李。只见娃娃身后的红裳女子凤眼轻挑,螓首微点,唇角上勾,似略表歉意,但姿态却丝毫谦卑都无。但就是这股傲劲,倒让俩人觉得本该如此。清风扬起她的半边乌发,好白的脸,好红的唇,好亮的眼,当真举世无双的一副好容颜,当真世间罕见妙人儿。哇,红衣美人对他笑了。小结巴顿觉通体舒畅,得瑟到双眼发晕,闪神间,腿肚子一软,眼看就要掉下树来。掉了来还了得,垂死挣扎的小结巴,一个顺手,勾住了糖人李的裤腿,无奈去势过大,俩人纷纷滚了下来。
“呀,姨娘,厉害!走,走,我们去捡鸟肉。”话还没说完呐,这小胖子当真忙活起一双小短腿,呼哧呼哧撒了欢似的准备出门捡肉。但见自家娃儿这等“恶狗扑食”的馋猫模样,顾某人登时扶额滴汗,哎哟喂,小祖宗!本来眼神就不好,为着个莫须有的鸟肉,还跑上了。美食铁定扑不到,满嘴泥巴倒是极有可能。身为二十四孝娘亲的顾凤生,哪里舍得让自家小胖子磕着绊着,抖出一身轻功,一个燕子回旋,将自家宝贝抱了个满怀。顾小胖子只觉一阵微风拂过,眨眼间,方才远在天边的那棵参天大树就这么直愣愣的立在自个跟前。好快!好好玩!可鸟肉呢?某胖娃儿左扭右扭挣脱了娘亲的怀抱,勾着头,近得与泥巴地呼吸相闻,小屁屁高高撅起,像只靠气味辨方向的狗崽,没挪几步呐,就遇两只拦路虎。
胖娃娃小脑袋一琢磨,立马变了颜色,虎起一张稚嫩的小白脸,奶声奶气的吼道,“呐,你们俩坏蛋,乖乖把我的鸟肉交出来,否则我让姨娘揍你们。”摔趴在地的俩男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接话,难道说咱没偷鸟肉,因为咱俩就是你口中的大鸟。万般无奈下,只得鼓起猫儿胆,对着不远处娇颜含笑的红衣丽人投以求助的一瞥。
可还未待眼含宠溺的红衣人儿有所回应,这胖娃娃小鼻子一耸一耸,眯细着眼儿,似沉醉于这初夏的清风中,“姨娘,好香,甜甜的香味儿。”小鼻子深嗅一口,仿佛冥冥中有双无形温柔手,勾诱着顾小胖子腹中的馋虫,胖娃娃半阖着眼,一会晃到左边,一会晃到右边,一会碎步小跑,一会背手慢踱,走得毫无章法,亏得顾某人武技无双,才有那本事跟得形影不离,换做寻常人,就跟现下的糖人李和小结巴一个样,甫才跟到左边,娃娃早在右边了。追了半响,待弓腰歇气的糖人李和小结巴缓过劲来,仰首一看,呐,这不是他倒糖人的小摊子么。得,生意来了,赶忙招呼。“姑娘,转一次一个铜板,这木棒停哪,咱就给娃娃用糖画个啥。”
话音方歇,咱顾小胖子立马伸出白胖肉爪,对着木棒就是一下猛戳,可惜,眼神不好使,戳偏了,木棒晃晃悠悠的往前挪了两步,棒子下方,一细细长长的图样。“泥鳅?”语带失落,胖娃娃耷拉着眼,瘪着小嘴。“小傻瓜,不是泥鳅,是蛇。来,糖球再转。”恩,姨娘真好,扭头一阵吧唧,亲完之后,砸吧砸吧嘴儿,胖爪子再点,可惜,又歪了。“狗狗?糖球不依!”但听此言,糖人李顿时汗颜,天呐,他八岁习画,自忖画技甚佳,这转盘上的马儿画得不说天下无双,那也算得活灵活现呐,哪里像狗了?
一戳不中,二戳又不中,这不听话的转盘霎时激起了顾糖球争强好胜的斗气之心,她一心想要的,是最大最大的糖画,是那条巨大的长爪的蛇,不是泥鳅和狗狗。胖娃娃拼命戳啊戳,糖人李拼命画啊画,可就算忙碌如斯,亦有不知好歹的村人投机取巧的凑到他身后,往他手中塞纸条,纸条包裹的东西硬邦邦,圆滚滚。糖人李勾头一瞅,这都什么跟什么呐,为着使我搭讪,探听人姑娘隐私,都舍得给碎银了?果真一群见色起意的乡巴佬,无奈碎银不少,糖人李嚅嗫良久,猫儿般的细声低语道,“姑娘,年,年方几何?祖,祖籍何方?可,可有婚配?”羞得下巴都快贴着前胸了,生怕这红衣妙人儿觉得自个是个唐突粗鄙的乡野村夫。“依师傅所见,该当为何?”压根不求人姑娘会搭理自己的糖人李,听得此番轻音妙语后,兴奋异常中忘了胆怯,仰起脑袋,直视眼前人,只一瞥,便被姑娘嘴角似有似无的笑靥和亮得夺目的星眸吓得又缩了回去,恨不得脚下裂开个洞,让自己能钻进入躲起来。“那师傅觉得我与这胖娃娃可有相似之处?”
“像!除了脸盘,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为过。”使人办事的“幕后黑手”实在受不了糖人李这“三锤敲不出个屁”的窝囊样,索性壮了胆应声回答,围观众人止不住的点头附和。听得旁人说宝贝闺女尽得自己真传,顾某人心花怒放,这面上颜色也愈发和悦起来,就在众人眼巴巴等答案的当口,一奶声奶气的童音占了红衣姑娘满心满眼。“姨娘!糖球转到大蛇了!”大蛇?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硬被娃娃说成了大蛇。“大蛇”到手了,娃娃心满意足,吧唧吧唧舔着蛇头,直到整条飞龙都下了肚,饕餮之欲得以满足的顾小胖子,方才依依不舍的嚷嚷着让姨娘送自个回家。
太阳伯伯暖洋洋,姨娘的怀抱香喷喷,窝在顾某人怀中吮手指舔糖渣的顾小胖子,眨巴眨巴眼儿,终是扛不住愈来愈沉的眼皮,趴在某人胸口呼呼大睡。上山的路,不远;抄起轻功,半柱香即到。可半柱香怎够,她错过了宝宝的出生,错过了宝宝的蹒跚学步,错过了宝宝的牙牙学语,直到现下,趴在她臂弯里的娃娃已然是个分量十足的小胖子了。她想开口让宝宝唤她一声娘亲,想极了。可话到嘴边,竟难以成句,这事儿说来话长,又岂是今日的短暂相处足以言说的。生平第一次,轻功超群的顾凤生,舍快求慢,甘为寻常,当真一步一步逐个征服那于苍茫云海间高耸通天的石阶。咦,胸前怎的湿乎乎,风一吹冷飕飕的。顾某人低头细瞅,只见自家胖娃娃张着小红嘴,清唾正在她胸间肆意的攻城拔寨。
多年后,每每四氏靖安侯顾朝焰路过自家娘亲的寝居,都恨不得将那墙上用红木鎏金框裱得富丽堂皇的红色锦衣撕个粉碎。挂啥不好,挂件衣裳!这等怪异的装饰总惹得客人禁不住好奇,个个张嘴就问,知晓答案后,少不得掩口偷笑。笑!笑屁啊。谁小时候睡觉不流口水!是啊,都留,可咱就没有一个傻兮兮的,硬要将浸过口水的衣裳当珍宝一样供起来的二十四孝老娘。
数千石阶,任顾某人走得再慢,亦在夕阳西下时,隐约眼见霞光映照下的寺庙檐角,清晰听得回荡山间的急切呼唤。再走下去,怕是要与遍山寻人的小尼姑们撞个正着吧。掏出锦帕,低头擦拭起胖娃娃小红嘴边的口水渍,“糖球小懒猪,到家啦。”眼睑微动,一路好眠的顾小胖子,听得轻唤,一双凤眼睁得老大,眨巴眨巴两下,翻个身眼看又要睡去。“乖乖,竖起耳朵听听,你娘找你找得可急了。乖,莫要再睡了。”某乖宝宝当真强打起精神、洗耳恭听,莫说,眼神不好使,耳朵倒灵光。当真!娘亲声音都喊哑了。“娘~糖球在这!”奶声奶气应声回答,左扭右扭挣脱某人的怀抱,屁颠屁颠的爬起了石阶。
按照惯例,自家师姐一入佛堂,不诵上一天的佛经,不敲上一天的木鱼,决计不会轻易从蒲团上起身。可不知怎的,今个才过晌午,自家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师姐竟步出观音庙,遍寺寻起,她家那贪嘴的胖娃娃。不找还好,一找,可急煞了莲溪寺上下有毛无毛的比丘尼和清修人。百亩寺庙,千顷后山,一草一木,一角一落,一遍一遍的找,不厌其烦的寻,平素发呆的槐树下,平素爱去的小池塘,最爱逗弄厨房里的鹦哥,最喜水淹墙根下的蚁洞,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一路走,一路唤着娃娃的小名儿,愈找愈慌,一千一万种惨遭不测的可能纷纷涌上心头,直至日薄西山时,疲于尾随的小尼姑方才看清楚,软身斜依寺门的师姐,那肿胀通红的双眼,那毫无血色的容颜。抓耳挠腮的慧明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她就该乖乖与糖球一起玩九连环的。现下娃娃丢了,自个怕是当定了杀人凶手,每每路过佛堂,谁人听不见内里传来的《金刚经》、《往生咒》的诵念声。俗人晓不得《金刚经》、《往生咒》作何用途,身为佛家弟子的她们清楚得很,那是为人赎罪念的经文!赎罪,赎什么罪?偿还那该死的靖安侯犯下的杀业。若无情,何谈“夫”业“妻”偿!若世上再无牵绊,自家师姐怕是早就黄泉路上寻她,一起同受业障之苦。
小肚子圆鼓鼓,吃的心满意足的顾小胖子,哪里晓得,自个情急之下,奶声奶气的一声高呼,让备受良心责备的慧明小尼姑如释重负。“师姐,你看,那不是糖球么!”循声望去,果真,自家那淘死人的胖娃娃正吃力的迈着小短腿爬石阶呢。激动万分中,众人只见一抹素影疾驰掠过,下一瞬,顾小胖子已然被人拥入怀间。咦!下雨了?一滴一滴的。扬起小脑袋预备观察天色的胖娃娃看到的,是娘亲依腮垂落的晶莹泪珠。“娘亲?摔跤痛痛?”忙不迭的白肉爪子往怀中探去,“呐,好吃的糖,糖球留给娘亲吃。”白漪澜应声低头看见的,便是自家娃儿手中、前襟那粘糊糊的糖块儿。贪吃本是孩童心性,可如她家小兔崽子馋嘴到不知轻重,随随便便和陌生人下山瞎玩的,世间没得几个。银牙紧要皓齿,素手扬起又落下,如是再三,白漪澜终究照着顾小胖子的肥屁屁拍了下去。
“哇~~痛!”挨了揍的胖娃娃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无奈眼神不好使,跑得急了,左脚绊右脚,生生摔了个“狗吃屎”,磕破了白嫩下巴的皮肉。“呜,呜,哇~”胖娃娃好不委屈,人家都把最爱吃的糖糖带回来孝敬娘亲了,娘亲还打人!愈哭声响愈大,引得一众光头小尼姑心焦不已,慧明一马当先,飞身杀来,将胖娃娃揽在怀中,一边诓哄,一边还作势拍打起身下的石板地,“你这不长眼的臭石头,害咱糖球摔跤跤,揍死你,揍死你。”哭啊哭啊,哭了半响,终是扛不住玩耍一天的疲惫,咱顾小胖子哭睡过去了,哪里晓得烛光摇曳中,自家娘亲对着自个白肉爪子间的糖块儿,哭得竟比方才还凶。定睛细瞧,琉璃色的糖块中间,恰有深深浅浅的一“顾”字轮廓。这字寓意为何,旁人晓不得,曾为枕边人两余载的她怎会不清楚,同床共枕时,一夜好梦的她,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人襟口金线绣成的“顾”字,她的姓氏,她的衣。
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机缘巧合,咱贪吃的顾小胖子,无意中竟为一双有情人牵了线搭了桥。胖娃娃嘴儿馋,对这糖块珍视得紧,白肉爪子死命攥着,偏爪子又紧紧挨着自家娘亲的衣襟,恰逢顾某人思女心切,一双皓腕将自家宝贝闺女抱得服服帖帖。这不,一来二去,顾某人火热的心跳,硬生生的将自个襟口的姓氏烙在了琉璃色的糖心,霎时,甜入了自家媳妇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