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死后普天同庆》玄木冬荣

97、结契（贰）

　　结契仪式后，远道而来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小六界，舒砚在潮生岛小住两日之后启程返回锦州，侍童推着他的轮椅登上灵舟，灵舟缓缓升空。

　　燕渺在下面冲他摆了摆手。

　　舒砚朝下望着，温文一笑，向她颔首道别。

　　灵舟徐徐驶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天际，海面上风平浪静，天空一碧万顷，仿佛时间在此凝固成尽头，世间一切都沉淀下来。

　　驻足良久，燕渺回身牵过舒倦的手，拉着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我最近做了很多梦，听慕长生说，神魂交融之后可以看到对方的记忆。”

　　舒倦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燕渺察觉到了，安抚地轻拍他的手背，“你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以前没能体会到你的心意，甚至曾对你有些误会，对你说过一些伤人的话……”

　　舒倦低声道：“阿渺，没关系的，我知道有些不是你的本意。”

　　燕渺浅浅笑道：“你知道便好，如果你也看到我的一些记忆，有段时间我太过偏狭，总习惯用恶意去揣度别人的用心，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并不是针对你的。”

　　舒倦轻轻点头。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一名逆神宫弟子行色匆匆地赶到潮生岛，燕渺在书房里同他聊了一会儿。逆神宫弟子离开后，燕渺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走出书房时，她面色微沉。

　　兴许是察觉到异样，舒倦问：“阿渺，怎么了？”

　　燕渺望着他，眸光闪了闪，“舒倦，我们需要回一趟锦州。”

　　一经商定，两人当天便出发了，不到一天工夫便踏入了锦州地界，有两名逆神宫弟子已经在路口相迎，见燕渺到来，一人道：“燕岛主，请随我来，少宫主正在等您。”

　　燕渺跟在逆神宫弟子后面，走进一处偏僻的别院。路无疾坐在院子里，看见她，未发一言，起身走到一间屋子门前，推门走了进去，燕渺跟了过去。

　　屋子里站着一个人，身着一袭红裙，面容清丽，不染俗尘。路无疾看了一眼站得笔直的宫十音，旋即又不适应地移开目光，“我到现在看她穿这身衣服还是有些不大习惯。当时你将钟瓷心体内的灵质移至十音体内，让十音假扮成钟瓷心，我本觉得不靠谱，没想到还真钓到了鱼。”

　　燕渺黯然道：“可惜已经无法唤醒十音的神智。”

　　路无疾的气势霎时锐利起来，道：“那就为她报仇，杀了所有罪有应得之人。”说完这句话，他默然片刻，收起戾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前天晚上飞过来一只红眼睛的乌鸦，会说话的乌鸦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乌鸦对十音说‘用惑心散的解药交换玲珑骨’，这话什么意思？玲珑骨是什么？”

　　燕渺眸色一暗，一丝惋伤之色从眼底滑过。玲珑骨是她随口瞎编的，世上根本没有玲珑骨。

　　燕渺指尖一抬，灵质缓缓从宫十音眉心逸出，她对路无疾道：“你可以带她回去了。”

　　路无疾问道：“我们不用再留在这里了吗？”

　　燕渺点了点头，没说话。

　　路无疾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还是留下来？或许能帮得上什么忙。”

　　燕渺摇头，拒绝道：“不必了，我可以应付。”

　　与路无疾分别，去往舒府的路上，燕渺欲言又止，最后问道：“舒倦，如果我伤害了你的亲人，你会不会恨我？”

　　舒倦淡淡道：“如果他是罪有应得，我又怎会恨你。”

　　发觉他的话意有所指，燕渺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舒倦垂首敛眉，“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灵力的波动，我问他是否在修炼，他说以他的身子骨是修炼不了的，不过那时我没有多想。”

　　燕渺恍惚间想起来，她是曾经听到过这段对话。

　　一进舒府大门，舒倦就被舒兼揪住了，要带他去见族中长辈。舒倦拉住燕渺，一脸不放心的表情。燕渺朝他笑了笑，“你先跟你二哥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好说歹说安抚了半晌，舒倦才跟着舒兼走了，舒兼离开时一脸“自家的猪要去拱白菜，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无奈表情。

　　燕渺站在庭院回廊下等着，忽然听到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她回眸，见舒砚正从回廊另一侧缓缓行来，面带和暖的笑容，来到她跟前，朝她柔声唤道：“燕渺姐姐。”

　　燕渺定定看着他，曾经春风般温柔的少年近在眼前，一颦一笑宛如昨日。她声音干涩，“舒砚。”

　　舒砚笑意加深，语气轻快道：“燕渺姐姐怎么在这里？三哥也一起回来了吗？”

　　燕渺怔然望着他，没有说话。

　　“燕渺姐姐？”见她没有反应，舒砚再次出声。

　　忽而，燕渺又喊了一声：“舒砚。”她顿了顿，改口道：“或许我应该尊称一声‘主上’？”

　　舒砚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迅速又恢复正常，“燕渺姐姐，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制造行尸的人是你吧？”燕渺道。

　　舒砚面露不解之色，“燕渺姐姐为何如此笃定我是坏人呢？”

　　燕渺执着地看着他，目光沉沉，“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坏人？”

　　舒砚轻叹一声，抚着自己衣袖上的镶边，“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疑惑地看着燕渺，“是我哪里露出了破绽吗？”

　　“你的破绽太多。”燕渺敛起眼底的哀色，沉声道：“从来没有玲珑骨这种东西。”

　　“哎呀，上当了，燕渺姐姐你骗我。”舒砚如是说着，面上却是漫不经心。

　　“舒沉渊前辈是被你所害吧？”燕渺道，“他死前，腿上受过很重的凌迟之伤，你削去他腿上的皮肉，是想让他感受跟你一样不能行走的痛苦吧？当年中土之乱，他将你独自留在度厄城郊外的客栈里，导致你双腿被废，所以你才那么恨他。”

　　听到此处，舒砚漫不经心的表情才有了一丝松动，他眼中涌起恨意，冷冷道：“因为我先天体弱，无法修炼，他便觉得我可有可无，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燕渺悯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舒沉渊前辈先前并不知道客栈是诱饵？小六界的人攻入度厄城之后，他带着你的三个哥哥入城抗敌，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才把你留在城郊客栈。”

　　“不可能！”舒砚厉声否定道，再不似方才平静。

　　燕渺继续道：“舒沉渊前辈自己撞上我的剑，相当于自尽。我先前无法理解他的做法，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只要他死了，别人就无法继续调查，也就不会发现你的所作所为。或许，他还认为你恨的只是他，只要他死了，你就会收手。”

　　“住口！”舒砚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她的聒噪，阴鸷地怒视着她。

　　燕渺不再说话，静静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舒砚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笑容，“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不是也该恨他吗？正是因为他这么做，你才会被误解，被欺凌。燕渺姐姐，我说过，你能回来我真的很开心。你为何不与我联手？如果你愿意，整个九州都将是我们的。”

　　燕渺不解，舒砚怎么就悄悄变成了这副偏执反派的样子。她叹道：“回头是岸。”

　　舒砚语气悠悠道：“燕渺姐姐，什么是坏人，什么是好人？你是好人吧？可是之前大家都骂你是坏人，你看你之前过得多惨。好坏不重要，只有拥有绝对的实力，才不会有人欺负……”

　　燕渺不想再听他的洗脑言论，打断他的话，问道：“舒氏历代传给舒氏家主的秘法在你这儿吧？是从你父亲那儿拿到的？”

　　舒砚一怔，笑道：“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一些，你是如何知晓的？”

　　燕渺为他答疑解惑：“刘家满门所中的诅咒与浮光城的共生咒极为相似，九州之中唯一会这种法术的，只有舒家人，因为舒氏先祖得仙人指点后将仙人指点的秘法编纂成册，传给历代舒氏家主，那些秘法来自于小六界，其中应该包括共生咒。我曾怀疑过舒兼，但是仔细一想，舒沉渊死得突然，他死时舒兼尚未接任家主，那本秘法大概没能传到舒兼手上，而是被你拿了去。”

　　舒砚遗憾道：“我本来是舍不得让你死的，但你太聪明，又不能为我所用。”

　　燕渺笑道：“你哪来的自信能打得赢我？”

　　舒砚但笑不语，取出一块黄铜卦盘，正是当初陈九离从刘玥身上拿走的九星盘。他缓缓道：“燕渺姐姐，你以为你在点睛笔上动了手脚，就可以彻底摧毁我先前布下的阵法吗？竹叶飞这次虽然没能从玄一宗带走缚地绫，但已经把我事先准备好的法印放在缚地绫上面了。所以，这个法阵已经完成了。”

　　他笑意盈盈，口中开始念诀。

　　燕渺脸色一变，立时持剑向他刺去，意图打断他的施法。当她的剑刃即将刺到舒砚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替舒砚挡下当胸一剑。

　　燕渺怔怔看着忽然出现的苏无期，殷红的血液从他胸口汩汩流出，没入黑色布料之中便消失了。

　　舒砚看着挡在他面前的苏无期，一时愣住。苏无期的身体向后倒去，他呆呆接住，手里的黄铜卦盘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铮响。舒砚看着苏无期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把丹药，慌忙之中大部分丹药都滚到地上，他将剩下几粒塞进苏无期嘴里，气急败坏道：“蠢货，你过来干什么？”

　　苏无期艰难地说道：“不过来，你，会死。”

　　舒砚骂道：“我怎么会死，我是故意让她刺伤我，一旦她伤了我，自然有人替我说话。这是苦肉计，你懂不懂？你真是太蠢了，太蠢了……”他骂着，眼眶渐渐泛红。

　　苏无期声音微弱道：“对，不起。”说着，他的眼神开始逐渐涣散。

　　几名舒氏弟子路过，见此情状，大骇道：“韫玉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舒砚未答，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抬手唤出灵舟，扶着苏无期往灵舟上走去，“我带你去云越宗，你不会死。”他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带着苏无期一起摔倒在地。

　　几名弟子震惊不已，只有一名弟子还算镇定，当机立断，对另外一人道：“快去禀报家主。”

　　舒兼等人赶来之时，便看到舒砚跪在地上，沾了一身的血渍，他抬头茫然看向舒兼，“二哥，求你救救他。”

　　舒兼来不及细问，匆匆去给躺在地上的苏无期把脉，却发现已经没了脉象，他惊骇地问舒砚：“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死了？”

　　听到“死”字，舒砚蓦然从呆愣中回神，口中喃喃道：“还有救！灵质，只要注入灵质他就能活！”他说着，拿出一把匕首划开自己的掌心，将掌心贴在苏无期胸口处，蓝色灵质通过两人的伤口，徐徐从他身上转移到苏无期身上。

　　“四弟，你……”舒兼被眼前景象惊得无法成言。

　　燕渺冷声道：“他已经死了，即使注入灵质，他也只会变成行尸，并不是复活。”

　　一名舒氏长辈大步上前，一记掌风将舒砚击飞，斥问道：“你身上为何会有灵质？不成器的东西！”

　　舒砚摔出，重重撞上石墙才停下，他扶墙坐起，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水，望着那些冷眼看他的人，哀求道：“救他。”

　　舒氏长辈鼻间一声冷哼，向门下弟子吩咐道：“将他带入和光阁听候发落。”几名弟子领命上前，舒砚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软地向前走了两步。见他不愿束手就擒，为首的那名弟子拱手行了一礼，道：“得罪了，韫玉师叔。”

　　话音一落，几名弟子齐齐抽出剑，向舒砚一拥而上。舒砚握着短匕，应对得稍显吃力，他腿脚废了许多年，虽然借助灵质可以自如行动，但拳脚功夫到底是差了一些。

　　燕渺看着他的拳脚路数，与此前潜伏在潮生岛和逆神宫的那两个傀儡行尸极为相似，果然都是他安排的。

　　舒砚且战且退，往九星盘掉落的位置靠近，燕渺眼疾手快，在他之前拾起九星盘。舒砚神色一凝，眼见无力抗争，他举起匕首，在自己脖颈上用力一划，顷刻间血涌如注。

　　所有人皆是一愣，要抓他的那几名弟子皆是手足无措。舒兼上前扶住他倒下的身体，痛心道：“四弟，你这又是何苦？”

　　血液呛入气管，舒砚嘴唇翕动，声音难以辨别，只隐约听见几个字：“……不后悔。”

　　意识朦胧间，舒砚望见一只飞鸟从天空飞过，他回忆起多年以前，他在青崖的后山，见到一只小鸟在柳树间无拘无束地蹦跶，他呆呆望着那只小鸟，心想，为什么他连路都不能走，而它却能飞？

　　小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手臂上，朝他叽叽喳喳地叫着，欢快极了。舒砚慢慢伸出手，捏住了它的翅膀，狠狠折断。再也不能飞翔的小鸟剧烈挣扎着，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他猛然回过神来，伤感愧疚涌上心头，同时还有一种隐秘的快感。

　　就在那时，燕渺出现了，施以法术之后小鸟又能飞了。那一刻，舒砚仿佛看见一扇崭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留在舒家等待舒砚之事处理完毕，已是五日之后，舒砚的房间里翻出了许多行尸炼化相关的书籍和物品，一切似乎都已明朗。因为这件事，舒氏长辈已经无暇去管舒倦私自结契之事，好似已经默认了一般。

　　舒倦去往潮生岛前与舒兼道别，舒兼道：“三弟，有空多回来看看。”连日来他的白头发都明显多了一些，说话的语气也很是沉重。

　　舒倦颔首应声。

　　回去的路上，燕渺感慨道：“修行之人大多怀着长生彼岸的美好愿景，但如若过于强求，欲速则不达，往往适得其反。如果能够看得通透些，顾澜庭、傅群及等人也不至如此。”

　　她说着，看向舒倦，“舒倦，你可有想过证道飞升？”

　　舒倦道：“证道也好，飞升也罢，都不是我想要的。阿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有须臾数十载，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燕渺挑眉，笑着问道：“只要数十载就够了？”

　　舒倦握住她的手，唇角微扬，“若有来生，那自是求之不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