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玄紫]红尘紫陌》刈蓝

5、紫陌•独自生存

　　长途客车闷闷地开着，如同浮世间的任何一辆。发出那种恼人的、轻微而有规律的声响。

　　车上大多是老人，少有慕容紫英这般年轻的。他和其中大多人一样是独自一人，大家似乎都仄仄的，懒于与陌生人攀谈。

　　因此仍然只有枯燥的，车行进时发出的声响。有些人听着便更倦了，合着眼睡去或者不，总之并无再坚持着睁大眼的欲望。有的人听了却烦躁，原本便暗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的脸，浮现出更深的压抑之色，然而浮现了的终究被按捺下去，原因又有谁愿意去在意呢。

　　慕容紫英很平静，至少看起来如此。他像往常一样端坐着，在第三排靠窗户的位置，微微垂着眼，竟显得有些煞有其事的郑重了。

　　老人、幼儿，男男女女，那些人终于间或交谈三两句了，声响却都不大，低低沉沉地回荡两声便消散了，再无人接下话题说些什么。

　　徒劳无功的挣扎。

　　车到了更远处，外面是黑暗的夜的颜色，三两路灯的光闪烁着——不应叫闪烁，因为那光始终并不太盛，却也不太轻，不过微弱地颤着，小小的一点，如豆。

　　黑暗令人寒冷，寒冷或许令人的疲倦更深了些罢。连低低的偶有的交谈声也无了。不一会儿有幼儿尖利的哭喊，又有少妇的低哄。旁人压抑不住躁意地斥了两声，那哭喊声变更大了，一时车内气氛诡异得比窗外的夜更令人战栗。

　　下雨了。

　　滴在车窗上并没有什么声响，晕开，化开，龟裂之后迤逦而下，泪痕未尽便又添了新的，枝枝杈杈攀爬着玻璃，冰冷而无声。触感或许柔软如蛇，不徐不缓。

　　那远远的，如豆的灯光便被水色散射浸延开来，化成一片，显得更暗，却也因此稍稍温暖了些，不再尖锐，不再触目惊心。水痕与光影糅杂，彼此轮廓不清，意外缱绻。

　　慕容紫英看着，看了许久，不曾说些什么。

　　车不知怎的停了，那么突兀，所有人都看向车门，包括一片阴影中的司机。

　　一个男人上来了，他慢条斯理地收了伞，上了车，在这个不该有任何人介入的路途中。

　　雨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那么一些，他不以为意地将过分长的头发拢了拢，持了湿淋淋的伞左右望望，便笔直地走到慕容紫英身畔的位子坐下。

　　慕容紫英稍微向内让了让，意外的局促感令他觉得一径盯着车窗看已经不是合适的举动，然而不知所措。

　　幸好那男人并不说话，他将黑伞倚在前座的椅背上，很放松地向后倚去。

　　他的双足与黑色的伞有某种交叉，苍白的脚踝与木制的伞顶。

　　——慕容紫英移开视线。

　　他伸出指尖轻轻按在玻璃上，玻璃的冰冷让他回忆起某些东西。于是无意义地、持续地勾画着些什么。在这样的归途，一片沉默中，他做着如此不知所谓的事，只是想拼命地拼命地抓住记忆中最微弱的什么，那一点点的，比丝线更纤细的，也许比那隔了层车窗的灯光更渺远吧。

　　车猛地顿了顿，尖利的刹车声，车内有短暂的喧闹。

　　就在那一瞬间，慕容紫英的指尖不可控制地划出一条直线，而后他止住指尖，若有所思。

　　车继续闷闷地开，慕容紫英在充斥着雾气的玻璃上写下一个“慕”字。

　　身边的男子终于侧过头来看他，看到他的眼神中有深沉的悲哀与怀念，像在追忆一生中最值得追忆却不可挽回的某些东西。像许多少年在草地上奔跑时践踏出的味道，像风吹起窗帘时阳光晃入的影，像最白的一片云静静飘着，像这些种种忽而就化作了黄昏的那一种眼神。

　　像太多美好得令人落泪却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样，庸俗地用追忆去再次记忆乃至于经历。

　　就是那样的眼神让男人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那么突然，仓促，顺从本性却令人觉得不可置信的滑稽。

　　慕容紫英一怔，却未挣脱，轻轻的一动之后再没说什么。

　　就在那一个字写下的瞬间，他终于想起很多，很多很多。

　　疲惫已极的一生终于遇到了一个停歇，便不顾一切地停了下来，放纵自己去依靠另一双手另一个肩膀。

　　慕容紫英恍恍惚惚地睡了一阵，又清醒——那男子在推他的肩——“对不起，我要下车了。”

　　慕容紫英连忙坐正，对他微微倾身，道了句谢。

　　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车停了，身影渐远。

　　这是注定一人走下去的归途。

　　慕容紫英麻木地坐着，车上仍时有声响，却不知怎地开始觉得更冷了。

　　他稍缩了缩肩，避开潮湿漏风的窗，移到了身边的位置，似有余温。

　　很久之后，他下车了，带着那把被人遗忘的黑伞，遮去仍在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

　　有人在哭，有人很平静，慕容紫英置身其中，知道就连归途，终于也到了终点。

　　——谢谢你来陪我。

　　就像很久之前一样。

　　黑暗的夜，摇晃而过的灯光，爬满玻璃的伤痕一般的雨——游玩了一天，疲惫已极的慕容紫英迷迷糊糊地靠在玄霄身上，乏得说不出话来。

　　车窗上有薄薄的雾气。玄霄显然仍有余力，亦有余兴，随便抓了慕容紫英的手指在掌中把玩。

　　“……好累。”相约放了假一起来爬山，虽疲乏却也尽兴，慕容紫英含糊抱怨一声，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整只包住了。他合了合眼，只觉寒冷渐远。却没料才暖了一阵，食指便被挑拣了出来，轻轻按在车窗上——好冰！除了指尖那一处，尽是暖的，于是也懒得计较，只是不明显地一笑，随那人抓了玩。

　　一笔、一划，慕容紫英抬眼来看，以为他想写自己的名字，待了一阵，却始终只有那姓的第一个字。

　　玄霄在笑，有些得意。慕容紫英看不明缘由，却也笑了，笑着笑着便沉沉睡去。

　　那字渐渐晕成一片模糊的水渍。

　　回去没太久，那个认认真真地用他的手指写字的人便不在了。

　　又过了许久，慕容紫英终于离开这个只能自己走完归途的世界。

　　他们将入轮回，不知是否可以再次相见了。

　　然而终是无憾的，那不长不短的归途之上，他终于体味到了那个字的意义。

　　那个最终也没来得及点透的意义。

　　慕，慕容紫英的慕，倾慕的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