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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隆隆隆......

      外面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撞钟之声,一个薄棉衣裙,长发及腰的年轻女子惊醒,不由地竖起耳朵去听,与此同时,她自床上快速起身,未披衣,翻身下床,亦未趿鞋,踱步至门外,仿佛失神一般。

      同屋而寐的两名奴婢亦被钟声惊醒,觉察到异样,朝屋外奔去。这两人都身着素麻寝衣,年龄也大致相仿,跑在前面的一个远远就在说:“莫不是太后......。”

      话音未落,刘妤已跪在地上,一头秀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覆在凝重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悲怆与凄苦。

      “娘娘......”这时另一个人也奔至近前,跪在一旁,侧首凝视她欲用言语宽慰,又不禁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远方钟声似山洪暴发,冲撞她心里防线将她击溃,几月来所忍耐的痛苦哀伤、悲恸无奈全都喷涌而出,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软绵绵向后倒去。

      刘妤突然晕倒令林桃措手不及,向前跪一步强接住她下落的身子,脑中一片空白。她焦躁地朝妹妹喊道:“快!把娘娘扶回屋。”

      粗布在温水中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擦拭床上女子身体,林桃负疚不已,直言是自己大意,未照顾好娘娘,让她偶感风寒发烧,当真有了闪失不知该如何与皇上交代,她们姐妹唯恐性命难保。

      她和妹妹生长在掖庭,不知谁为父谁为母姓谁名谁,日日被打受辱,有幸被选中得以侍奉德妃刘氏,亦有了名字,她为林桃,妹妹为景宜。刘氏虽不受宠,但待她们甚好,从未当她们是奴婢,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挺好,但终难如愿,刘氏被废出宫为尼。山寺清幽,倒也自在,只是......

      伸出手试探温度,不似先前滚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皇上恨恨暗示的话犹在耳边......

      “她虽被废为民,可毕竟是朕的妃子,这其中利害你可清楚?”

      她怎能不清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贵人永远是贵人,不是小人可以轻视欺凌的。惶惶跪拜许诺,定以命护德妃。

      烧退了。

      山道拐弯处,三四个人正在亭中,倚坐着歇息谈天,望着前方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京都例行宵禁,每日早上五更才开城门,现在时辰尚早,想必是正在亭中等着城门开启的人。

      缓缓亮起的天色中,轻微马蹄声隐约传来,一匹马,穿过午门、街坊楼宇,太监手持令牌猛抽马背催促,奔至未开的城门前,亦未拉缰下马,而是亮出令牌。不敢耽搁分秒,城门官放声大喊“开门——”,瞬间,太监的马冲过城门,沿着碎石马道奔往城东荒郊。

      城东山林繁盛,道路崎岖,太监轻车熟路快奔至云中寺,急声道:“陛下有旨......”

      皇家寺院中人都是见惯了圣旨的,并不慌张,纷纷跪拜接旨。

      立于法堂中的太监喘了一大口气,调整呼吸等大家跪下行礼,一甩拂栉展开黄绢圣旨,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氏贤孝仁惠,德礼兼备,照顾圣昭皇后有功,深受其爱,特加封为德妃,即日进宫。领旨谢恩。”

      众人谢恩起身,被废嫔妃复位这样的事不稀奇,只刘妤愕然,已认命吃斋念佛,又为何突生变故?后宫福祸相依,终究难保全性命,可圣旨已至,她又岂能不遵。

      未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盛夏之中,天气闷热。云中寺之上遽然乌云压顶,有闪电响雷发作,明明方才阳光还似破云而出,眼看暴雨将至,行程却不容推迟,“林桃,景宜,”刘妤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收拾东西吧,我们回宫。”幽幽长叹一身,闭了闭眼睛,似在强忍满目伤感。

      景宜高兴,虽说寺庙生活也挺好,但哪里比得上皇宫,娘娘这次能复位,说明皇上心里是有她的,将来若能再生个皇子,娘娘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想着未来,收拾包裹的动作亦加快了。

      张太后崩逝,并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她年事已高,身体时好时坏并不硬朗,礼部早就事先做过一些葬仪上的准备,一切又素有规矩,所以丧仪事宜倒也不难安排,只是有一事让礼部在安排丧仪时十分为难。

      按明礼,典丧之人无定制,一般为长乐太仆、少府、大长秋,但同明礼,太后若留遗诏,依遗诏决定典丧人选。

      张太后崩逝未满一刻钟,侍奉她的婢女就拿出其遗诏:哀家崩逝,德贵妃刘氏典丧仪。但是刘氏已受黜被贬为民,并在云山寺出家为尼,按礼连出席丧仪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主持丧仪了。

      矛盾就在这里。

      一方面是太后遗诏,不得不从;一方面是已废贵妃,无资无格。

      太后丧仪不容耽搁,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礼部尚书谢闫很敏锐地觉察到,一个十分有利于刘妤的契机来了。

      他请求皇帝恢复刘氏妃位,纵然不能恢复到贵妃的品级,起码争回一宫主位,可以马上回宫,可以有身份主持太后丧仪。

      皇上有些为难。刘妤原本就是她最心爱的妃子,他并非不想借此机会恢复她的位分。但是刘妤被黜不过区区数月,若是这样就轻易免了罪,只怕难堵悠悠众口。

      “刘氏既已被废出宫,岂有再复位的道理?”一大臣道。

      “太后半年前神智便不太清醒,常说胡话做糊涂事,”兵部尚书李沉忙附和道,“此遗诏也不可......”话音至此,眼尾突然扫见内阁首辅苏鹧一面跪在地上微微发抖,一面轻轻摇头,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急速改口,“这也是臣一时悲痛多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后自有她的考量。”

      他临到半途改变语意,倒也显出一番急智,谢闫看到首辅苏鹧的暗示,心中顿时对苏鹧有了些许敬意,面上却不显露,依旧冷哼了一声。

      “若是不遵太后遗诏,恐难与天下人交代。”谢闫知道皇帝在犹疑什么,也更清楚这位年轻的皇帝最怕什么。

      大明推崇儒学,儒家重视孝道,对父母孝顺的人不会犯上,不会犯上就不会作乱,若是今日皇帝违逆太后遗诏,那么他日就有人敢公然违抗圣旨,其中的利害关系,想想就知道。

      朱镇邺眉峰一蹙,面上却未露端倪,只手指不由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静默了片刻,冷冷道:“宣待诏。”

      宣待诏进来,自然是要拟旨了。谢闫知道事情已成,心中暗暗为刘妤高兴。

      其实张太后遗诏一出,刘氏复位已成定势,谁反对都无用,但是皇上仍需大臣替他点明其中利害,他也好顺水推舟,明诏发旨,恩赦被新降为民的刘妤,即日回宫,并晋为妃,命其负责张太后治丧事宜。

      大丧音敲过之后,整个大明便立即进入了国丧期。皇上依明礼缀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随祭。守灵期满,全仪出大殡,这位垂帘听政十余年,深得臣子百姓爱戴的高龄太后被送入泰陵,与先她而去十多年的先帝合葬。灵柩仪驾自宫城右银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刘妤披麻随行,眼睛通红,但却未落泪。

      出殡日后,皇帝复朝。

      此时刘妤已经力尽神危,匆匆沐浴后,未食粥饭,便卧床休整。林桃,景宜在一旁护待着。

      昏睡了一下午后,刘妤入夜反而清醒,披上披风,散步至后院凉亭,看月缺星移。视线转处,瞥见假山旁一黑影。

      “谁在那里?”

      那人未回话,身形却缓移前进,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凉亭中。刘妤盯着那在黑夜中仍可见清俊的脸,出了半日神后,忙躬身行礼,“陛下。”

      皇帝朱镇邺约三四岁登基,十四五岁亲政,此时着绛纱袍,戴乌纱蟠龙翼善冠,加白罗方心曲领,眉目清秀,似笑非笑,容止淡雅秀逸如山间隐士。

      “妤儿。”朱镇邺轻声唤着,语气温和,目光却越过刘妤的眼睛顾向远方的黑暗。

      日间富丽的宫殿已褪色成暗灰瓦垣,于他眼眸随风微动。

      他们分别许久,应该是有好些话要说。无边的风和着她的沉默打在朱镇邺身上,侵蚀他皮肤,那腐痛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刺凉。

      在她的沉默中镇邺渐趋焦灼,但他不敢开口,只静静望着夜空,冀望星星可以引他们瞬间穿越眼下困境。

      曾经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可如何才能再把它们找回?

      刘妤仍在沉默。

      朱镇邺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虚弱无能,且悲哀地发现其实他并没有把握带她越过这瓦砾的那头。

      她安然回宫又如何?不过是再进牢笼罢。

      她顺利复位又如何?不过是再变鱼肉罢。

      刘妤微微蹙眉,踟蹰良久,最后峨眉舒展,她早已是笼中鸟,生死不由己,需依附这人生活,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清高疏远他,于是她两手缓慢又轻柔牵扯皇上的袖子,轻声唤:“陛下。”

      朱镇邺的心,犹如被凤毛轻轻挠了一下,骤然收缩。

      初见。

      儿时他贪玩,乔装出宫,手持丝鞭,骑着汗马,经过桑陌,眼见一水田衣裙的女子,迤逦在绿桑间,姿容春媚,粉黛不加饰。他神思漂浮,如在梦中,恍惚间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听到萧萧的马惊鸣声,那女郎讶然回首,“少年马术不精,就不要学人家策马扬鞭,惊马会践踏桑苗的。”她边说边走过他面前,目光在他头顶轻轻扫过,竟流露出厌恶之情,倏尔拉住马的缰绳。

      朱镇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好像要炸裂一样,此时已是满身尘土,表情痛苦,见那采桑女回首朝自己走来,还以为她会关心问询一番,却没想到那采桑女只关心惊马是否会践踏桑林。

      他被忽视了?心里莫名不爽,这天下还有人敢无视他?原来离开宫殿脱掉黄袍会有这般境遇,压制涌上心头异样感转头不屑道:“姑娘放心,这马自小就接受驯育调教,不会轻易被惊到的。”

      “那最好。”刘妤紧抿唇角,硬硬地说,将马拴到路旁的一棵树上,又挽起被她丢在一旁的篮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你还能起来吗?”

      “感觉不太行。”朱镇邺咬牙微微摇头,话毕,眼前出现一纤手,他举袂遮手后,方伸出手与那玉手相握,借力起身。

      刘妤素日接触的都是些粗使农商,根本不重什么礼节,像这样含蓄清婉的男子举动她极少见到,他穿着青蓝罗织金蟒袍,交领镶白色护领,衣襟右衽,宽袖口收口,左右开衩,前襟及后襟各用系带一对作为固结,这一身纨绔子弟常有的打扮,偏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儒雅清爽。

      看他样子似乎摔得不轻,脸色因为憋痛不由自主的泛起红晕,红嫩紧实的肌肤使得刘妤有些失神,故意转身去解马缰,吸了一口气才道:“看来你伤得不轻再不能骑马,我帮你牵马。”

      朱镇邺听她这样说,更似有轻视自己之意,他一个健壮男儿,不过是摔了一跤哪里连马都不能牵了,气恼又想展示自己男子气概,忍痛道:“我还没那么弱。”

      一把抢过缰绳,挑了挑眉,快步走到她前面,暗示自己并无大碍才回首道:“我忘记回城的路了,你带路!”

      刘妤向前疾步欲引路,他亦加速。

      好生奇怪,明明是他说不识路要她引路,却为何不愿跟随?难道觉得走在女郎身后无面?在心里轻呵一声,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有意放慢步调,与他并排,两人距离极近,近得肩与肩互碰,好闻的男子气息向她袭来,很陌生,很诱人......

      从未闻过的淡香,从未有过的感觉。

      咫尺距离,一股细细的桑叶清甜袭人而来,他觉得眼饧骨软,连偷偷吸了一口。

      黄昏中,桑陌上一男一女被余晖拉长了身影,男锦衣华服,牵一汗血宝马,踉踉跄跄,好像下一秒就要跌倒在地上,女粗麻素裙,挽装满桑叶的竹篮子,漫不经心地走着。

      啾啾~

      夜虫脆鸣声打断了朱镇邺的回忆,往事破碎,心痛空茫。

      好一会儿,朱镇邺平静了一下心绪,不由自主地把刘妤拥入怀中,霸道地将她的头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用一种低沉又哀求的语气说:“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已。”

      夜风掠过,夹带着丝丝清新气息,依稀风摇翠叶的轻响,几只夜虫竞相争斗的清鸣,反而衬得四周寂凉,叫人连呼吸都屏住。

      刘妤点点头,迟了半响道:“妾知道。”话如此,心中恍恍惚惚,亦自忖:他是皇上,不是谁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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